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臨危受命,負責“非典”防治工作 省委黨校因“非典”停課
在黨校第一夜,睡得很沉。
起床以後,侯衛東換了特意準備的動力衣和鞋子,從箱子裏拿出一枝人蔘。這枝人蔘是正宗野生人蔘,不算大,也不小。
一大早起了床,沿着林蔭大道直奔城郊。樓房漸少,最後不見蹤影,農家小院點綴在田野間沿着小河道走了一段,遠遠地看見了祝老爺子的小院子。
來到院外,了車狗吠,兩條猥瑣的土黃狗從院子裏沖了出來,前腿下趴,身體俯下,露出鋒利牙齒,從喉嚨里發出威脅的聲音。
侯衛東在農村走鄉入戶的時候,土黃狗的爸爸媽媽都還沒有出生,他當然不會怕猥瑣的土黃狗。微微一彎腰,做了一個下蹲的姿勢,土黃狗便飛一般旺夫臉屋裏跑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呲牙。
祝老爺子正在喝稀飯,聽到狗叫得如此之急,端着稀飯碗走到門口。看見身穿運動裝的侯衛東,他頗有些驚奇,道:“衛東,你怎麼在這裏,還穿着運動服?”
“我在省委黨校培訓,早上起床,聞到了順風飄來的老爺子家裏的紅茹稀飯香,這就跑過來蹭稀飯喝。”侯衛東進了院子,土黃狗在他腿邊轉了一會兒,伸出鼻子使勁嗅了嗅,這才心滿意足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祝老太跟着出來,她素來喜歡侯衛東,見到他主動跑過來吃早飯,歡喜得很,道:“是小侯啊,值得表揚,沒有把我們當外人。有的年輕人,來往了好多年,還是很拘束。”
“這是野山參,應該是正宗的,給老人家補補身體。”
祝老太接過野山參,喜滋滋地道:“這是好東西,給老頭燉湯。”又道:“鍋里有紅茹稀飯,你自己去盛。”
鍋里是正宗的紅苕稀飯,散發著濃郁的農家香味。侯衛東痛快地喝了一口稀飯,咬一口饅頭,真心實意地贊道:“還是老爺子家裏的稀飯好喝,味道純正,喝醉了酒,早上起來就想起老爺子的稀飯。”
老爺子問道:“你到省委黨校參加什麼班?”
“市局級班。”
“呵,這個班好。”
侯衛東在中老爺子面前完全是小輩,心情放鬆,可以暢所欲言,道:“現在沙州國企改制進入了關鍵期,我在分管工業,這個時候將我送到市局級班,有力無處使,難受。廣東正在爆發‘非典’疫情,寧市長在家裏抓緊部署,我反而到黨校閑着,有偷懶的嫌疑。”
“你是昨天來報到的?”
“昨天下午到的省委學校。”
昨天來省委學校報到,早上過來看望,這讓祝老爺子很高興,他拍起手,伸出兩根手指,道:“我給你講兩個經驗:一是行政工作永遠做不完,所以,你不要抱着畢其功於一役的想法,和平年代不要當英雄”要英雄不是那麼好當的,善戰者無名;二是隨遇而安,你到省委黨校學習,沙州工作照樣能推動,安安心心讀書,給自己充電。
祝老爺子曾是嶺西最重要的廳級幹部,眼光如炬。侯衛東在老前輩面前就一點都不裝。甚至還有意發了牢騷,道:“沙州國有企業改制,我最熟悉情況,突然就讓我離開工作崗位,到時整成爛攤子,還得讓我兜着。”
“讓你來學習,總結下經驗,反而有利於工作。有些道理想不通時則不必想,有些委屈必須要經受,這兩個經驗都是對自我歷史的總結,你慢慢體會。”
侯衛東道:“老爺子馬上要過生日,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得過來慶賀,不叫我也來。”
祝老爺子笑道:“難得你還能記着我的生日,祝焱都不一定記得呢。我不辦酒,到時把幾位走熟的老部下請過來,在家裏吃一頓便飯。”
他口裏說的幾位走熟的老部下,如今都是重要廳局或重要地區的掌舵者,侯衛東依着這條線,還辦了好幾件重要事情。
侯衛東道:“等到老爺子過生那天,我提前過來住,免得把我忘記了。”
正說著,土黃狗大叫幾聲,便衝出房門。不一會兒,土黃狗又屁顛屁顛地走了回來,在它的後面,是背着畫夾的祝梅。
初次見到祝梅,她還是纖細乾癟的小女孩子,女大十八變,經過了美術學院的熏陶,又到美國治了病,此時長成青春少女的祝梅背着畫板,行走在略有薄霧的郊區,充滿詩情畫意。
從美國回來后,侯衛東與祝梅的接觸就少了,以前經常能收到祝梅的短訊和郵件,現在基本上沒有了。他當上副市長后,就陷入了無窮的煩事中,根本顧不上與祝梅聯繫,此時見到祝梅,才想起這一點。見侯衛東坐在堂屋喝稀飯,祝梅吃了一驚,隨後擠出些笑意,道:“早。”
侯衛東道:“去寫生?”
“嗯。”祝梅點了點頭,放下畫夾,坐在了桌邊,端起稀飯,也跟着喝起來,安靜地聽着侯衛東與爺爺聊天。
她跟着李晶在美國住了很久,把李晶當成親姐姐一樣。她是唯一知道李晶與侯衛東關係的人。作為女子,對李晶充滿了同情。她從小殘疾,母親又放棄她而去,性格比普通人加倍敏感,此時見到侯衛東,各種感情交織在一起,異常複雜,讓她有一種超出年齡的嚴肅。
喝完兩碗稀飯,侯衛東欲告辭而去。
祝老太從屋裏提着膠袋出來,道:“小侯,現在聽說鬧肺炎,我給你備了點白醋和板藍根,可以預防肺炎。”
祝老爺子無可奈何地搖頭,道:“老太婆,你也是知識分子,怎麼聽信市井謠言,腦袋裏沒有一點判斷能力。”
祝老太將膠袋遞給侯衛東,道:“你們常說一個詞,叫做有備無患,吃點白醋和板藍根總沒有害處。”她又對祝老爺子道:“市井,我們就是生活在市井裏,古人就說過肉食者鄙,毛主席看到這一點才讓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廣闊農村大有作為。”
祝老爺子道:“邏輯混亂,胡攪蠻纏。”他看着老伴馬上要進行反擊,道:“等會兒我們再辯論,我先送衛東。”
祝老太道:“真理越辯越明,我可不怕你。”
到院門口,祝老爺子笑道:“為了不得老年痴獃,我們老兩口天天拌嘴。以前老婆哪裏說得過我,現在伶牙利齒,把詭辯術那一套都用上了。社會上都在傳‘非典’,弄得白醋和板藍根全線漲價,賣的快脫銷了。我覺得‘非典’還真是個事,無風不起浪,大是大非面前最考驗人。”
走到大公路,侯衛東才與祝老爺子揮手告別。
祝老爺子雖然已經退休了,可是他的部下有老蔣、老丁、老鄭等好幾位手握大權,而且,祝焱在市委書記的層級里官聲很好,進入省級班子的呼聲亦高。與祝家保持着親密聯繫,是感情的正常流露,也是放長線釣大魚的需要。關係就如親戚,要經常走動才能親密。這也是侯衛東對郭蘭所說:“在沙州內部是無法找到出路了”的真實意義。
離開了祝老爺子家,侯衛東沿着田坎一路往回走,想起了祝老爺子一家人的熱情,暗道:“我現在是真的變了,世故而有心計,慚愧啊!”
他在心裏叮囑自己:“人情練達亦文章,我可以世故,但是絕對不能利欲熏心;可以有心計,但是絕對不能傷害無辜。這兩條,應該作為我的底線。”
祝梅在樓上,看着侯衛東遠去的背影,飛快地在畫板上畫了幾筆:畫面上是一個寂寞的背影,行走在生機勃勃的農田裏。看着這個背影,她暗想:“侯衛東應該很得意吧,為什麼我看着他的背影卻是如此滄桑,難道感覺欺騙了我?”
侯衛東提着白醋和板藍根走回城區,見到一家藥店,便走了進去,道“板藍根。”
店員眼尖,看到侯衛東膠袋裡裝着板藍根,給了一個白眼,道:“你運氣好,都買到了,還要?我們這裏早就脫銷了,老闆正在進貨。”
到下一家超市時,侯衛東找了一個黑色袋子,將板藍根罩了起來。接連問了幾家超市,侯衛東暗自咋舌,除了板藍根漲價外,平時超市裏普通的白醋,售價不到兩塊錢一瓶,如今明確標着150塊一瓶,黑醋原本兩塊多,也是水漲船高,漲到了30多元。這個漲幅已超出合理範圍,屬於趁火打劫。
在距離省委黨校不遠處有一家藥店,侯衛東剛走到門前,一位三十來歲的婦女提前小包,在門口罵:“真是大白天搶人,前天板藍根也就兩塊五一包,今天漲到一百塊。我騎自行車來的,到裏面搶葯,出來自行車被哪個龜兒子偷了。”
她披散着頭髮,穿着睡衣,明顯是從床上才爬起來的,然後騎自行車過來。此時暴跳如雷,周圍站着幾個人看熱鬧,你一句我一句談論起板藍根漲價之事。
侯衛東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他原本想給寧玥打個電話,想了想,覺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長,應該是姬程和主要領導來操心這些事。可是見到明顯有問題的事,自己甩手不管,還真不符合他的性格。忍了又忍,他還是沒有給寧玥打這個電話。走到黨校門口時,他拔通了益楊縣委書記蔡恆的電話,講完搶購之事,建議道:“蔡書記,出現疫情后最怕引起社會不理智恐慌,縣裏要給工商打招呼,把物價控制下去,還要主動與省防疫站聯繫,準備一些宣傳資料,在適當時機到各社區和單位進行宣傳。”
蔡恆是五十來歲的人,他下一步的人生規劃是進沙州市人大當副主任,如果能以副廳級幹部退休,從政經歷也算得上成功了。如此思想必然會反映到行動上,他從政理念較為保守,不出事是重要的原則。他接到侯衛東電話,不敢馬虎,馬上將工商局長叫到辦公室。
蔡恆在侯衛東面前像個好好先生,放下電話,臉上就充滿威嚴,工商局長張勇急急忙忙過來,滿腦子的汗水,進門道:“蔡書記,我來彙報。”
工商屬於垂直管理部門,與縣裏的關係微妙,與普通的縣級部門不同。蔡恆客氣兩句,問道:“縣裏的板藍根、黑醋、白醋都漲了多少?工商部門有什麼辦法沒有?”張勇喝了口茶水,道:“報告蔡書記,作為市場監管的主力軍,工商部門維護市場秩序穩定責無旁貸,省局已經下達了指示,我們成立了領導小組,增派了人手、車輛,到市場去檢查。目前,出動執法人員346人次,出動執法車輛45台次,檢查市場主體323家次,立案1件,案值5萬元。沒收不合格衛生口罩202個,制止擅自提價銷售溫度計商家3家。”
蔡恆對於張勇的反應速度很滿意,等到他彙報結束,道:“工商總體來說不錯,但是,不僅要罰,還要做好法制宣傳。一個目的,不能讓益楊的抗非物品和藥品漲起來。”
與工商局長將談話以後,縣委辦在一個小時內將相關材料拿了出來,用郵件傳給晏春平。
侯衛東看罷彙報材料,對蔡恆的態度很滿意。他又有些想給市長寧玥打電話,這念頭僅僅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暗道:“老話說的好,地球離開了誰都一樣轉,我別這麼自作多情,要相信寧市長的把控能力。”
“春平,你每天注意收集關於‘非典’的消息,不管事情巨細,給我羅列成表,只拿給我一個人看。還有,買點板藍根給幾家人送去。”儘管決定不插手防非辦的工作,可是他仍然放不下“非典”之事。
晏春平將侯衛東的交代一一記下,又道:“今天有一條新聞值得關注,上海臨床診斷確認了一起輸入性非典型疑似病例。患者女性,約四十歲,三月下旬出差南方洽談商務,返滬即發熱、咳嗽、氣促,衛生部發現有傳染擴散的情況。”
聽到此信息,侯衛東沒來由想到哪日的夢境,又想到郭蘭在二十四日要到上海,心猛地揪緊了。他等到晏春平離開,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直接拔通郭蘭電話。
郭蘭正守在母親床前,看到侯衛東辦公室的來電顯示,她心裏如有一隻小鹿在奔跑,穩了穩心神,拿着手機走出病房。
侯衛東在電話里直截了當地道:“我記得你是二十四日到上海,是不是?今天得到消息,上海出現了一例非典型性肺炎,你前往上海有危險,能不能改一下行程?”
郭蘭沒有料到侯衛東根本沒有過渡就說這事,道:“改行程,朝後推幾天可以,時間長了怎麼辦?我就是去簽協議,來回最多兩三天。”
侯衛東總覺得夢境堵在心裏難受,道:“小心無大錯,最好別到危險的地方,‘非典’來勢洶洶,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釀成大錯。你注意多買點板藍根和白醋,雖然說沒有什麼大用,但有一定消毒以及清熱的作用,最主要是有心理安慰。”
話不溫柔,卻透着深深的關心,郭蘭湧出一陣少有的甜蜜之感,輕聲道:“你也要注意,別到人多的地方去,病毒不長眼。”
兩人都有無數的話想傾訴,夜深人靜之時總想打個電話,發點信息。可是兩人都有心結,很難輕易下決心與對方聯繫。今天打通電話以後,互相傾訴起來,才發覺思念是如此真摯。郭蘭恨不得馬上就奔到侯衛東身旁,拋開所有的世俗阻礙,與愛人相擁在一起。
在結束通話時,郭蘭脫口而道:“衛東,我愛你,一路順風。”說完這句話,雖然是單獨躲在角落裏,她還是羞得滿臉通紅,如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一般羞澀,不停地責備自己:“我的意志力怎麼如此脆弱,侯衛東打個電話便失去理智,愛情雖然美好,世事現實。”
侯衛東聽到中間三個字,如被重鎚連續擊打,郭蘭彷彿依偎在懷裏,在耳端吐氣如蘭。
蒙了一會兒,他才想起距離省委黨校的開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新任嶺西省委常委、組織部長侯國棟將在省委黨校開班儀式上講話。進入省委黨校的學員都是各地的骨幹力量,前途一片光明,沒有人願意遲到,給新任組織部長留下壞印象。
侯衛東將兒女私情丟在一邊,左手提手包,右手茶杯,腰板挺直,神情莊重,邁着不慢不快的腳步朝教室走去。沿途遇到不少拿茶杯提手包的學員,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他們幾乎和侯衛東一樣的表情,威嚴中有着掩蓋不住的意氣風發。
省委黨校是嶺西政治環境中很特殊的一個環節,參加學習的學員是相當級別的官員,對於他來來說,黨校既是學習充電的場所,也是社交場所。
從一個班出來,就算是“一起同過窗”。在一起讀書時間越長,“同窗”情結越重。畢業以後,大家在全省各地為官,多幾個“同窗”,最次可以互通消息互相辦事,若是運氣好,“同窗”里有人發達了,說不定對仕途還有好處。總而言之,在黨校搞搞交際,害處不多,好處不少。侯衛東不能免俗,拿到班級名單后,也是反反覆復地研究每個學員的情況,細細地進行評判。
到了上為時時間,全部學員的目光聚焦在教室門。
侯衛東將新任省委組織部的資料在腦中過了一遍:侯國棟,生於廣東韶關,現年四十九歲,從公社幹部一路升遷到省級官員。
課堂的小聲談論突然停了下來,黨校劉校長陪着一位中年人走了進來。中年人約有一米七五,身材壯實得像個石匠,戴着一副無邊眼鏡,表情文雅又像個教授。坐在台上,一語不發,就是個領導。
黨校領導作了簡要發言,然後提高聲音,道:“下面,大家以熱烈的掌聲請侯部長作動員報告。”
侯國棟目光緩緩巡視一圈,用帶着廣東腔的普通話道:“同志們,今天,我們在這裏舉行省委黨校2003年春季地廳班開學典禮,這是貫徹落實《嶺西省幹部教育條例》,開展的一次地廳級幹部專題學習班,體現了省委對黨校幹部教育培訓工作的高度重視,以及省委對同志們的希望。”
在場學員都是第一次聽到侯國棟的講話,平心而論,侯國棟的講話就是一痊省委組織部長的例行講話,樸實、平穩,沒有驚人之語,沒有故作姿態。講話完之後,大家也就將侯國棟的講話內容忘記,只是認識了這位平實的部長。
侯衛東對新任省委組織部長的印象還不錯。在讀大學時,學生們喜歡聽驚人之語,每次遇到教授發表叛逆講話,總是特別對青年們的胃口,記得了陣陣掌聲與喝彩。如今當了副廳級領導,閱歷告訴他,故作驚人語者十有八九不靠譜,真正能成事者往往平實且真實。
下午,課程為“兩個務必,”的意義研討。
課程結束以後,大家陸續走出教室。鐵州市委副書記老李與侯衛東並排而行,他是全班年齡最長者,資格老,說話就隨意,道:“剛才侯部長進門,我產生了錯覺,覺得就是侯市長的大哥進門,你們兩人頗為神似。”
侯衛東笑了起來,道:“嶺西侯氏人本來就多,據說有三十來萬人。而且,侯部長是廣東人,更和我們這個‘侯’八竿子打不着,此‘侯’非彼‘侯’。”
老李剛才的話也就是隨口一說,並沒有在意,道:“老弟,去撮一頓?”此時鐵州市交通局和建委兩位一把手已經專程趕到嶺西,這兩位一把手和老李都是1983年同一批的招聘幹部,他們三人是那一大批招聘幹部中職位最顯赫的,遇到一起總要干酒仗。
侯衛東不想摻和到鐵州的酒宴,正在想拒絕的借口,瞧見了杜兵,便道:“李書記,改天我請你,今天有安排。”
老李分管黨群工作,與省委組織部不少同志都認識。他也瞧見了杜兵,主動上前幾步,與杜兵握手,使勁地搖:“杜主任,你這個大忙人,今天有空接見我們這些基層幹部。”
杜兵笑道:“今天開班,我過來為領導服務。”
老李雙手握着杜兵的手,仍然不放開,熱情地道:“杜主任,你給個準話,什麼時候到鐵州來,我們最近搞了用人制度的創新,希望上級組織部門來指點。”
聊了幾句,老李這才鬆開杜兵的手,介紹道:“杜主任,這位是沙州副市長侯衛東。”
杜兵曾經是侯衛東的秘書,關係自然非同尋常,兩人默契地握手,正正規規地打招呼。
杜兵道:“我在組織部工作前,在沙州市政府工作,在侯市長手下工作。”他說得很含糊,在一般理解下,沙州的幹部,大多數都可以說是侯市長的手下。如此說法,將自己與侯衛東的真實關係隱瞞起來,又沒有一點撒謊。
老李哈哈笑了幾聲,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今天我做東,小飲一杯?”
杜兵看了侯衛東一眼,道:“李書記,改天到鐵州打擾,今天還有事情。”
侯衛東道:“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一步。”
侯衛東走了以後,老李表情更加正式:“杜主任,晚上沒有外人,小聚一會兒?”
“李書記,改天吧,今天確實有了安排。”杜兵將口氣緩了緩,又道:“鐵州組工接連發了幾篇信息,部領導相當重視,我們已經有過來學習的計劃。”
老李兩次爽朗的哈哈笑道:“我記得這句話,你一定得來。”
等到李副書記走後,杜兵馬上給侯衛東打了電話。隨後他走到停車場,將一輛奧迪車開到了樓下,安心地等着侯衛東。
過了一會兒,侯衛東下樓,剛走出門洞,一輛雅閣小汽車開了過來。車剛停穩,任林渡就打開車門,道:“侯市長,侯市長。”他此時已經承認了在現實中無法追趕侯衛東的腳步,並順從了這個現實,“侯市長”完全是脫口而出,親切自然。
“林渡。”侯衛東見到任林渡開車過來,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任林渡快樂地笑道:“侯市長,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晚上,沙州印象,老同學請你吃飯。”說完這句話,他意識到稍隨意了些,可是話出口就收不回來。
人已來到門前,侯衛東便不再推託,爽快地道:“杜兵也在,我坐他的車,一起朝外走。”任林渡飛快地鑽進了小車,小車呼地掉了一個頭。
侯衛東看到任林渡,不由得想起了廣州辦事處的廖沙,兩人從性格到開車的方式都挺像,心道:“用人的學問很簡單,一句話就是用人所長。此話說起來很簡單,用起來很難。像任林渡這種性格,最好不要放在組織部或是辦公室,放到經濟部門或是文化部門,應該很有前途。”
上了車,杜兵眼睛瞧着方向盤,抓緊時間說道:“侯市長,聽到消息,沙州市委要增加一個常委,馬市長極有可能要進常委。”
“馬市長?”
“嗯。”杜兵趕到省委黨校,一來看望老領導,二來就是為了傳達這個信息。按照現在體制,沙州市委常委會才是沙州核心決策層,進不進常委,對於年輕幹部的成長很重要。
在侯衛東心目中,常委位子最有力的競爭者是姬程,沒有料到,馬有財會突然進入競爭場。而且從省委組織部發出消息,說明馬有財佔據了比較有利的位置,這也代表了沙州市委主要領導人的意向。
“聽說,姬市長也經常朝我們這裏跑。”
“他到你們這裏找誰?”
“我們於部長以前是省政府研究室的頭。”
“明白了。”
嘴巴緊,是組織部對組工幹部的要求。杜兵在省委組織部表現得格外穩重,應該說的時候能滔滔不絕,不應該說的時候嘴巴就是一把生鏽的大鎖。但是,任何一個人都有薄弱點,他的薄弱點就是侯衛東。他如今在省委組織部工作,位置重要,前途光明,而今天的光榮前程都離不開侯衛東。因此,他在事關侯衛東的問題上,願意違反原則打點擦邊球。打擦邊球時得很小心,既不能讓自己出事,又能提供一些有用信息給老領導。
兩人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沒有多說此話題。
到了任林渡推薦的餐廳,任林渡先下車,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前。奧迪車停下來以後,他熱情地迎了上來,與侯衛東握了手,又與杜兵握了手,道:“我剛到沙州,聽說衛東市長到省委黨校學習,馬上要了車就過來,晚上我安排了這家特色館子。”
這兩年,任林渡經常反思自己為什麼失敗,其中重要一條就是“自已不肯層膝,有着知識分子的臭骨頭。”痛定思痛,他下定決心將膝蓋彎下去,丟掉身上的骨頭,做一個現實的官場人。要轉變,第一個需要面對的就是副市長侯衛東。能把侯衛東應付好了,他相信能面對所有的市委領導。而且,侯衛東手段了得,前途無量,搭上他的戰船,前途無量。
侯衛東在黨校原來想清靜地吃個飯,此時杜兵來了,任林渡也來了,晚上自然不會清靜,好在杜兵和任林渡都是熟人,又是同齡人,這一頓飯比起純粹的應酬要舒服得多。
進了預訂的包房,任林渡殷勤地問:“侯市長,喝點什麼酒?”
“白酒醉人,啤酒漲肚子,喝點紅酒,紅酒是鹼性酒,有利於身體健康。”
“紅酒片子雜,我去櫃枱看一看。”杜兵在給侯衛東當秘書時,經常跑到櫃枱前看酒,此時面對着老領導,他決定還是去看酒。
任林渡不等杜兵站起來,道:“杜主任,就不勞你的大駕,我車尾箱裏面還有一件從法國原裝進口的葡萄酒,不是在國灌裝的,絕對正宗。”他急匆匆地下了樓,到車尾箱去取葡萄酒。侯衛東多次聽到這種說法,暗自笑道:“廖沙這句話成了喝紅酒的口頭禪了。”
侯衛東和杜兵正在隨意聊天,一位妙齡女子推門進來,問道:“請問任主任在嗎?”
“有事出去了。”
那女子打量了屋裏兩人,還是走了進來,道:“你是任主任的同事吧,我也是沙州人,在嶺西振興會計師事務所工作,我叫楊安,楊柏是我哥,你認識嗎?”在她的心目中,楊柏是沙州絹紡廠的總工,在沙州工作的人都應該認識。
侯衛東這才認真打量來人,道:“楊柏是你哥啊,我認識,你們兩兄妹不太像。”
楊安為人挺機靈,性格亦外向,道:“任主任為人很不錯,年紀輕輕就當了駐京辦主任,最關鍵是為人好,最肯幫忙。”
杜兵看了衛東神情,他就沒有介紹侯衛東的身份,聽着楊安在一旁瞎聊天。
任林渡提着紅酒走進了房間,他看到楊安,顯得頗為驚訝,問道:“你也在這裏吃飯?”不等其回答,他把目光轉向侯衛東,舉着酒道:“這酒是法國原裝進口的,侯市長嘗嘗,口味非常不錯。”
在楊安心目中,一直認為駐京辦主任也算是大人物,而且升職空間也大。她與任林渡在一起喝過酒,任林渡都是被人奉承的主角,今天她走入了思維定式,見到侯衛東和杜兵,便習慣性地認為他們是請客方。此時聽到這一聲稱呼,楊安馬上反應過來,眼前這位年輕男子就是沙州風雲人物——年輕的副市長侯衛東。
“你是侯市長?”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楊安捂着嘴,笑道:“侯市長,我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很少回沙州,不過您的名字是如雷貫耳。”
侯衛東道:“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這才是正常情況,符合生活邏輯。”
楊安見任林渡正準備開紅酒,咯咯笑道:“服務員又偷懶了,讓領導親自開瓶,開瓶費肯定不能付。”她與任林渡的性格相似,很有自來熟的本事,接過紅酒瓶子,乾淨利索地將木塞子取了出來。她與在場的三位男子分別碰酒,這才離去。
雖然不到半個小時,侯衛東記住了這個善於交際的女人。當楊安離開時,他暗道:“楊安在振興會計師事務所工作,這種搞技術的人大多內秀,她倒是個例外。”
這一頓飯人數少,吃得比較愉快。任林渡了幾杯酒後,恍惚間,他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歡樂時光,最後喝了一大杯紅酒,他發出邀請:“衛東,晚上去唱歌,放鬆放鬆?”
杜兵有些驚奇地抬起頭,任林渡在喝酒前一直稱呼“侯市長”,幾杯紅酒下肚,他開始稱呼“衛東”,稱呼的轉換略顯怪異,至少不太穩重。
侯衛東道:“林渡,不秘,我回學校,讀點書,喝點茶,這才是真正的放鬆。”
喝了酒,聽到任林渡親熱的稱呼,侯衛東彷彿回到以前在益楊青干班的日子,當年大家都在鄉鎮,聚在一起談理想談人生,無拘無束。十年時間過去,人的身份地位變化了,不管如何製造氣氛,都不能真正找回原來的情緒。特別是在場三人都在體制內,原先的無拘無束只能是個理想。
任林渡堅持將侯衛東送回省委黨校,然後才和杜兵一起離開。他抓着杜兵的胳膊不放手,道:“你是省級大機關的領導,平時難得請到你,衛東走了,你無論如何也得賞光。”
杜兵婉拒道:“明天還有一個稿子,我得回去摳腦殼。真羨慕任兄,有自己的一片獨立小天地。”
兩人離開黨校宿舍時,杜兵回頭看了一眼宿舍,窗前有隱約燈光,這是枱燈的光線。
在黨校寢室里,侯衛東將枱燈打開,再將電腦打開,音響里傳來《離家五百里》的歌聲。他用最舒服的姿勢坐在沙發上,枱燈的光線射在玻璃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綠色茶葉在杯子裏慢慢舒展,四周安靜,耳中彷彿傳來茶葉展開的聲音。
“馬有財和姬程都為了進常委做工作,我應該怎麼辦?”
這對於侯衛東是一個嚴肅的命題,他如今三十三歲,在整個嶺西省各級政府里,這個年齡非常年輕。可是年輕只是暫時的,一屆政府五年,一位不是常委的副市長很難直接成為正職。如果這一屆政府任期結束他還是副市長,就已經滿三十七歲同,三十七歲的副廳仍然算是年輕,可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他的年齡優勢必然會緩慢而不可逆轉地喪失。官場中人和女人一樣,都有深刻的年齡焦慮,年齡大了,官員就得下課,女僦叫人老珠黃。
理想的狀態是在五年任職中,能夠進入市委常委行列,最理想狀態是成為市委副書記,或者調至省級核心機關任職,那麼五年結束后,他才可能在三十七歲成為正廳級領導。
角度不一樣,希望值就不一樣。希望值決定着人的幸福感和成就感。侯衛東靜靜地點燃一支煙,任憑煙霧裊裊升起,然後藏於煙霧和燈光之中,他的思緒在黑暗中盤旋,尋找着有可能使職業生涯加速前選擇途徑。
在沙州,要想有所進步,市委書記是跨不過的坎,侯衛東絕對不是朱民生的嫡系,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朱民生很厭惡侯衛東。
這是最讓侯衛東感覺棘手的地方。
用重金行賄,有這個實力,他不屑為之。
討好朱民生,他有這個機會,可是討好市委書記的人太多,不缺一位副市長。
如何在副市長任期內有所調整,成為擺在侯衛東眼前的重要課題。
在黨校的日子不知不覺到了第三天下午,晏春平根據侯衛東的要求,將近期國有企業改制的最新資料送了過來。有沙州企業的情況,也有國家政策,他要趁着在學校學習之機,認真梳理前一段工作。
在看沙州絹紡廠的清產核資報告的複印件時,他突然注意到了一個細節,按要求,清產核資應由獨立的社會中介機構,資質等各方面因素全部齊全,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可是昨天晚宴偶然遇到了楊柏的妹妹楊安,楊安就在振興會計師事務所,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他把絹紡廠前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串起來反覆琢磨,事情的原貌在頭腦中逐漸清晰起來:“蔣希東此人不簡單,是個梟雄,在他周圍有一個牢固的利益共同體,頂波被排除在外,因此頂波的所有手段都在蔣希東面前束手腳。從某種程度來說,蔣希東是利用數千工人綁架了市委、市政府。”
侯衛東是管理層收購的大力推導者,此時他有一種被耍弄的感覺,將報告朝桌上一扔,心道:“這些人的真實目的就是為了掠奪國有資產,難怪財政部要緊急叫停MBO!階級鬥爭一萬多種,看來我對社會的複雜性和人性的貪婪不審認識不夠。”
生了氣,發了火,回頭再細想絹紡廠的事情,侯衛東漸漸冷靜下來。雖然蔣希東在裏面搞了名堂,可是針對絹紡廠這種具體情況,管理層收購也不失為一條道路。
從大政策角度來說,市屬絹紡廠這類性質的工廠被列入市場完全競爭行列,得不到保護,必須在市場上求生存。
從市委、市政府的角度來說,若是不轉換體制,數千人的絹紡廠成為一個沉重負擔,不斷投入巨資,不斷形成虧損,最終將是一個火藥桶。解決掉絹紡廠的問題是市委、市政府的首要目標,只要政府不再投錢,工人不再鬧事,不管是國有還是私有,不管是管理層收購還是股份合作制,都沒有太大關係。有一句俗話,叫做肉爛了在鍋裏面,就算是私人企業,總是在沙州地盤上,要上稅,要製造就業機會。
從工廠領導角度來說,管理層收購是最佳結果。
從工人的角度來說,只要工廠能正常開工,能發工資就行。但若是同等條件,工人當然希望仍然在國有企業的船上。
從侯衛東的角度來說,在解決絹紡廠問題上不出亂子,順利完成便算是成功。
即使如此,侯衛東仍然有些悻悻然,再罵:“媽的,蔣希東還真是一個人物!”
此時,管理層收購已經完成,蔣希東不再是國有企業幹部,變成了私營企業家。市委、市政府不能再用行政手段來制約他,他的計劃得到了實現。目前最困難的事情是絹紡廠職工安置,蔣希東太了解沙州政府,他相信沙州政府絕對不願意發生群體事件,他在這個問題上謙卑一點,主動配合,應該能得到市委、市政府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