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楔子
順安元年,八月。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布酒席三千,普天同慶,又命文武百官,開誠布施,邀百姓同樂。
在一片熱鬧的景象中,吏部侍郎蘇紹也於家中擺下宴席,宴請了朝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其中,以尚書大人謝謙最為尊貴。
美酒佳肴,珍饈百味,盛於金杯銀碟之中,倒是看得出主人家獨具匠心,為了這場家宴花費了不少心思。可在場眾人卻也清楚,蘇侍郎的這番熱情好客絕非是輕易就能受下的,稍有不慎就會變成一場殺機四伏的鴻門宴。
誰都清楚,瑞王儲沂燁在先皇生病期間,將之幽禁於長生殿,殘害手足,篡改詔書,謀權篡位,最終才得以登上帝位。而今番被邀請的老臣並非擁護新帝一派,抑或可以形容是被誅太子的死忠派系,隨時都會招來殺身之禍。
“謝大人,下官敬您一杯。”吏部侍郎蘇紹端起酒盞,隔空敬向官位最尊的尚書大人謝謙。
謝謙面色未變,端起杯子,象徵性地敬了一下,將酒釀一飲而盡。
或許是喝得十分開心,作為主人翁的蘇紹對着眾人笑了起來,招呼道:“我皇登基,新政開始,願蘇某能和各位大人一起輔佐新帝,共謀共存。”這是在向在座老臣們發出邀請,也是在提醒他們現今局勢——太子已死,無力逆天,不如歸於新帝麾下,還能落得一個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好名聲。
聲落,無人響應。在一片琴聲繚繞中,眾位大臣把酒言歡、言笑晏晏,似是以一種圓潤的方式迴避着這一敏感話題。
面對着眾人的不置可否,吏部侍郎蘇紹也不惱怒,反是笑得更為歡暢了,“難得的好興緻,不如叫小女為大人舞上一曲。”
七名身着明艷盛裝的女子踏着碎花蓮步,輕盈而來,當中要屬領舞之人最為嬌美。她着了一身粉紅曳地舞裙,寬大領口,廣袖飄然,頭綰飛仙髻,髮鬢如墨,膚若凝脂,目似明珠,裊娜纖腰不足一握,乍眼一看,真像是畫中走出來的妙人兒。
眾人已然紛紛發現此女子並非是那以卓絕舞技享譽上京的蘇家嫡女蘇婉婷,至於是誰,卻是猜測不出。
“這是小女雲錦。”像是看出了他們的困惑,蘇紹主動介紹道。
蘇雲錦恭敬地福身行禮,“小女雲錦,斗膽獻舞,技拙舞丑,還望各位大人不要取笑。”她謙虛地說著,聲音婉轉動聽,后在琴聲悠揚中開始舞蹈。她舞得極是優美,步履輕巧如燕,姿似弱柳扶風,在一曲似水的舒緩琴聲里,竟是將人引入了恍若江南般的美景之中。
眾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卻怎料耳畔乍然響起“啪”的一聲極不和諧的脆響,生生打斷了這份難得的美妙意境。原來是蘇雲錦不慎將手中鏤空繡球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剛好甩到坐於上賓之位的謝尚書桌上,濺了對方一身湯汁。
“大人恕罪。”蘇雲錦連忙跪地,聲音里儘是驚慌。應聲,身後的六名舞娥也紛紛跪了下來。
蘇紹面色一沉,離開席位,對着謝謙作揖賠罪,“小女雲錦第一次出席這種場合,難免緊張,還望謝大人海涵。”
謝謙皺起眉頭,向著低垂下腦袋的蘇雲錦看了過來,只見那嬌弱身軀因為驚恐而微微顫抖着,着實令人心疼。外人都知道蘇紹最寵愛的女兒是嫡女蘇婉婷,而今來獻舞的卻是不為人所知的蘇雲錦,可見這女子在侍郎府上位卑言輕,從來沒有公開露面的機會。如今突然獻舞,恐怕是多半已為人棋子。“既然是無心,又何必如此在意?蘇小姐舞得很好,看來這侍郎府上人才輩出,不能小覷啊。”一語雙關,卻是沒有道破其中玄機。
聽聞此言,蘇紹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對蘇雲錦道:“錦兒,還不快謝謝尚書大人?”
被嚇得渾身發抖的蘇雲錦恍如做夢地抬起了頭,對上父親的犀利眼眸愣了須臾,才反應過來,“謝謝尚書大人。”她走到謝謙桌前,端起酒杯,畢恭畢敬地敬上佳釀。
“蘇小姐不必如此。”謝謙微微一笑,接過了面前的酒樽,低下頭時,卻看見那藕臂上的淺紅色胎記,不由瞪大了眼睛,“這……”他抓起了那隻玉臂,仔細地端詳着,適才看清是一朵木槿花狀的胎記,“你是……”
蘇雲錦被這毫無徵兆的舉動嚇了一跳,身子向前一傾,差一些就栽落在謝尚書懷中,“大人……”
“你是,”謝謙問着,老眼中已是一片氤氳薄霧,“是我的……”
“大人……”蘇雲錦又喚了一聲,前一刻還是驚慌不安,后一瞬就變成了冷艷淡泊。她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想也不想就刺進了謝謙心窩。
謝謙感到心口一痛,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已經着了面前女子的道,卻是沒有憤怒,相反的則是隱隱流露出的心痛。他沙啞着聲音說:“你是我的女兒?你叫小桃,對嗎?”聲音很小,只能夠他們兩人聽見。
蘇雲錦一驚,再次看向謝謙時,對方已緩緩倒在了地上。他說什麼?我是他的女兒?
“你竟敢謀殺權臣!”全場嘩然,嚴厲的指責聲鋪天蓋地而來,紛紛對準了那嬌弱女子。
蘇紹卻是唇角勾笑,反口問道:“到底是誰大膽?”問罷,又大聲喝道,“來人,把他們統統拿下!”聲音未落,就見一群着鐵甲、持兵刃的禁衛沖了進來,二話不說地就將眾人扣在了冷刃之下。
“蘇紹,你好大的膽子!”
“大人此言差矣,蘇某的膽子一向很小。”蘇紹偽善地笑了起來,不過說的卻也是實話,他的膽子並不大,若是沒有聖上授權,又豈敢調動禁衛活捉他們?“奉勸各位一句,今下局勢明朗,吾皇又屬愛賢明君,只要各位願意歸順,定是前途無量。”
“明君?憑他也配!”有老臣不屑啐道,還未等說完,就覺脖子一冷,整個人就倒在地上,汩汩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
蘇紹冷冷一笑,“希望各位大人還是好好想清楚,再做決定。”說完也不再作過多的勸降,對着禁衛發號施令,“把他們押入天牢。”
那些老臣就被押走了,這時,才有人注意到跌坐於謝謙死屍前的蘇雲錦,“蘇大人,她……”
蘇雲錦抬起頭,獃獃地看着蘇紹,好似還沉浸在剛剛的震驚中。本以為蘇紹會過來扶她,卻料對方竟然命令禁衛將自己也抓了起來。
“此女謀殺要臣,心機歹毒,留監候審。”
什麼?蘇雲錦回過了神,“父親……”為什麼要抓她?她是按照蘇紹的吩咐才去刺殺尚書大人的!
……
恍如做了一場夢,夢醒的時候,蘇雲錦便看見自己已然身處於冰冷的天牢之中。
昏暗的鐵籠,瀰漫著血的腥味,飯的嗖味,以及肉的腐爛之味。
她蜷縮在角落裏,注視着正在啃着剩菜葉子的老鼠,明明很害怕,卻又不敢閉上眼睛。因為一閉眼就會看見謝尚書倒地的那一幕,那是她生平第一次殺人,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在父親蘇紹與瑞王,不,現如今應該稱作皇上的儲沂燁的授意下執行的。
蘇紹告訴她,“謝尚書頑固不化,意圖推翻皇權,必須除去。”
儲沂燁告訴她,“錦兒,我雖然貴為一國之君,但因一些頑固臣子滋擾,處處受到掣肘,最為頭疼的要數謝謙那個老匹夫了!”
於是,在父親的安排下,她把匕首藏於身上,伺機除去父親、摯愛眼中的毒瘤。只是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就是按照他們的意思做的,為什麼還會被關在天牢裏。
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淚,在心裏安慰着自己:錦兒,不要害怕。阿燁會來救你出去的。他是一國之君,是與你約定百年之人。他一定不捨得你在牢中吃苦受罪,你要耐心等下去。
“叩見皇後娘娘”遠處飄來一個聲音,聽起來不太真切。最後四字卻擲地有聲地砸在蘇雲錦心上。
皇後娘娘?是不是我聽錯了?阿燁不是說過只鍾情於我一人嗎?又哪裏來的皇後娘娘?
“你們先下去吧。”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輕軟如絮,卻是分外熟悉。少頃,一名着織錦宮裝的女子就出現在鐵牢前,正是譽滿上京的蘇婉婷。盛裝之下,嬌艷如花,卻是多了幾分雍容之態。
“姐姐,你是來救我出去的嗎?”蘇雲錦立刻跑了過去。
隔着鐵牢,蘇婉婷譏笑地甩了她一記白眼,“姐姐?誰是你姐姐?”
蘇雲錦一怔,不明白眼前的女子為何這樣說。“姐姐,你看清楚,我是你的妹妹啊,是侍郎府的四小姐。”
“四小姐?本宮娘家可沒有什麼四小姐。不信你出去問問,看看有沒有知道你這個什麼四小姐。”蘇婉婷淺淺笑着。
蘇雲錦抿住了嘴唇。她的的確確就是蘇家的庶四小姐啊!自從十歲時被接回府後,所有人就這樣稱呼她的,一叫就是七年。如果她真的不是,為什麼還要如此稱呼她?“姐姐,我們一起在府里生活了七年,一起撫琴,一起學舞。你看清楚了,我是錦兒啊!”
“錦兒?聽上去好像下人的名字,可惜本宮不認識。”蘇婉婷繼續否定着她的身份。
什麼!蘇雲錦向後踉蹌了兩步,以為嫡姐失憶了。“姐姐,我真的是你妹妹。你可以去蘇府隨便找個人問問,或者你問問阿燁也可以。”這七年來,她雖被養在深閨不為人所知,但府上之人都認識她,還知道她與儲沂燁曾私定終身。
“啪!”蘇婉婷將手伸入鐵籠,賞了她一巴掌,“你大膽,居然敢直呼皇上名諱!”
霎時,蘇雲錦的臉頰上就出現了四個清晰的指印,如火燒般地痛着,痛得她落下了眼淚。她的阿燁是九五之尊了,但還是那個誓言要給她幸福的男人,不是嗎?難道連直呼一句心愛之人的名諱也能算作大不敬嗎?“從我們定下百年之約的那一刻起,我就這麼稱呼他了,一叫就是四年,改不了了。”
看着那張已經微微腫起的臉頰,蘇婉婷滿意地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時,已是寒光四起。“百年之約?就憑你?別忘了,你只不過是一個被丟在建福庵的棄女!”
“是,在我沒有被接回府以前,一直都生活在庵里,但你想過沒有,如果不是父親當年將我遺失,我又何至於此?”蘇雲錦淚眼婆娑地問着。
“遺失?我們蘇家向來最講究情義,從不做拋妻棄子的事情。”蘇婉婷輕輕挑起下巴,高傲得不可一世,“拋棄你的人是謝謙,就是那個被你親手殺死的尚書大人。他才是你的父親,據說他們給你取了個名字叫謝小桃。”
蘇雲錦腿下一軟,跌坐在地上。謝謙才是她的父親嗎?
在庵堂時,她的確是叫小桃,後來回到蘇府後才被改成雲錦。時隔七年,她幾乎已經忘記這個名字。
“你應該做夢也想不到會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吧?”蘇婉婷美眸輕轉,凝視着蘇雲錦的目光中便多了幾分嘲諷。幸虧她的父親蘇紹夠聰明,未雨綢繆地將死敵的女兒接回府,養在身邊,才會有這父女相殘的精彩好戲。
如今謝謙已死,而他們蘇家卻沒有染上半點血跡,甚至還可以把一切罪責推到眼前的女子身上,真真是大快人心!“你可能想像不到,你的三位兄長被腰斬時的慘烈情景。行刑前夜,負責刑具的獄卒忘記磨刀了,所以,鍘刀鍘了好幾次都沒有能夠將他們的身體切開。後來,他們就被生生疼死了。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隨着她的複述,蘇雲錦的眼前便出現了三名男子被剁成肉泥的血腥場面,“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蘇雲錦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一切真是如此嗎?不,她不相信!“我要見皇上,我要出去!”她站起身子,拚命地搖晃着鐵籠。
“見朕?誰要見朕啊?”一個男聲響了起來,低沉得令人迷醉。儲沂燁走了過來,淡然地掃了眼滿臉都是眼淚的蘇雲錦。
“阿燁,你來了!”蘇雲錦激動,恍如在黑夜裏呆了很久,終於看見了光芒一般。她拽起儲沂燁的衣袍,“你告訴我,她剛剛所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是,我來了。”儲沂燁冷漠地推開了她,“婉婷說得沒錯,你是謝謙的女兒,是謝家最後一點血脈,朕是無論如何都要來關心一下,不是嗎?”
蘇雲錦被推倒在地,那一點僅存的希望之火也在對方的無情中被澆滅了。她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好陌生,陌生得叫她很難相信對方就是前幾日前還跟自己傾訴情衷的摯愛之人!“你一直都在騙我,對嗎?你口口聲聲說非我不娶也是假的,對嗎?你只是在利用我,對嗎?”
“不錯啊,你愚笨了十七年,想不到終於還是聰明了一回。”儲沂燁笑着誇獎道,漆黑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怨憤,“若非是謝謙那個老匹夫從中作梗,這皇位早就是朕的了!”想到這幾年來與謝謙的明爭暗鬥,他就氣得牙痒痒,“你是謝家的女兒,朕恨你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愛你?非你不娶?那婉婷怎麼辦?能配得上朕的女人,只有像婉婷這樣賢良淑德的溫婉女人。而你,”他故意頓了頓,“一個弒兄殺父的惡毒女人,怎麼配做我的皇后?”
絕望,蘇雲錦的心裏只剩下絕望了。她好傻,真的好傻,一直都活在男人的謊言與欺騙中,以為對方是深情似海,卻怎料他已將自己恨之入骨?
儲沂燁蹲下身子,隔着衣袖端起地上破了口的碗,將裏面餿掉的冷飯倒在地上,“你我也算相識一場。朕雖然不能允你飛上枝頭變鳳凰,但也可以叫你再享受一回被人伺候的滋味。來人,喂她吃飯。”
兩名獄卒走了過來,打來了鐵鎖,鑽進了鐵籠,抓起地上摻雜了泥土和稻草的餿飯就往蘇雲錦的嘴裏塞去。
“我不要吃這噁心的飯菜!不要!”蘇雲錦掙扎,卻是掙脫不開兩人的禁錮。
看着那痛苦的扭曲的小臉,蘇婉婷不忍心地側過了頭,“皇上,她揮動手腳的聲音吵得臣妾心煩。”
儲沂燁一笑了之,目光灼灼地看向了那兩名獄卒。
其中一人便抽出刀刃,向蘇雲錦揮去。偌大的牢房裏就響起了凄慘的叫喊聲,一聲慘過一聲,就連外面荷塘里歇息的水鳥都被嚇得四散逃走。
手腳皆被砍斷,蘇雲錦以為自己會痛苦得死去,卻不料自己還頑強地睜着眼睛。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掉了下來,她仰頭笑了起來,笑自己的愚不可及。
蘇雲錦,這就是你用生命深愛着的男人?這就是你不遺餘力保護的姐姐?這就是你一心想要守護的愛情和親情?看看吧,他們不過是披了人皮的惡狼,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你怎能允許叫他們踏着你親人的鮮血,逍遙自在?
她的眼裏滾出兩滴血淚,殷紅的顏色染紅了那雙眸子,看起來十分可怖。她對天發誓:“如果生命還能重來一次,我定會叫你們不得好死!”說完,向前一傾,撞上了面前還滴着鮮血的鋒利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