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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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遙收拾着桌上的碗。
母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裏無聊的電視劇。手邊擺着一盤瓜子,邊看邊磕,腳邊掉着一大堆瓜子殼。
易遙洗好碗拿着掃把出來,心裏琢磨着該怎麼問母親要錢。“我要錢。給我錢。”這樣的話在家裏就等於是宣戰一樣的口號。
掃到了她腳邊,她不耐煩地抬了抬腳,像是易遙影響了她看電視。
易遙掃了兩把,然後吸了口氣說:“媽,家裏有沒有多餘的錢……”
“什麼叫多餘的錢,錢再多都不多餘。”標準的林華鳳的口氣。揶揄。嘲諷。尖酸刻薄。
易遙心裏壓着火。一些瓜子殼卡進茶几腿和地面間的縫隙里,怎麼都掃不出來。
“你好好吃好伐?掉得一天世界,虧得不是你掃,你就不能把瓜子殼放在茶几上嗎?”
“你掃個地哪能了?哦喲,還難為著你啦?你真把自己當塊肉啦?白吃白喝養着你,別說讓你掃個地了,讓你舔個地都沒什麼錯。”
“話說清楚了,我白吃白喝你什麼了?”易遙把掃把一丟,“學費是爸爸交的,每個月生活費他也有給你,再說了,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就算你請個菲佣也要花錢吧,我……”還沒有說完,劈頭蓋臉的就是一把瓜子撒過來。頭髮上,衣服里,都是瓜子。
雖然是很小很輕,砸到臉上也幾乎沒有感覺。可是,卻在身體裏某一個地方,形成真切的痛。
易遙丟下掃把,拂掉頭髮上的瓜子碎殼,她說:“你就告訴我,家裏有沒有多餘的錢,有,就給我,沒有,就當我沒問過。”
“你就看看家裏有什麼值錢的你就拖去賣吧!你最好是把我也賣了!”
易遙冷笑了一聲,然後走回房間去,摔上門的瞬間,她對林華鳳說:“你不是一直在賣嗎?”
門重重地關上。
一隻杯子摔過去砸在門上,四分五裂。
黑暗中人會變得脆弱。變得容易憤怒,也會變得容易發抖。
林華鳳現在就是又脆弱又憤怒又發抖。
關上的房門裏什麼聲響都沒有。整個屋子死一般的寂靜。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把剛剛披散下來的稍微有些灰白的頭髮拂上去。然後沉默地走回房間。伸手擰開房門,眼淚滴在手背上。
比記憶里哪一次都滾燙。
心上像插着把刀。黑暗裏有人握着刀柄,在心臟里深深淺淺地捅着。
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
哪有什麼生活費。哪有學費。你那個該死的父親早就不管我們了。
林華鳳的手一直抖。這些年來,抖得越來越厲害。
“你不是一直在賣么?”
是的,是一直在賣。
可是當她躺在那個男人身下的時候,心裏想的都是,易遙,你的學費夠了,我不欠你了。
而那些關於她父親的謊言,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說來欺騙易遙,還是用來欺騙自己。
她沒有開燈。
窗外透進來的燈光將屋子照出大概的輪廓。
她打開衣櫃的門,摸出一個袋子,裏面是五百八十塊錢。
除去水電。除去生活。多餘三百五十塊。
她抓出三張一百塊的,然後關上了柜子的門。
“開門”,她粗暴地敲着易遙的房門,“打開!”
易遙從裏面打開門,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母親想要幹什麼,三張一百塊的紙幣重重地摔到自己臉上。“拿去,我上輩子欠你的債!”
易遙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張錢揀起來,“你不欠我,你一點都不欠我。”
易遙把手上的錢朝母親臉上砸回去,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黑暗中。誰都看不見誰的眼淚。
門外,母親像一個被拔掉插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裏。
消失了所有的動作和聲音。只剩下滾燙的眼淚,在臉上無法停止地流。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易遙站在弄堂前橫過的馬路對面,看見林華鳳站在一個小攤前,拿着一件裙子反覆地摩挲着,最後還是嘆了口氣放回去了。
小攤上那塊“一律20元”的牌子在夕陽里刺痛了易遙的眼睛。
那天晚上吃完飯,易遙沒有告訴林華鳳學校組織第二天去春遊,每一個學生需要交50塊。第二天早上,易遙依然像是往常任何一天上課時一樣,背着書包,一大早起來,去學校上課。
空無一人的學校。在初冬白色的天光下,像是一座廢棄的醫院。又乾淨,又死寂。
易遙坐在操場邊上的高大台階上,仰起頭,頭頂滾滾而過的是十六歲的淺灰色浮雲。
所有的學校都是八卦和謠言滋生的沃土。
蜚短流長按照光的速度傳播着,而且流言在傳播的時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輻射過一樣,變化出各種醜陋的面貌。
上午第二節課後的休息時間是最長的,哪怕是在做完廣播體操之後,依然剩下十五分鐘給無所事事的學生們消耗。
齊銘去廁所的時候,聽到隔間外兩個男生的對話。
“你認識我們班的那個易遙嗎?”
“聽說過,就那個特高傲的女的?”
“高傲什麼呀,她就是穿着制服的雞,聽說了嗎,她最近缺錢用,一百塊就可以睡一晚上,還可以幫你用……”下面的聲音故意壓得很低,可是依然壓不住詞語的下作和污穢。
齊銘拉開隔間的門,看見班上的游凱和一個別班的男生在小便,游凱回過頭看到齊銘,不再說話。在便斗前抖了幾下就拉着那個男的走了。
齊銘面無表情地在洗手池裏洗手,反覆地搓着,直到兩隻手都變得通紅。
窗外的天壓得很低。雲緩慢地移動着。
枝椏交錯着伸向天空。
“就像是無數餓死鬼朝上伸着手在討飯”,這是易遙曾經的比喻。
依然是冬天最最乾燥的空氣,臉上的皮膚變得像是劣質的石灰牆一樣,彷彿蹭一蹭就可以掉下一層厚厚的白灰來。
齊銘在紙上亂划著,各種數字,幾何圖形,英文單詞,一不小心寫出一個bitch,最後一個h因為太用力鋼筆筆尖突然劃破了紙。一連劃破了好幾層,墨水暈開一大片。
那一瞬間在心裏的疼痛,就像劃破好多層紙。
Bitch。婊子。
食堂後面的洗手槽。依然沒有什麼人。
易遙和齊銘各自洗着自己的飯盒。頭頂是緩慢移動着的鉛灰色的雲朵。
快要下起雨了。
“那個,”關掉水龍頭,齊銘輕輕蓋上飯盒,“問你個事情。”
“問啊。”易遙從帶來的小瓶子裏倒出洗潔精。飯盒裏撲出很多的泡沫。
“你最近很急着用錢吧……”
“你知道了還問。”易遙沒有抬起頭。
“為了錢什麼都願意嗎?”聲音里的一些顫抖,還是沒控制住。
關掉水龍頭,易遙直起身來,盯着齊銘看,“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問問。”
“你什麼意思?”易遙拿飯盒的手很穩。
聽到流言的不會只有齊銘一個人,易遙也會聽到。但是她不在乎。
就算是齊銘聽到了,她也不會在乎。
但她一定會在乎的是,齊銘也聽到了,並且相信。
“我是說……”
“你不用說。我明白的。”說完易遙轉身走了。
剛走兩步,她轉過身,將飯盒裏的水朝齊銘臉上潑過去。
“你就是覺得我和我媽是一樣的!”
在你的心裏有這樣一個女生。
你情願把自己早上的牛奶給她喝。
你情願為了她騎車一個小時去買驗孕試紙。
你情願為了她每天幫她抄筆記然後送到她家。
而同樣的,你也情願相信一個陌生人,也不願意相信她。
而你相信的內容,是她是一個婊子。
易遙推着自行車朝家走。
沿路的繁華和市井氣息纏繞在一起,像是電影佈景般朝身後捲去。
就像是站在機場的平行電梯上,被地面捲動着向前。
放在龍頭上的手,因為用力而手指發白。
易遙突然想起,母親經常對自己說到的“怎麼不早點去死”,“怎麼還不死”,這一類的話,其實如果實現起來,也算得上是解脫。只是現在,在死之前,還要背上和母親一樣的名聲。這一點,在易遙心裏的壓抑,就像是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重重地壓在心臟上,幾乎都跳動不了了。
血液無法迴流向心臟。
身體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來。落不到地面上腳踏實地。所有的關節都被人栓上了銀亮的絲線,像個木偶一樣地被人拉扯着關節,殭屍般地開闔,在街上朝前行走。
眼睛裏一直源源不斷地流出眼淚,像是被人按下了啟動眼淚的開關,於是就停不下來。如同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淚的形式流淌乾淨。
直到車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邊上的齊銘時,那個被人按下的開關,又重新跳起來。
眼淚匝然而止。
齊銘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盞路燈,正好照着他的臉。他揉了揉發紅的眼眶。他說,易遙,我不信他們說的。我不信。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開關,眼淚流出來一點都不費力氣。
易遙什麼都沒說,扯過車筐里的書包,朝齊銘身上摔過去。
鉛筆盒,課本,筆記本,手機,全部從包里摔出來砸在齊銘的身上。一支筆從臉上劃過,瞬間一條血痕。
齊銘一動不動。
又砸。
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個空書包,以棉布的質感,軟軟地砸到身上去。齊銘站着沒動,卻覺得比開始砸到的更痛。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過去。
卻像是身體被鑿出了一個小孔,力氣從那個小孔里源源不斷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遙跌坐在地上,連哭都變得沒有了聲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動着。
齊銘蹲下去,抱着她,用力地拉進自己的懷裏。
像是抱着一個空虛的玩偶。
“你買我吧,你給我錢……我陪你睡。”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給我錢。”
每一句帶着哭腔的話,都像是鋒利的匕首,重重地插進齊銘的胸膛。
她說,“我和我媽不一樣!你別把我當成我媽!”
“我和我媽不一樣!”
齊銘重重地點頭。
路燈照下來。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暈染開來的夜色。英氣逼人的臉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經凝結了。
地上四處散落的鉛筆盒,鋼筆,書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是誰打壞了一個玩偶嗎?
弄堂裏面,林華鳳站在黑暗裏沒有動。
每一句“我和我媽不一樣!”,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圍的氧氣。
她捂着心口那裏,那裏像是被揉進了一把碎冰,凍得發痛。
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裏,最後凍得只能吐出來。
可是,揉進心裏的冰,怎麼吐出來?
同樣的。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門就呼啦打開。
母親的喋喋不休被齊銘的一句“留在學校問老師一些不懂的習題所以耽誤了”而打發乾凈。
桌子上擺着三副碗筷。
“爸回來了?”
“是的呀,你爸也是剛回來,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臉上怎麼啦?”
“沒什麼,”齊銘別過臉,“騎車路上不小心,刮到了。”
“這怎麼行!這麼長一條口子!”母親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醫藥箱。”
母親走進卧室,開始翻箱倒櫃。
浴室里傳來父親洗澡的聲音,花灑的水聲很大。
母親在卧室里翻找着酒精和紗布。
桌子上,父親的錢夾安靜地躺在那裏。錢夾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