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87_87521謝安有點為難,從腳步聲判斷,外倉不止李英知一人,多出來的人很明顯是漁船上的人。這般鬼鬼祟祟的行事,可見來人的身份不簡單,與李英知商談的事也不簡單。
一旦她跨出這道門,就意味着徹底上了李英知這條賊船了……
“人都在船上,現在後悔是不是晚了?”隔着一道門李英知似乎對她的心思了如指掌,扇子在門上敲了三下,“你若當真後悔的話……”
謝安咬一咬牙,平心靜氣,霍然拉開了松木門,頭昂得高高的,目光咄咄逼人:“我要是後悔了,大人就會放我回去嗎?”
李英知想都不帶想的,一口道:“那肯定是不能的。”
謝安乾巴巴道:“若我執意要走呢。”
李英知理直氣壯:“滅口啊!”
“……”她就知道,謝安沒對李英知這廝的良心抱有過希望,見他還有話要念叨馬上先將一軍,“姑娘家換衣裳都是這麼慢的,大人連這點時間都等不及?”
“姑娘家?”李英知瞧了眼瘦瘦小小的她,眼神從她細細白白的脖子上往下滑了幾寸,摸摸下巴搖搖頭,“再長個兩年吧。”
謝安被他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禁不住低頭看看自己,衣裳挺合身也沒哪髒了啊……
“哈哈哈。”外倉內一直旁觀的陌生人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指着謝安道:“懷仙,你這小女兒當真可愛的很,許了人家沒,沒許的話留給我家小子做個童養媳唄?”
女,女兒???
謝安與李英知兩人皆是臉一黑,謝安反應敏捷,黑亮亮的眼珠子靈活地轉了一圈,嘴一張乖巧無比地叫了出來:“阿爹!”
這一叫,讓本是打趣的陌生人眼珠子快掉了出來:“懷,懷仙,你還真有那麼大一個女兒??”
李英知額角猛地抖動了一下,沒好氣地將謝安扯了出來,動作柔和有禮,捏着她胳膊的力道卻疼得謝安沒咬碎了牙根:“叫向謙兄看了笑話,這是京兆尹府上的女郎,單名一個安字。前些日子奉他父親之命,投入我門下做個釋文解字的學生。”
“京兆尹府上的女郎……”來者臉上的笑容淡去不少,投向謝安的目光也帶上了幾分探究,“那便是謝家的女兒了。”
謝安一邊被李英知捏得想跳腳,一邊被那人的目光看得渾身發毛。這人穿着一身中原文士的衣裳,卻是一圈短短的絡腮鬍,額頭黑寬,兩眼如虎眸,不瞪人還好,一鼓起來盯人就是副兇相,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雖說此人打扮談吐故意偏向漢人,可謝安還是辨識出他應是北方一帶藩鎮的武將。北方藩鎮中人-大半具有突厥人的血統,額梁寬眼鼻深,骨架也比漢人高壯上許多,說他是武將是因為謝安留意到他腰間的佩刀。與先前她看到的那人腰間長刀不同,這是柄短刀,可大致樣式是相同的,再看它花紋複雜,用料不凡,可見主人身份非同一般。
謝安很熟悉這種短刀的樣式,因為在十幾年前,它曾牢牢架在她的脖子上。謝安忽然覺得很冷,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火勢衝天,大雨瓢潑的雨夜,連着脖子上已經癒合的疤痕都在隱隱作痛。
李英知忽然感到手裏拿捏的胳膊微微顫抖了一下,快得讓他險以為是錯覺。謝安的臉龐沒有應對他時的鎮定如初,帶着微微的局促與不安,但沒有恐懼。李英知立即就判斷出她還是在演,這丫頭演技還不錯啊。
“這是我在國子監中的摯友,向謙兄。說來也可以做你的老師,你喚他王先生便是了。”
謝安規規矩矩地做了一個長揖:“謝安見過王先生。”
“謝安?”王向謙也將“文人雅士”扮演得很地道,訝異道:“謝家此等名門出的閨女竟是連個小字也沒有?”
語中帶刺,字字都看得出這人有多不待見他們謝氏,只是不知道他是單純的看不慣謝家還是對所有世家都瞧不順眼。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謝安都心生不詳。
如果說河碩一帶的藩鎮是和朝廷吵吵鬧鬧的冤家,兩者尚有幾分百多年的情誼在,那北方的范陽、朔方等藩鎮可就是養在外頭的繼子,朝廷心尖上的刺了。中央朝廷在這一帶設立藩鎮,最初的目的是對抗北方游牧的突厥族。而這一帶的藩鎮中絕大部分都是中原人與突厥人的混血,朝廷派去文文弱弱的京官治不服這些彪悍的戰鬥種族啊!
所以高宗皇帝起推行以胡治胡,北方節鎮的大帥多有當地推薦,中央擇定。這麼做,到底還是不保險的,但好在北方地貧物資匱乏,多需要中原供給。喉舌握在皇帝的手中,雙方磕磕絆絆倒也相安無事地過了這麼百年。
這麼長的時間,一頭幼虎也該養成猛虎了……
謝安隨李英知跪坐在一側,吶吶道:“謝安及笄不久,尚未取字。”
李英知端起茶盞撇撇沫子道:“既然無字,先生我給你取一個可好。”
謝安條件反射就想說不好,你這一話一開口鬼都聽得出惡意滿滿啊。可礙着對面那尊煞神,謝安只得飲恨不已地從牙縫裏蹦出了一個“好”字。
李英知擱下茶盞,並指在茶水裏浸了浸,稍一思索在圍桌上寫了兩字——“頤和。”
謝安伏在袖內的五指猛地一抓,因用力過猛骨節咯吱一聲響,可她分好未覺。那兩個字像兩把刀一樣扎進了她心裏,滿腦子凌亂的想法,他知道了什麼?他發現了什麼?
王向謙好奇:“此二字何意?”
“頤和,意為開顏解和。”李英知自覺滿意地看着那兩個字,撇頭去看謝安“你可中意?”
一眼過去,眉梢不覺輕挑,剛剛看還好好的,怎麼一刻間臉白成這樣?
謝安的異樣令王向謙也轉過目光看來,李英知不動聲色,抬起手貼了貼謝安的額,沉着臉責問:“昨夜給你暈船的葯沒吃?”
“苦,沒吃。”謝安順着他低低回道。
“跟着我,這些家裏養出來的嬌脾氣就該改一改!”李英知厲聲道,“良藥苦口這道理你不懂嗎,路上病了又是要耽擱行程!”
王向謙見狀插嘴做了和事老:“姑娘家嘛,懷仙何以這般嚴厲,既然身體不適便去休憩吧。不少你一個學生在這伺候的。”
謝安怯怯地看了一眼李英知,李英知沉着臉道:“去躺着吧。”
謝安如蒙大赦,退回了內倉。
回了內倉,她只覺頭沉沉得又暈又疼,胸間壓抑地作嘔可又吐不出來。一抹頸后,一手的冷汗,謝安不禁苦笑,這倒霉事當真說不得,自己貌似真暈了船了。起初因李英知寫出來那兩字受到的驚嚇此刻也退去了不少,心定了一定,她沒有躺在榻上而是躡手躡腳地附耳貼在門上。
松木打制的門沉甸甸,隔音效果尚可,謝安全身和只蝙蝠一樣趴在門上,拼盡了耳力只聽得斷斷續續的一些詞句:
“謝家看樣子是真不行了,連這麼點大的女郎都眼巴巴地送到了你跟前。”
“中原有句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謝氏這樣的百年大族,王李兩家聯手只不過削了它一層薄薄的皮而已,還不至於要討好我到此地步。”
“哦,看樣子,倒是你又得了謝氏這麼一個依仗了?”
後面的話又模糊了,謝安掏掏耳朵,往門縫處又挪了挪:
“上次我信中所說的,你考慮清楚了沒?當今聖上打天下還行,治天下的本事可比他老祖宗文皇帝差遠了,太子我瞧過也是個不中用的。”
謝安一驚,直覺後面的話非同小可,心噗咚噗咚跳得震天響。北方節鎮這是要造反的節奏啊!她不由想起李英知具有傳奇色彩的身世來,都說他是當今聖上的私生子,今上子息單薄,太子懦弱,如果李英知對那把龍椅有所圖謀,以他隴西李氏的勢力,若再聯手北方節鎮,如無意外皇位便是他囊中之物!
而世間哪有這麼好的事,隴西李氏先不提也罷,北方節鎮那可個個都是喂不飽的狼。李英知拿什麼換取他們兵馬的支持呢,幽雲十六州?還是中原更多的地盤……
但這對李英知來說又確實是一個不虧本的買賣,她仔細聆聽着,生怕漏掉了後面的每一個字。
可是……
謝安萬萬沒想到,李英知竟然沒答應!沒答應就算了,他還說了一大通忠君侍主,冠冕堂皇的話,那叫一個義正言辭,滔滔不絕,聽得謝安昨晚的飯都快吐出了。偏他說得一個字不帶歇的,可見平時背得有多熟練了……
結果就是兩人不歡而散,謝安手心攥滿了汗水,也不知道是沒有捉到李英知小辮子的失落還是該替京城那對倒霉的天家父子高興高興,險些百多年前的宣武門兵變又一次要上演了。
“罷了,你再多考慮考慮。”王向謙仍不死心,“你我認識多年,我知你是個有雄才抱負的,才願意將朔方將士託付與你。你莫要辜負了我等的期望。”
李英知只是笑笑,並不應聲。
臨走時,王向謙突然說了句不相干的話:“我看那謝家女兒倒是中意,你給我留意留意?”
聽牆角聽得正起勁的謝安一愣,待她緩過神來,李英知已送客出門,折返了回來,腳步聲已近在咫尺。謝安一個激靈,嗖地一下躥回了榻邊。李英知推門而入時,她將將躺定,裝作睡意惺忪的模樣翻了個身來,見他來了忙爬了起來:“公子。”
餘光瞥瞥地上她那雙凌亂的繡鞋,李英知視而不見地走到榻邊,假作關心道:“身體可還好?”
謝安小心應付:“尚有些難受。”
李英知嘆了口氣:“你這樣嬌嬌弱弱的身體,入了節鎮可不和羊入狼口似的。”
“……”謝安呵呵兩聲假笑,她落在他手裏才像和羊入狼口吧……
王向謙的話在她心裏留了一個疙瘩,她剛從做老皇帝小老婆的厄運里逃出來,可別轉眼就給李英知賣到節鎮去幫他籠絡人心。李英知剛才並沒有立即拒絕王向謙,這讓謝安很忐忑,想着該如何詢問時,他反先開口了:“剛才的話,你也聽見了。”
謝安愣了一下,剛要點頭,忽地警覺過來,茫然地看着李英知:“公子說得什麼話?”
直到謝安快裝不下去時,李英知才悠悠然嘆道:“你這記性,怪道科舉落榜,才叮囑你吃藥轉眼就忘了。”
謝安心中有鬼,不敢與他辯駁,悶頭悶腦地就含糊了過去。
被迫灌下湯藥時,她忽然想起來,娘希匹的!她被忽悠地忘記問李英知是不是要把她賣到節鎮去了!!!
……
在洛水上漂泊了兩日,謝安終於再一次踏上了結實的土地,來不及放鬆身軀,碼頭周圍忽地湧出一群長刀長槍的士兵,將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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