第九章 在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個癩子湖
88_88024我站在水光搖曳的雲波湖邊上,聽着湖水拍打着堤岸的聲響,這聲響輕輕柔柔的,很像我在冥府聽了半輩子的忘川河。
今夜水汽很重,紗幔一般的雲霧籠罩在冒着裊裊輕煙的湖水上,一丈之外就看不清了。一輪碩大的月亮從陰雲的縫隙倒在水裏,如同一個巨大的銀盆盛了一缽的清水。
我和蓮實並肩走着,夜風帶起款擺的柳絲,輕輕地掠過我倆的肩頭。
雲波湖畔有不少的孤魂野鬼,個別不長眼的會試圖嚇唬我,開始的時候我還有些興趣同他們糾纏糾纏,可過了一會兒,我便有些厭煩,於是毫不客氣地一腳一個,有本事讓他們咬我啊。
如殊七先前說的一樣,這湖邊上什麼都沒有。
我有點疑心小道士唬弄我,可是蓮實說,看他那戰戰兢兢的樣子,倒是不太像。
瞧着月亮越升越高,我愈發急躁,於是順手拈了片祥雲,飛到了湖中央。
湖心涼風習習,身處霧中,我覺得自己彷彿是海中的一葉孤舟,濃郁的黑暗正從四面八方朝我侵襲過來。我打了個寒顫,彎腰探着身子往水裏頭瞧。
夜色里,湖水好似墨一般,我伸長着臉,卻只看到自己的模模糊糊的倒影。一陣陣涼氣從水中沁出來,撲在我的臉上。
一種毛毛的感覺從我心頭升騰起來,我縮了縮脖子,趕緊端坐好。
忍不住往下頭瞄一眼,卻覺得那粼粼的水光如同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我打了個冷顫,扭頭喚了聲“蓮實”。
彼時,蓮實正衣袂飄飄地盤桓在湖面上。聽到我喚他,他似乎低頭嘟囔了句什麼,才蔫蔫地走過來。
“怎麼了?”
“你的天池比我的天河深得多了,是吧?”
對於我突如其來的提問,他皺皺眉,不明就裏地瞄了我一眼,下巴點了點。
我咽了咽口水,拽着他的袖子,指了指湖底。
他擰着眉毛地望了一眼我的手,卻沒掙開。
“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我覺得,這湖看着挺正派的,好像沒什麼問題……”
蓮實聞言望了我半晌,沒半點表示。
根據我這十幾萬年來對他的了解,他那眼神的意思是——你再繼續扯。
我尷尬地清了清喉嚨。說到底,我還是個正派無比的神仙,扯起犢子來終究是沒有閻君來的順溜。
英明神武如蓮實,自然把我的露怯看得一清二楚。
而後他也沒說什麼,而是一轉身,就跳下了雲頭,走入了那烏沉沉的湖水。
我一愣,卻是腦子一熱,連忙上去扯住他的袖子,道:“你是嫌工資太少,還是工作時間太長啊,這些……這些都是能跟上頭商量的,你何苦為了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尋短見呢……”
我這話一出口,就見不管是內心還是外表都無比端莊的蓮實霎時狠狠地抽動了幾次嘴角,臉上活脫脫就是一副“你沒吃藥吧”的神情。
我隨即一愣。咦,莫不是我誤會什麼了?
許是我的臉太會說話,他好似看懂了我在想什麼,只見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我的手,道:“這事不太對勁,去湖裏看看。”
於是,我便在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做了個艱難的決定。
我眯着眼睛一咬牙,嘴硬道:“我和你一起下去!”
湖水裏的世界和外頭截然不同,有腐朽的斷樹,有墜底的枯石,還稀稀落落的沉船,青荇如同舞姬輕舞的腰肢,伴着水波聘婷搖擺。我聽着汩汩的水聲,沒什麼興緻地往前趟。
湖中棲息着不少生靈,有修鍊成精的妖,有游移世間的鬼,還有普通的魚蝦,總之就是相當的熱鬧,比我那沒什麼人敢說話的孟婆庄不知高強了多少。
有不少方才被我踹飛的鬼魂在水底躲着,他們一看到我,好像魂都被嚇掉了一樣,抱頭鼠竄。所以由於我的到來,這湖一下子變得更熱鬧了。
要說天君把司命星君這麼重要的司職交給蓮實,那還是有道理的。蓮實這人做什麼都很有門道,總能事半功倍。正如現在,他正同一個看樣子就活了好些年頭的蚌精搭話。那蚌精好似對他的每句話都受用無比,隔一會兒就捧着大臉裝少女。
我見着如此,每每都滿懷敬意地瞅蓮實,他的頭則越抬越高,眼見着就要能瞧見鼻孔了。
蚌精輕輕地打開,咕嚕嚕地吐出了一串串泡泡。
在她嗡嗡的敘述中,我的眉頭越皺越緊。
這臨波湖中,確實是有一隻人身魚尾的妖精。
這妖精名叫“蠻蠻”,是千年之前,突然到這臨波湖裏頭來的。聽說,她是山那頭“癩子湖”邊上的一隻比翼鳥養大的。所以時至如今,那蠻蠻都以為自己是只比翼鳥,只當是自己天賦異稟水性好,才能在這湖裏活下去。
比翼鳥一族是出了名的身體孱弱,若是離了群的比翼鳥,那必是逃不了英年早逝的命,所以,蠻蠻的那個養父,沒多久便死了。
癩子湖附近的小妖們平日裏都忌憚那比翼鳥是個神族,對他恭恭敬敬百般討好,積攢了不少怨氣。他一死,這怨氣就通通發泄到了這可憐的小娃娃身上。
但凡眼沒瞎的人都能看出來她不是親生的,根本不是什麼比翼鳥。可到底她是個什麼物種,他們也不知道,不知道也就證明不在“萬萬不能惹排行榜”上,那既然如此,還忌憚個什麼勁,卯起勁欺負就是。
所以,一時間,本來衣食無憂的小丫頭頓時陷入了水深火熱。
話說其實烏合之眾裏頭,也總有幾個明事理的。那癩子湖裏,當然也有。一日月黑風高,小丫頭正蹲在角落裏抽抽搭搭呢,就被一隻鯉魚精拽了起來,接着就是馬不停蹄,翻過後頭那座矮趴趴的山包,扔到了這臨波湖。
臨波湖的傢伙們很是友善好客,一瞧來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娃娃,都十分歡迎。一日夜色迷人,他們還在這湖底開席設宴慶祝她的到來。
要說這臨波湖的人魚傳說,其實就是從那一日傳出的。
那一夜,臨波湖的“湖神”千年龜爺爺心情極好,便喝得有點高。暈暈乎乎間,便扒拉着爪子,浮到了湖面上去賞月吹風。
千年龜爺爺之所以叫千年龜爺爺,是因為他真的活過了千年,是以他的龜殼大如頂蓋,只要稍稍動一下,都能翻起三尺浪花。所以,他那夜的一場酒醉夜遊,就生生地在臨波湖心掀起了濤濤巨浪。
這浪憑空而來,一下就掀翻了臨波府城北王員外家的畫舫。畫舫上的王大公子正對月飲酒,一首酸詩還沒吟完,就連人帶酒杯翻進了湖裏。
王大公子也是個苦命的,平白攤上這麼個事就算了,自己還偏偏是個不會水的,於是咕咚咕咚幾口湖水下肚,便要雙眼一翻死過去。
就在這時,聽到動靜趕來的蠻蠻剛巧到了,她二話沒說就把奄奄一息的王大公子救起來,托到了岸邊上。王大公子迷迷糊糊中瞧了她一眼,便口吐白沫暈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早起打漁的人瞧見了。臉上被拍了不知道多少個巴掌印之後,這王大公子終於幽幽轉醒。他睜着一雙混沌沌的眸子掃了一眼眾人,接着便咿咿呀呀地站起來,要衝到湖裏去找人魚姑娘。
一旁的人看着不對,都疑心他中邪了,於是毫不留情地一手刀劈下去,王大公子便又白眼一翻,倒了下去。
話說王大公子回到員外府以後,不知是不是受驚過度,整整發了三天三夜的高燒。大家都覺得他是被鬼迷了,八成是活不長了。
王員外夫婦倆哭得是肝腸寸斷,就差跟着寶貝兒子一起去了。可誰知三天以後,這王大公子卻突然好了。不僅好了,還跟換了一個人似的,一掃原本的酸腐之氣,變得才華橫溢起來。
那段美輪美奐的人魚傳說,就是出自這位只知道姓甚不知道名誰的王大公子之口。而因為這是那王大公子親口所述,又有眾人見識他的前後蛻變,所以,這故事就煞有介事地流傳了下來。
聽到此處,我對廣大人民的瞎掰能力又有了新的認識。這傳說可不僅是把事實的梗概扭曲了,根本就是連畫質都不一樣了嘛。
“請問,那位蠻蠻,現下正在何處?”
蚌精聽到蓮實的話,抬頭望了望天,“咦”了一聲,好似自言自語道:“原來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啦……”
我循着她的眼神望過去,卻見月正中天,月光好似一雙柔情萬種的手,撥開了層層疊疊的烏雲,將皎潔的月光灑了下來,湖底一片茭白的明媚。
不知不覺,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傳說——每當月上中天,人魚就會浮上水面……
像是被人用木棍掄了一下一般,我的後腦陰沉沉地一疼,眼前猛地晃了兩晃。
蓮實似乎也有所察覺,臉色瞬間接近透明。
“一到子時,蠻蠻就會到湖面上對月吟唱,現在應該在湖面上吧……”
想到月上中天,我們都習慣地想到了晚上,卻忽略了中天就是子時,子時過半便是第二日。所以司命簿上記述的四月二十八日,根本就是二十七日——也就是今日——的夜裏。
我和蓮實都陰沉着臉,水波一卷,便竄上了湖面。
“嘩啦”一聲水響之後,眼前驟然清晰,遠山如黛,雲霧如煙,一切都恍如隔世。
方才耳邊一直有汩汩的水聲,如今水聲一停,每一絲聲響都變得十分的深刻。
飄渺清靈的歌聲就在這時傳入了我的耳朵。
煙波浩渺,綿延千里。我立在水面上,腳底的湖水迎風泛起陣陣漣漪。那歌聲如同山谷里的清泉,一滑如耳際,便讓我覺得身心地汪在一泓溫柔的水中。
我循着歌聲,撥開迷迷濛蒙的霧霰,靜靜地走去。
月光從雲彩的縫隙漏下來,分不清是撥散了眼前的水霧,還是加重了。
在這半遮半掩的月光下,我望見了她。
璀璨的彩鱗魚尾如同是綴滿了寶石的裙擺,那尾端每隨着水波動了一下,湖中好像都會開出一片燦爛的蓮花。
她青絲如瀑,宛如海藻一般包裹着瓊脂般美麗的皮膚。如絲的月光中,她對月詠唱,巧笑嫣然。在那笑容和歌聲中,萬物好似突然退卻了顏色,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她一人。
楊柳依依,月色潺潺。
楚伶僵硬地站在岸邊,失了魂一般地望着礁石上的她。
這一眼,便賠了一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