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87_87272羲武把饅頭片遞到蘇既明嘴邊,蘇既明下意識便咬住了,隨即又覺得這一幕十分古怪,羲武好像在餵食寵物一般哄着他,想要,嘴裏叼着東西,又說不出話來。
好容易把饅頭咽下去了,羲武沒給他抱怨的機會,指着書上的字漢道:“這是什麼字?”
這樣的場景對於蘇既明而言並不陌生,在儋州的時候,他無事可做時便會呆在屋子裏看書,羲武在外辦完事回來,他沉浸於書中的世界不願抬頭,羲武便走過來從背後抱着他,陪他一起看。羲武很沉默,不會打擾他,他伊始會覺得不自在,習慣之後,便能把羲武視為坐墊靠背一類的存在,常常這樣平靜的一天就過去了。有時看到感慨處,他便會提筆做些記錄,羲武也不會打斷他的思路,若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直到他寫完,羲武才會問他寫了些什麼。
往昔的一幕幕在蘇既明眼前飛過,許多他以為只是尋常的日子卻其實已在他心中打下烙印,並不是他所以為的那麼無所謂的。
羲武見蘇既明遲遲不答,又問了一遍:“這個字……”
蘇既明哪裏不知道羲武如今的這一舉一動是在用溫水煮他這隻青蛙呢?扮豬吃老虎,溫水煮青蛙,這都是羲武所擅長的,在儋州的那一年中,他就是這麼一步步被攻陷了領地,以至於他在某一段時間裏真的想過或許就這樣過上一輩子了,直到重新與漢人搭上線,才又喚起了他心底不甘心的那一口氣。
不甘心!是真的不甘心,所以在離島的那一刻,他已經為自己的不甘心做出了選擇,他放棄了羲武,放棄了烏蠻這個世外桃源,決定回歸爾虞我詐的朝廷。他不想再被拖回去重新抉擇一次!
羲武側過頭,溫熱的唇不知有意無意從蘇既明的臉頰上劃過,磁性的聲音溫柔地響起:“你……”
這個突如其來的吻蘇既明哆嗦了一下!他驟然間像被點着的油桶似的炸了,猛地從羲武懷裏掙脫出來!羲武嚇了一跳,本打算像方才一樣壓着不讓他動,沒想到蘇既明十分決絕,即使撕裂了傷口也在所不惜。
羲武一見蘇既明傷口裂開,趕緊放開了他。
蘇既明激動地縮到一旁,捂着自己的傷口:“為什麼還要這樣,我說了那麼多,你都聽不懂嗎!”
羲武的眼神有些陰鬱。
“你走吧,回儋州去啊,我不要你守護!”
眼看蘇既明胸口的布又被血染紅,羲武雙眉緊鎖,突然霸道地抓住蘇既明的雙手將他壓在床上,令他不得動彈。蘇既明還想掙扎,可是這一次羲武動用了力量,一種無形的壓力包裹着蘇既明,讓他一動也不能動。
“我要治好你的傷。”
“中原也有大夫,會有人幫我治傷!”
“我也會疼!”
蘇既明很少見到羲武這麼生氣的樣子,羲武抓起蘇既明的手摁倒自己的心口,那裏正對應着蘇既明受傷的地方。羲武捏着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按了按,眉頭皺得更用力了,從他的臉上能窺得一絲隱忍的痛苦。
蘇既明呆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因為情蠱的作用,他受了傷,羲武對應的地方也會覺得疼?他以為那種所謂的感知他的傷情病痛就只是一種不痛不癢的感知,可既然他死了羲武也活不成,那麼他的傷病羲武會陪他一起承擔也在情理之中了。
蘇既明漸漸停止了掙扎。
所以……羲武必須要親眼看着他的傷勢痊癒么?他以血入葯,為了讓蘇既明快點好起來,也是為了讓自己不再繼續承受痛苦?
“我的傷,會牽連你?”
“是。”
蘇既明的態度終於有所軟化,咬了咬嘴唇,突然問道:“我傷好之後,你會回儋州去嗎?”
羲武眉頭微微動了動,點頭:“下月羲飄成親。”在烏蠻族,成親生子成人等儀式都需要祭司主持,而羲飄自己也是祭司,那他的婚禮自然要大祭司羲武來主持。
“你不騙人?”
羲武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我不會騙人。”
蘇既明沉默了。的確,烏蠻族的人都很單純,他們從來都不騙人,羲武也沒有騙過他一次。蘇既明咬着嘴唇,良久后,低聲道:“你放開我吧,我不動。”
羲武這才鬆開蘇既明。
傷口裂了后,羲武又重新為蘇既明上藥。他又一次割破掌心的時候,蘇既明轉過頭去不忍看。剛才羲武壓制他的時候,他極難得的感覺到了來自羲武的壓迫。羲武真的是個非常強大男人,他能夠隨心所欲地對自己做任何事,只是他選擇了溫柔。
上完葯、兩人吃罷東西后,羲武竟然又一次重複了方才的動作,從背後環抱住蘇既明,和他一起看書。彷彿剛才的爭執和尷尬都不曾發生過。
“這……字?”
蘇既明心情複雜,為羲武的臉皮之厚折服:“你這人……”
然而想到羲武也在承受着被他牽連的苦楚,想到羲武沒多久就會離開——即便不為羲飄,然而受到那聖物的牽制,羲武也是必然會回儋州去的——蘇既明便沒有再掙扎了。他並不是反感羲武的親近,也不是害怕羲武,而是害怕他自己會有所動搖。然而畢竟時日無多,便……隨他去吧。
蘇既明無聲嘆氣:“胡。這字念胡。胡成,是這故事裏書生的名字。”
羲武認得的漢字很少,他讓蘇既明教他看書,一開始幾乎每個字都要問,然而他記性好,學過一遍的字第二遍看就認得了,有些不認得的連蒙帶猜也能明白。因此頭幾頁書看得很費力,等看罷兩個章回,羲武就很少開口提問了。
這本小說的故事乃是很尋常的套路,一個落魄書生遇見了溫柔美麗的大戶小姐,小姐對他一見鍾情,情願與他私奔,為這書生洗手作羹湯。好好的佳人,過了幾年苦日子,被年月磨礪成了一個黃臉婆,而書生則終於高中,意氣奮發,還被天子的女兒看中,要招去做駙馬。
羲武問道:“駙馬……是什麼?”
蘇既明解釋道:“就是公主的丈夫。”
羲武微微搖了搖頭:“胡成不是已娶妻了么?”
蘇既明不知該怎麼解釋,又跟他一起看下去。這胡成實在是個負心漢,當日娶回結髮妻子的時候發過誓一生一世與她只一雙人,夫妻兩人榮俱榮、俱損,絕不相負。然而得了公主的青睞之後,他又覺妻子早已不是當日大家閨秀模樣,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婦人。對比年輕美貌的公主及公主能帶給他的飛黃騰達,胡成心裏已有了計較。然而大抵是寫書之人不想讓這書生太過齷齪,還為他尋了個由頭,說是公主死活非他不嫁,皇帝寶貝女兒,亦逼着要給他賜婚。胡成欲拒還迎,明明佔全了好處,卻又顯得是迫於無奈,一紙休書寄回去,要休了髮妻。
羲武又問道:“休書是什麼?”
蘇既明只好再向他解釋。聽到此處,羲武的眉頭明顯皺了起來,對於這樣的故事發展十分不滿。
故事再往下說,那原配妻子亦是個忠烈女子,收到休書後一口氣如何能平,便趕到京城,在書生與公主成親當日,一頭撞死在柱子上,以死明志。
看完這一頁,蘇既明用胳膊肘碰了碰羲武,示意他翻頁,然而羲武卻不往下翻了。
羲武不解地問道:“他為什麼要休妻?”
蘇既明道:“按照寫書人的意思,是因為皇帝逼着他娶公主。”
羲武更是大為困惑:“他們為什麼不殺了皇帝?”
蘇既明還是頭一次聽羲武有這麼多的問題,然而問題又讓他覺得很荒謬:“身為人臣,如何能弒君?弒君,那是亂臣賊子所為!”
羲武似懂非懂。
“人臣之道,在於忠君,輔佐賢君,為國出力。若是君王有虧,為臣者不能陷君王於不義,應該直言相諫。君王昏庸,便以死相諫。那胡成會如此順從,只因他自己也是個負心薄倖之人!然而到底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說得大逆不道些,天子手中權勢滔天,誰又能與天子過不去呢?且不論道義和操行,但凡識趣的,也不會自尋苦惱了。”蘇既明便是吃夠了不識趣的苦,才會遭到貶謫,吃盡苦頭,因此不由引申出這般感慨。此等大逆不道的話,也就是當著羲武的面,蘇既明才敢說,然而說完之後,他又覺得自己很可笑,為了一本小說之言,竟與羲武談論起這般嚴肅的話題。頓了頓,他嘲諷道,“這書上寫的,不過是不知哪個愚蠢書生的意淫罷了,哪裏會有瞎了眼的大家閨秀與公主哭天喊地要嫁給一個窮酸書生呢,不必當真。”
蘇既明不想再往下看了,羲武將書合上,放到一邊,很是憂心地看着蘇既明:“你也是人臣。”
蘇既明啞然失笑。烏蠻族人太單純,只是看個故事,便入了戲,羲武竟擔心起自己來。他正待嘲諷那胡成幾句,然而心念一轉,這卻是極好的讓羲武對他死心的機會,於是他狠了狠心,道:“是,我也是人臣,我忠於君,忠於朝廷,若有朝一日,朝廷要我與我的故人恩斷義絕,兵戈相見,我亦在所不辭。”
羲武很用力地皺了下眉頭,竟然很順利地聽懂了蘇既明的意思:“故人,你是,說我?”
蘇既明儘力是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最為涼薄:“是,我與這書中的胡成,是一樣的人。我若是他,也會選擇與他一般的做法。”
羲武沉默了。這一回他沉默了很久,隨後默默扶着蘇既明躺下,轉身出去了。
蘇既明的這一段話,讓羲武是真的生氣了。
往後的兩天裏,羲武除了給蘇既明換藥之外,幾乎沒再和蘇既明說過話。他原本就是個話少的人,可是這回和往日不同,往日的他即便是沉默的,也是體貼溫和的,可是這一回的他,對於蘇既明是冷漠梳理的,這種冷讓蘇既明難受,卻硬撐着不肯低頭認錯——反正,也沒有以後了。
拜羲武的血所賜,蘇既明的傷口長得很快,兩三日後,下巴上的疤已十分淡了,而胸膛上深深的傷口亦長出了新的皮肉,雖還未癒合,但態勢極好,照這樣下去,怕不出三五日,也能結痂了。
傷情有了起色之後,蘇既明便能自己下地慢慢走動。
清晨他扶着牆緩緩走出房間。他們所在的木屋四周是一片山林,柳綠花紅,鳥語花香,曲徑通幽。羲武坐在一棵柳樹下,微微仰着頭,晨曦的光芒透過斑駁的柳樹枝葉打在的臉上,這一幕美好得如畫一般。
一隻雛鳥跌跌撞撞離巢飛行,然而它尚且掌握不好飛行的技巧,笨拙地偏離了預定的路線,朝着樹枝撞了過去。羲武微微抬手,一股風驟然而生,柔和地托起那隻雛鳥,將它送到一根樹枝上落下。
雛鳥受了驚嚇,嘰嘰喳喳拍打着翅膀,漸漸平靜下來,從樹枝上探出小腦袋,似乎明白是羲武幫助了它。它飛下來,落到羲武的胳膊上,好奇地打量着羲武,羲武輕輕摸了摸它稀疏的羽毛,雙手將它托向高處:“飛吧。”
雛鳥拍打着翅膀再一次起飛,朝着林子深處去了。
蘇既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有一瞬間想要成為那隻雛鳥,可以飛去更高更遠的地方,飛累摔落時,亦有一個溫柔的人能夠托住他。
羲武見蘇既明出來,依舊是無話的,卻起身進屋拿了葯碗,準備為蘇既明換藥。
蘇既明按住了他:“不必再放血了,我的傷已好多了。”
羲武突然眼神一緊,將蘇既明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抗拒治療惹惱了他,然而下一刻,羲武突然道:“有人來了。”
蘇既明十分茫然,隨着羲武走出屋子,只見山坡下林子裏有一片黑壓壓的人影正走着,腳步聲和喊聲都已能聽見。
“快搜!”
“蘇大人?蘇大人你在哪裏?”
“小心點,說不定那烏蠻賊人也在!若是看見蠻子,立刻放箭殺了!”
蘇既明大驚——是官府的官兵找來了!
他被羲武從府上帶走至今已有五天,想必這五天官府一直在四處找他和羲武,終於找到這郊外的山林里來了。蘇既明暗道不好:羲武是通緝要犯,一旦他被官兵抓住了,後果不堪設想。何況還有個對烏蠻虎視眈眈的魏瓊在,羲武若是落到魏瓊手裏,凶多吉少!
蘇既明急忙推搡羲武:“你快走!”
羲武淡然地拿起自己的金蛇手杖,全無要逃走的意思。
蘇既明急了:“別跟他們打,你找個地方躲起來,然後回儋州去!”看這黑壓壓一片人影,只怕出來搜尋的官兵不少,羲武說過他離開儋州后力量已大為衰弱,未必是那麼多人的對手。即便他打得過這些人,暴露了行蹤,且又罪加一等,魏瓊一定會派出更多更厲害的人來追捕他的!
羲武還是不動:“我走,你呢?”
“我?”蘇既明捂着還在疼痛的傷口道,“我的傷已好了,我跟他們回去!”
羲武聽了這話,便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執着權杖朝官兵所在的方向走去。
蘇既明見他不退反進,簡直要瘋了!官兵還在下方的林子裏,沒人抬頭看見他們,蘇既明忍着痛衝上去抓住羲武,把他拽到一棵樹后,咬牙切齒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羲武抬起手,輕輕摘掉了他鬢邊沾上的一片柳絮,目光中幾日來積蓄的寒冷正在漸漸消融:“你說,你是胡成。為何要我走?”
蘇既明愣住。他告訴羲武,他也是故事裏的胡成,為了朝廷,他不會講私情,他甚至會跟故人兵戈相見。然而此時此刻,他是朝廷命官,羲武是朝廷通緝要犯,他卻要羲武逃走,他不想讓羲武被抓到!
官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蘇既明的神經越綳越緊,情緒也被推上*,眼眶發紅,低吼道:“你——走啊!”
羲武彷彿根本聽不懂他說的話,目光愈發溫柔了,輕聲道:“你的傷還沒好,我不走。”
“那上面有個木屋,你們上去看看!”眼尖的官兵已經發現了他們的住處,一隊人開始爬坡!
蘇既明牙關打顫得厲害,越來越緊張的局勢使他的情緒臨近崩潰,時而強硬,時而又苦苦哀求道:“我求你,不要逼我,你走吧,走吧……”
羲武問道:“你是胡成嗎?”
蘇既明說不出話來。
已經沒有時間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官兵已快要爬上坡來了。不能再僵持下去了!總之,不能讓羲武落入官府的手中!蘇既明一咬牙,打消了回去的念頭,拉起羲武的手就跑!突然,一股強風刮來,漫天的柳絮糊了人們的眼,就在慌亂中,蘇既明感覺自己被人打橫抱了起來!
“怎麼回事?”“怎麼那麼大風?!”
身後傳來官兵們驚恐茫然的叫聲,然而人聲和腳步聲都越來越遠了,漸漸便聽不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羲武停下腳步,兩人已在山林深處,追兵早已被遠遠甩開,他們安全了。
羲武眼中帶着溫暖的笑意,將蘇既明放下,輕而歡快地說道:“你不是胡成。我知道的。”
蘇既明臉色蒼白,沒有理他。剛才的大動作雖然沒有讓蘇既明的傷口重新開裂,但也疼得厲害,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羲武立刻又擔心起來,俯下身道:“讓我看看。”
他的手剛搭上蘇既明的肩膀,卻被蘇既明重重甩開了。
羲武愣了愣,愧疚道:“我弄疼你了?”
蘇既明抱着自己的膝蓋蜷縮成一團。
羲武怕他的傷口又崩裂,溫柔而堅定地要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沒想到拉了兩下后,蘇既明突然爆發,猛地推開了羲武!
“你這個瘋子!”
蘇既明雙眼通紅,驚魂未定,尚未從剛才緊張的局勢中緩過來。他指着羲武的鼻子,胸膛劇烈起伏着,大罵道:“不是說好了橋歸橋路歸路,為什麼要逼我!我跟你沒有關係了!你他娘的到底什麼時候才肯滾蛋?!”
羲武微微一怔,但很快平靜下來:“我說過,烏蠻人一生只擇一人。”
蘇既明驚詫地瞪大雙眼,旋即出離憤怒了:“你說會回儋州,你騙我?!”
“我沒騙你。我說我會回去,但我也說過,我不會放棄你。”
“你——”蘇既明一口氣憋在胸口,五臟六腑都擰在一起。他拚命地吸氣,崩潰地大吼道,“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從小生在長在中原,我有野心!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我要出人頭地,出將入相!”
“是!我不是胡成!我對你不是無情無義!那又怎麼樣?!你不想離開儋州,我也不想離開中原!我不是你們那種只要吃飽喝足萬事皆安的烏蠻人!我還有,還有親人在京城等我,還有朋友等着我回去!我不可能為了你放棄一切!你到底懂不懂?!”
羲武默默地聽着他將心中的怒火全都發泄了,才輕聲道:“我懂。”
蘇既明顫抖着搖頭:“不,你……”
羲武打斷了他的話:“我並未說過,要你放棄。”
蘇既明一愣:“我不放棄,難道你要拋棄族人跟我走?”
羲武微微搖頭:“我不會離開族人。我也不能遠離儋州,但你在嶺南,我們亦可時常相見。”
蘇既明目瞪口呆。他不用走,羲武也不離開烏蠻族,不必日夜相守,卻能相見相戀?
羲武緩緩道:“你若要去京城……如今我是無法跟隨的,或許我有辦法,日後可以走得遠一些。你若兩三年能回來看看……或等你辦完了事,再回來……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我會等你。”
蘇既明徹底愣住。他覺得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羲武竟然說的這麼輕描淡寫,彷彿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阻礙,就連先前的欺騙也都不計較了。
他不由順着羲武的話往下想。其實他在京中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的老祖母,趁着她老人家還在,總是要回去盡孝的,老祖母身子一直不大好,恐怕沒有幾年好過了,他年紀還輕,想要往上爬,總是要從地方官做起的,其實如今想想,嶺南除了瘴氣之外,也沒什麼不好,大有他發揮的餘地。或許再過個一二十年,他做官做膩了,儋州是個極好的修身養性的地方……
不,他怎麼真的就想起來了呢,他們還年輕,一生很漫長,變數太多,如何就能輕易地談論起一生來呢?何況他們不同道上的兩個人,若是硬湊在一起,必定煩惱無窮啊!
可當他想把拒絕的話說出口,話在舌上打了兩個轉,又不那麼有底氣。他抗拒的,是對於未知的風險的恐懼,其實……並不是羲武這個人。
羲武並沒有逼蘇既明立刻給他答案,他見蘇既明漸漸平靜下來,伸出手,覆在他的頭頂,輕聲道:“你說我不懂,那你懂我的心嗎?”
他的這一句話,讓蘇既明怔了一怔,彷彿被人捏住了心臟,竟有一種刺痛和醍醐灌頂之感。
他一直沉浮在自己的困境和掙扎中,卻從來沒有考慮過羲武是怎麼想的。他不了解羲武,也沒有試圖去了解過。羲武順着他心意做的事,他便覺得尋常;羲武若是做了違背他心意的事,他便嫌羲武礙了他的事。羲武不惜離開儋州闖大牢救他,他只恨羲武為什麼不肯放棄,為什麼要給他惹下那麼大的麻煩,卻沒想過——羲武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也會難過。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羲武也會不甘心。說到底,羲武所作種種,皆是因為——在乎。
蘇既明抬頭望天,苦笑道:“你這人……你傻么,又不是王八咬人,咬住了還死不鬆口的。”
羲武對於他的比喻不能甚解,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你們漢人,真愛騙人。”
“什麼?”
“你先前說,你不喜歡我。”
蘇既明窘然,反駁的話正要出口,羲武卻一臉認真地接着道:“以後,不要騙我,我會當真的。”
這一句話嗆得蘇既明突然就說不出話了。
羲武將蘇既明拉到一旁:“我看看你的傷。”
蘇既明順從地靠着一棵大樹坐下,羲武解開他的衣襟。傷口並無大礙,只是新長出的皮肉尚不結實,承受不住他激烈的動作,有些地方又泛了紅。看他隱忍的表情便知道他在忍痛。
羲武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刀,蘇既明看見他的手心。羲武自己的傷口癒合得很快,然而疤痕還沒那麼容易消除,因此他手上深深淺淺一道道印記,看得人觸目驚心。羲武正要再次割手放學,蘇既明按住了他:“不用這樣,我的傷已經好多了。”
羲武卻很固執:“還沒好。”
蘇既明實在不忍他每次都這樣,道:“你們烏蠻族的聖泉水如此靈驗,你手上就沒點別的治傷靈藥的嗎?”
蘇既明本意想問羲武的權杖上那些珠寶和金蛇一類的物事是否也有相同的功效,總好過一次次傷害自己。然而羲武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竟彎下腰,用溫熱的雙唇吻住了蘇既明的傷口。
蘇既明嚇得一個激靈,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你、你幹什麼!”
羲武濕|熱的舌頭掃過蘇既明的小腹,只停頓了片刻,惜字如金地丟出兩個字:“療傷。”
傷口新長出來的皮肉十分敏感,被羲武一舔,又麻又癢,一股熱氣直往頭頂上躥,把蘇既明臉都蒸熱了。他雙手抵着羲武的肩膀,大着舌頭“你你你”了半天,總算憋出一句:“你的唾液也能療傷?”
羲武連頭都不抬,吮了下蘇既明乳|尖附近破損的一處小傷,激得蘇既明又是一陣哆嗦。他道:“是。”
蘇既明原就十分敏感,自打離了儋州,他已有一個多月沒叫人碰過,被羲武這般“療傷”,,胸膛的皮膚都紅了。他十分懷疑齷齪的大祭司又在扮豬吃老虎,氣惱道:“你騙人,若是你的唾液真有療傷的效果,前幾日你又何必放血?”正常人在兩者之間都會選擇不傷害自己的方式吧?!
羲武終於停下動作,抬起頭表情認真地注視着蘇既明:“我說過,我從不騙人。”
蘇既明:“……”
“我只是怕你生氣。”
“……”得,瞧瞧自己把人逼成什麼樣了,說得像是自己無理取鬧害羲武每天往手上划拉一道大口子似的!這叫他還能說什麼?多麼單純的烏蠻人啊!
羲武見蘇既明無話可說,俯下身,再次吻住蘇既明蘇既明最靠上接近鎖骨處的傷口。
蘇既明仰起頭,大口喘息着。酥麻的感覺從他的傷口蔓延全身,讓他連腳趾都蜷縮起來,手心亦緊緊攥着褲縫,心跳加速。不能怪他定力差,年輕氣盛的男子有幾個經得住這般刺激?羲武也不知有意無意,動作時輕時重,撩過他最敏感的地方,總能換來蘇既明一陣戰慄。
當羲武起身的時候,蘇既明已是面紅耳赤、全身酥軟了。
蘇既明慌亂地挪開目光:“我們走吧。”
然而羲武再一次欺身靠過來,吻住蘇既明下巴上那道已經癒合的傷疤。
兩人的臉湊得極近,羲武長而濃密的睫毛已經觸到了蘇既明的臉頰。蘇既明怔忡地看着他的雙眼,寧靜而深邃的目光令他慌亂的心竟趨於平靜。
片刻后,羲武微微仰起頭,吻住了蘇既明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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