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務員考試全市第二名 原本想借宿
客車行走於大道上,漸漸地,沙州市的痕迹淡了,不時出現益楊縣的標語。
下了客車,踏上了益楊熟悉的大街。侯衛東忽然發現,從沙州學院畢業以後,他在益楊就失去了立身之地。在學院之時,侯衛東和其他同學經常嘲笑沙州學院。可是離開了沙州學院給予的小床和課桌,他才發現益楊縣竟然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這是一個城市最現實和最無情的地方,這也就是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家的原因。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千百年的古訓樸實而深刻。
在街道上茫然地走了一會,四年時間,侯衛東陪着小佳將益楊大街小巷逛得十分熟悉。這裏許多地方都能牽出他對小佳的回憶,以前常嘲笑小佳對逛街的痴迷。如今小佳遠在沙州,就算想陪她逛街也不可得。
益楊大街上,很多商場都在放着同一首歌:“午夜的收音機輕輕傳來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所有的愛情只能有一個結果,我深深知道那絕對不是我……”這首歌,侯衛東也聽過很多遍,當時覺得平常。可是今天,他彷彿被點了穴道一般,靜靜地站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充滿着憂傷地聽着童安格溫柔成熟的歌聲。
很久,他才從歌聲中清醒了過來。
在益楊,最熟的人算是同一寢室住了四年的劉坤。在寢室里,侯衛東和蔣大力時常廝混在一起,關係最鐵。與劉坤的關係相對就要差一些,不過兩人亦沒有衝突,關係還行。
劉坤是寢室里的獨行客,生活得很自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梳子慢慢地梳理頭髮,每天晚上熄燈以後,男生寢室通常都要講一些黃色話題。這個時候,他發言最為積極,常常語出驚人。
班上有一個女孩,長得實在有些丑。俗話說醜人多怪,這個女孩性格也格外古怪。一天晚上夜談時間,劉坤突發感嘆:“她長得這麼丑,脾氣又怪,肯定嫁不出去,下面長期無人使用,說不定會生鏽。”
此語一出,生鏽成了對醜女的代稱。比如在公共場合看見一個女孩長得不怎麼樣,法政系的男生會說:“這個女孩子長得很生鏽。”延伸出來,看到漂亮女生,就會一齊感嘆:“真是光滑。”
劉坤是沙州學院“生鏽”與“光滑”文化的創造者。可是這位口中英雄,在交女朋友上卻總是陰差陽錯。每到周五,他把頭髮梳成周潤髮式大背頭,到學院的三個舞廳晃來晃去。晃了四年,畢業之時還是光棍一條。
分手時,大家互相留了家庭住址,侯衛東很輕易地找到了縣政府家屬院。院內綠樹成蔭,裏面的住戶全是益楊縣黨政機關幹部,俗稱為“二縣府”。守門的大爺聽說是找六幢的劉坤家,態度立刻好了起來,道:“劉部長家就順着這條道走,六幢一單元五號,好找得很。”
開門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子,她長相併不是特別漂亮。最大的特點是“白”,皮膚潔白而細膩,極有光澤,憑空給她增添了許多韻味。女子挺有禮貌地問道:“你找誰?”這女子相貌與劉坤八分相似,特別是皮膚和劉坤如出一轍。只是這等皮膚長在女子臉上,可以稱為嫵媚,而長在男子臉上,稍不留意,便被稱為小白臉。
侯衛東知道劉坤有一個姐姐在銀行上班,眼前這個女子肯定是劉坤姐姐,彬彬有禮地道:“劉姐,你好,我是劉坤的同學侯衛東。”
那女子正是劉坤的姐姐劉莉,她聽說過侯衛東的名字,便對着屋內喊了一聲,道:“劉坤,侯衛東找你。”
屋內響起了一陣踢踏的拖鞋聲,劉坤從裏屋走了過來。他在家裏穿了一件短襯衫,頭髮似乎還有些摩絲,顯得又光又亮,他驚奇地道:“侯衛東,你今天不是到沙州去了?”
侯衛東不想將他的狼狽事告訴給劉坤,道:“我明天想到人事局去一趟,看分配方案定下來沒有。”
劉坤站在門口,道:“應該沒有這麼快,聽說要7月中旬才有結果。你不是要去見小佳的爸爸媽媽,是不是他們不同意你們的事情。”
“工作沒有落實,哪裏有心情去談這些事情。”
1993年7月1日,對於侯衛東來說是一個難以忘記的日子。上門相親被拒,從沙州市到益楊縣走了一個來回,整整坐了六個多小時的汽車,讓他臉上竟有了淡淡的風沙之色。
對於劉坤來說,7月1日是舒適的一天。他坐着小車從沙州學院出來,中午被爸爸的同事請去吃了一頓大餐。晚上一家人又出去吃了一頓,慶祝他從沙州學院畢業。
兩相比較,劉坤更顯得頗為滋潤。
進大學之初,由於父親是益楊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劉坤到校時有着很強的優越感。不久以後,他的優越感被侯衛東的光芒所粉碎。侯衛東在學院拿過四次一等獎學金;是院、系兩級學生會幹部;是為數極少的學生黨員;還將生物系系花張小佳追求到手。這些輝煌使劉坤的心情黯淡了四年。
大學畢業以後,劉坤的優越感再一次回來了。
劉莉在屋內道:“你們兩人怎麼在門口站着說話,進來坐。”
劉莉家是三室一廳,客廳還兼飯廳的功能,足足有三十個平方。侯衛東見識過小佳客廳里的狹窄,見到這個大大的客廳,暗道:“沙州有什麼了不起,一家人還不是那樣擠在一起。”
“喝茶,這是青林鎮茶場送來的好茶,五十塊錢一兩。”劉坤遞給了侯衛東一個白色細瓷茶杯,便坐回在沙發上,把電視打開,隨意地“叭、叭”按着遙控,有一句無一句與侯衛東聊着天。
在侯衛東內心深處覺得劉坤不如自己優秀,他們兩人的交往中,侯衛東心理上隱隱佔着優勢。今天劉坤不冷不熱的表現,讓他覺得很是彆扭。
電視是一些很無聊的廣告,不痛不癢,不咸不淡。
劉莉從冰箱裏拿出一塊西瓜,切成巴掌大的薄片,插了一些牙籤,對侯衛東友好地道:“請吃西瓜。”
劉坤道:“這是金灘鎮送過來的,新二號瓜,味道很不錯的。”
侯衛東不願意在劉坤面前顯得太拘束。他用牙籤穿了一片,對劉莉道:“謝謝劉姐。”
“不要太客氣了。”劉莉搶過劉坤手中的遙控板,按了幾下,電視裏就傳出了《新白娘子傳奇》的主題歌:“千年等一回……”她優雅地蹺着二郎腿,小腿跟着電視裏的歌聲輕輕地抖着。看了一會電視,隨口問侯衛東:“你分到哪裏?”
益楊黨政幹部考試有十個名額,結果有三百多應屆畢業生參加考試。侯衛東考了第二名,成績相當不錯。他盡量平淡地道:“我參加了益楊黨政幹部考試,明天準備到人事局報到。”
劉莉很熟悉這次縣裏黨政幹部考試,聽到侯衛東考上了,有些意外地看了劉坤一眼,“侯衛東考上了,怎麼沒有聽到你說過。”
劉坤沒有回答,專心地啃西瓜。
劉莉言猶未盡,道:“一個班的同學,侯衛東考入前十名,你才考一百六十名,真不知道你在學院學了些啥子。”
劉坤剛才在裝深沉,這一下再也忍不住了,不高興地道:“我不想到鄉鎮去工作,成天跟農民打交道,又臟又臭。”
劉莉反駁道:“爸爸在鄉鎮幹了十多年,什麼時候聞到他身上的臭味。當年全家在鄉鎮的時候,你天天在山坡上跑,和農村小孩一樣。現在進了城就忘了本,看不起鄉鎮了。”
“這次黨政考試前十名,已經進入了組織部的梯隊,多少人都想進入。劉坤你不要說大話,明明沒有考好,還要找客觀原因,以後工作了,要腳踏實地的,好好向侯衛東學習。”
劉莉屬於伶牙俐齒的女孩,和弟弟爭論起來,就如機關槍一樣響個不停。兩人又爭了幾句,劉坤漸漸紅了臉,如鬥雞一樣,眼看着就要發作了。
姐弟倆的爭執,讓侯衛東很是尷尬。
這時,傳來了門鎖的響聲,走進來一對中年夫婦。中年男子架着一幅金絲眼鏡,身穿白短袖,不胖不瘦,臉色黝黑,很是幹練。而中年女子皮膚很白,頭髮燙成大波浪,這是益楊當前最流行的髮式。
劉坤的爸爸是縣委宣傳部長劉軍,他為人挺謙和,見屋裏有客人,一邊換鞋子,一邊問道:“你是劉坤的同學。”
侯衛東連忙道:“劉叔叔,你好,我是劉坤的同學侯衛東。”
劉莉嘴快,道:“侯衛東也參加了黨政選拔考試,考得不錯,進入了前十名。”
劉軍臉色沉了下來,指着劉坤道:“你搞什麼名堂,才考一百六十名,真是給我丟臉。”
劉坤臉色極為難看,道:“爸,我好歹也考上了大學,怎麼給你丟臉了。柳叔叔的兒子還不如我,當了幾年兵,還不是灰溜溜回來了。”
劉莉接口道:“當兵又怎樣了,我看着順眼。”柳明楊是縣委常委、組織部長,他的兒子柳江濤和劉莉一班。成績一般,高中畢業就參軍入伍,退伍後分到了縣建委。兩人如今已確立了戀愛關係。劉坤話鋒直指柳江濤,劉莉自然不同意。
劉軍又問:“你考了多少名?”
“第二名。”
“恩,不錯。”
劉坤媽媽換了鞋子,走到客廳。她保養得極好,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用牙籤挑起一片西瓜,自顧自地吃了兩塊,才對劉軍道:“讓你早點回來,就知道喝酒,看嘛,白娘子都演了半集了。”
劉軍繼續親切地和侯衛東談話:“你到哪個鎮落實沒有?鄉鎮很艱苦,要有心理準備,特別是青林、吳灘等鎮,距離遠,交通不便,工作任務很重。”
侯衛東對鄉鎮生活根本沒有概念,道:“參加考試時就明確了要到鄉鎮鍛煉,既然下鄉鎮,條件肯定就沒有城裏好。”
劉坤媽媽不以為然地道:“小坤沒有考上,也是一件好事,分到了鄉鎮,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調回。若是分到青林和吳灘,進趟城要坐兩、三個小時,到時哭都來不及。”她說這話時,充滿了居高臨下之態,沒有考慮到侯衛東的感受。
“話不能這樣說,鄉鎮鍛煉人,縣上的領導哪一位沒有在鄉鎮當過一把手。”劉軍鼓勵道:“侯衛東到了鎮上要好好乾,組織上對你們這一批幹部寄予了厚望。這也是沙州歷史上第一次公開選拔後備幹部,以前沒有,以後也難說,要珍惜這個機會。”
“到了鄉鎮,能否回來說不定,我家小坤不稀罕。”劉坤媽媽極為護短,聽說侯衛東考了全縣第二名。她心中沒來由就有些不滿,句句話都說給侯衛東聽。
劉坤媽媽毫不留情面的話,就如鞭子抽在侯衛東臉上。
坐了一會,侯衛東起身告辭。他剛剛從學院畢業,還沒有住旅館的習慣,找到劉坤,其實是想在他家住一晚上。可是見到劉坤家人之後,便打消了住在劉坤家的想法,決定去住旅館。
劉坤穿着一雙拖鞋送到了“二縣府”大院。
到了院門口,劉坤停了下來,道:“畢業以後,就不能同以前那樣天天見面了,今晚就住在我這裏,我們哥倆好好聊聊。”
侯衛東道:“我哥出差到益楊來辦案子,約好了等一會見面,我們以後都在益楊工作,不愁沒有機會見面。你回去吧,改天再聊。”
“如果真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分配結果出來以後,跟我聯繫。”劉坤突然神秘地道:“給你說一個事,這事情你要保密,不要給任何人說。我的工作已經落實了,分在縣政府辦公室。以後你到了鄉鎮,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給我說。”
路燈透過樹葉,一些斑點落在了劉坤的臉上,一團黑,一團亮。侯衛東忽然對劉坤產生了一種陌生感。離開了學校,劉坤身上多出來說不清道不明的優越感,這個優越感在學院之時深藏在內心深處。條件一旦成熟,不知不覺地溜了出來。
走出了“二縣府”大院,侯衛東一直沒有回頭,等拐了一個彎,他才飛快地回過頭去,二縣府已經隱入黑夜之中,就如一個黑沉沉的怪獸。
侯衛東坐車到了沙州學院招待所,睡在熟悉的環境,他躁動不安的心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當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