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書房的椅子上端坐着一個男人,穿着藏藍色鑲金邊的宮廷制服,手裏拿着一本封面是燙金色字體的法典,就像是一位審判官一樣。
蓋斯東沒有作聲,只是站在離書桌不遠的地方,他知道這個男人的喜好,而平靜,絕不代表無事。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男人終於放下了手裏的法典,抬眼看向他,一雙墨色的眼睛裏像是藏了一個黑暗的空間。他的眉目如此深刻,略薄的嘴唇平日裏保持着一种放松的弧度,那讓他看上去沒那麼嚴苛,但此刻,他的表情淡淡的,就顯得有種詭異的威嚴。就像是,你明知道這是個溫和的人,卻不敢輕舉妄動。
博蒙親王的視線掃過蓋斯東的全身,就像是用瞄準鏡在檢視一般。
“我以為你足夠聰明。”他開口說道,聲音里聽不出喜怒,更加顯得令人無所適從。
蓋斯東佯作放鬆,他笑了一下:“您平日裏也不怎麼管束我,就算我成了全巴黎都知道的花花-公子您也不皺一皺眉頭。”他暗指這次的事和原先沒什麼不一樣。
博蒙親王看着面前的年輕人,他抬手撫摸着自己的尾指,那是一個女士戒指,瑩綠色的寶石鑲嵌在上面,小巧而又精緻。
蓋斯東的視線也不由得落在那戒指上面,他低垂了眼眸,就像是,一下子,所有的情緒都被強硬的收斂起來了一樣。
“你去哪兒了?”年長的男人問道,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一個,明顯的試探。
蓋斯東抬頭,沒有掩飾,他翹了翹嘴角。
“瑪格麗特·戈蒂埃那裏。”
男人的眉頭皺了起來,就好像是,聽到這個名字都覺得刺耳。
“你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我道歉。”蓋斯東乾脆利落地說道,他的眼睛看向窗外,像是在馬車一樣,有些悠遠。
“但是下雨了,我沒法控制自己。”他低聲說,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闡述一個事實。
“那個女人讓你想起她了,是嗎?”
沒有聽到回應。男人撫摸尾戒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的眼神落在戒指上,爾後,他淡淡地說:“你知道該怎麼做。”
蓋斯東的身體打了一個冷顫,他靜默了一會兒,然後,動作利落的脫下來上衣。
年輕人的身體像是石膏一樣白皙,肩頭散落着幾顆無傷大雅的雀斑,他捲曲的黑髮現在已經半干,披散在肩頭,遮住了耳垂和頰邊的一顆小痣。
皮鞋的敲擊聲故意沿着地毯的邊緣響起,年輕人在稍後悶哼了一聲,接着就不再出聲。
鞭痕漸漸地在皮膚上浮現出血印,充血,鋒利而又清晰的在背部交錯着。
在確定那光滑的脊背上再也承受不起鞭打時,年長的男人停了下來,他繞到年輕人的身前,抬起他的下巴,問:“你會離開我嗎?”
年輕人的眼神早已因為疼痛而有些茫然,他怔怔地說:“不會。”
男人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他說:“好孩子。”
博蒙親王將蓋斯東抱起來,像是在抱一個孩子,或者,一個嬌小的女子,儘管蓋斯東是個成年的男性,但他強壯的手臂抱起他還是不費力氣。
他給蓋斯東的後背摸了傷葯,確保不會留疤,然後離開了他的房間。
卧室門關上了。
十分鐘后,黑暗中,年輕的男人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清明,趴伏着讓他的身體有些僵硬,他將枕頭抬高了一些,遮住了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黑色的眼睛。
這場雨在巴黎下了三天三夜,一直到天晴,也沒有人再來找瑪格麗特,原先還在瑪格麗特這兒下了訂單的貴婦們一個個都撤了單子,沒有人再願意來找她做衣服。
在中午的時候,小屋裏迎來了一位客人,哦,曾經的。
瑪格麗特安靜的看着茶几上放置的一些衣物,面前一頭金色秀髮,身材嬌小卻凹凸有致的女人眨着眼睛說:“親愛的瑪格麗特,你知道我有多麼喜歡你製作的衣服,它們讓我光彩照人。”
瑪格麗特等待對方的下一句話。
“但是,”奧蘭普露出一個萬分歉意的神情,“你也知道,我現在是卡塞爾男爵的情-婦。”
她在說後面那句話的時候,總有些得意洋洋,就像是情-婦這個字眼加一個有錢有勢的所屬人就能變得高貴起來一樣。
“卡塞爾男爵需要仰仗那位親王,我總不能讓他難做。”奧蘭普說,接着又撅了撅嘴,像是她是瑪格麗特的好友,正在不滿的抱怨那些對她不好的人一樣。
“哎呀,我總不理解男人們在想什麼,他們的眼裏總能把事情弄得複雜,這麼漂亮的衣服他們就非得同政治扯上什麼關係,這可真糟糕,男人啊……”她說完又嬌嗔了一聲,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在試圖說明她這樣做完全不是出自個人的意願。
瑪格麗特不傻,奧蘭普縱使心思還算玲瓏,本質上也不是個多麼高超的人。
人都懂得趨利避害,更別提是看人眼色做事的交際花們。
瑪格麗特本來就沒指望從奧蘭普這女人身上得到什麼誠心誠意的感激,現在,眼前的利益已經不足以讓奧蘭普保持旁觀者角色,兩邊都不得罪,那麼也就不能怪她如此撇清自己的行為了。
“當然,這沒什麼。”瑪格麗特淡淡地說著,奧蘭普的眼睛轉了轉,到離開的時候她依舊試圖讓瑪格麗特明白,她是被迫的,似乎是準備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她還假模假樣的告訴瑪格麗特,她永遠是她的傾聽者。
待奧蘭普的馬車離開后,一直在小間裏的朱莉忍不住沖了出來,手裏拿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土豆就砸向了奧蘭普的馬車。
馬車狠狠地顛簸了一下,從馬車裏面傳來了奧蘭普的尖叫聲。
“永遠別再來了!見利忘義的討厭鬼!”朱莉狠狠地喊道,她接着又快速轉過身來,用力的給了瑪格麗特一個擁抱。
“我可憐的夫人……”朱莉抽噎着,瑪格麗特抬起手臂回抱了朱莉。
“事情會好的,朱莉。”瑪格麗特安撫着這位可以做她母親的婦人。
待朱莉平靜下來以後,瑪格麗特叫了娜寧過來。
“有什麼事兒嗎?夫人。”
“我們把衣服抱到院子裏去,娜寧,這些衣服都不要了。”瑪格麗特說。
“但是夫人,這些可都是您幸苦縫製的!”娜寧不理解地問道,她看上去心都要碎了,彷彿有哪只小兔子把她的草莓蛋糕給搶走了。
“這些不是設計,不是衣服,而是‘失敗’。”瑪格麗特低聲說,然後逕自將幾件衣服抱在懷裏,向院子裏走去。
娜寧並不明白夫人的意思,她的眼圈有些泛紅,然後咬了咬牙,抱起剩下的幾件追着夫人的腳步向院子裏走去。
瑪格麗特找了塊開闊的土地,把衣服堆在一起,下了幾天的暴雨使得地面十分潮濕,所以她讓艾利克拿了些油過來,然後往衣物上面倒了,接着,火把扔了進去。
熊熊的火光燃燒了起來,空氣中傳來了不太好聞的味道。
那些鮮艷的,繁複的綢緞,在焚燒的那一刻都變做了醜陋的樣子,毛呢布料捲曲在一起,就像是在掙扎一樣。
瑪格麗特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表現得那麼鎮定,而娜寧已經輕輕地抽泣了起來。
艾利克上前了一步,他低頭,然後拉住了那隻白皙的手,握得緊緊的。
瑪格麗特眨了下眼睛,視線落到艾利克身上,男孩兒沒有看向她,而是定定地瞧着前方。
瑪格麗特回握了那隻手,緊緊的,就像是,為彼此找到了支撐的力氣。
傍晚,廚房裏,娜寧一邊把朱莉刷碗一邊問:“那位攝政王的權利真的那麼大嗎?”
朱莉刷碗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眉頭緊皺:“別的攝政王我不知道,但這一位……”她沒說下去,只是狠狠地嘆了口氣。
“那夫人要怎麼辦呢?”娜寧低垂了眼眸喃喃自語。
“能怎麼辦,女人啊,就該認命。”朱莉聯想到今天中午瑪格麗特夫人在院子裏燒衣服的事情,再一次嘆了口氣,一時之間也沒有人再說話了。
直到艾利克進來,他拿着修理工具,娜寧早上和他說碗架子有些鬆了。
“是這個嗎?”艾利克問,娜寧點點頭,朱莉把碗盤擦乾淨就先出去了。
艾利克拿着工具開始敲敲弄弄,娜寧在一旁做助手。
“艾利克。”
“恩?”
“你知道這位博蒙親王嗎?”娜寧之前不是在巴黎的,她是去年才從小縣城過來的,小縣城裏不關心皇帝是誰,更別提攝政王,他們關心的只有嘴裏的麵包。
男孩兒在聽到攝政王的名字時,動作停頓了一下,接着才繼續做手裏的事情。
“他是先皇的第八個兄弟,當今皇帝就是他輔佐上來的。”艾利克簡單的解釋,先不說博蒙親王是先皇的兄弟,連當今皇帝都是他一手扶持的,可想而知他的權勢有多大。
“那,”小姑娘咬了咬嘴唇,一雙大眼睛裏含了點水光,“是不是說夫人之前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
艾利克用力的敲了一下鎚子,力氣大的令娜寧都嚇了一跳。
“不會。”男孩兒緊抿着嘴唇說,他放鬆了力道,又重複了一遍,“不會的。”
娜寧不再說什麼了,艾利克修好碗架子后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後就離開了廚房。
男孩兒將工具包放好,接着看了一眼二樓,他動了動身子,然後向著二樓走去。
當艾利克進來的時候,瑪格麗特正在畫一些設計稿,那些設計稿是用更加現代的眼光去畫的,都是男性的外衣,出了西裝之外,還有羊毛外套和風衣。
“這些,和現在的衣服都不一樣。”艾利克說,瑪格麗特抬起頭,望着他笑了一下。
“那你覺得怎麼樣?”
“有些奇怪,但很漂亮。”艾利克誠實地說,他指着其中一幅說,“我喜歡這件,它看上去和我們穿的材質都不一樣。”
艾利克指的是一件皮衣,上好的漆皮還有黑色的紫貂腋下一點軟毛做成的毛領,看上去簡約而又硬挺。
“這是皮衣,冬天的時候穿十分保暖。”瑪格麗特為艾利克喜歡這件設計而感到高興,畢竟,從現在的眼觀來看,它可能有些另類。
“等你再長大一些,我能找到最好的紫貂皮毛,我會給你做一件。”
艾利克的眼睛亮了起來,就像是某種尖耳朵的小動物,瑪格麗特幾乎想要捏捏他的臉,但她忍住了。
男孩兒為女子高興的神色也感到愉悅,為此,甚至不介意自己被當成一個孩子。
“夫人,您的努力總不會白費的。”艾利克說,他的神情是那麼認真,就像是,懷着堅定信心的小鷹。
雛鷹總是會成長為雄鷹的,瑪格麗特知道。
“我也相信,付出的努力總不會就那麼被摧毀。”瑪格麗特輕聲說。
雖然現在,她像是被打回了原點,但發生過的,努力的過的,總不會就這麼算了。她得重新尋找機會,這沒什麼,瑪格麗特想,人總是需要不斷嘗試才能成功的,更何況,她看向面前的男孩兒,腦海里想起的是更多的人。
更何況,還有那麼多人信任着她,支持着她。
瑪格麗特·戈蒂埃永遠不會被擊垮的。
艾利克看着面前的女子,露出頰邊的酒窩,他暗暗地想,這樣才對,這樣才是真正的瑪格利特夫人。
距離那個雨夜過去第四天後,瑪格麗特在上午見到了來拜訪的蓋斯東。[茶花女]巴黎名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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