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開學
吳文才過來找賀陽的時候,他正頂着飯碗在家門口貼牆而站,飯碗裏還有半碗泡發了的爛麵條。
吳文才一瞧這陣仗就樂了,衝著賀陽擠眉瞪眼,“怎麼,又找事了?”
賀陽被太陽曬了一中午,有點蔫,沒精打采地向里努了努嘴,“早上我睡過頭了,沒喊起我媽來,這不全勤獎就沒了,火正大着呢。”
一聽是這事兒,吳文才也不笑了。賀陽他爸賀大海前幾年出了車禍,對方家裏一窮二白,半毛錢沒賠上,為了治病,還將賀陽家那點家底給折騰進去了。後來人倒是救過來了,但兩條腿都殘了,不但班不能上了,常年還要吃藥,賀陽家就他媽一個人頂着掙錢。
他媽趙麗珍是個車床工,就是加工機器零件的,年紀又大,不懂得數控那些技術,就是憑個死力氣幹活,他們廠子效益也不好,一個月也就一千五百塊錢。可這年頭,這點錢哪裏夠?
趙麗珍沒辦法,就每天晚上吃完飯,騎自行車去三公裡外的一個私營廠子打零工,算是能補貼點家用。可這樣,晚上回來就後半夜了,這照顧他爸,收拾家,做飯,買菜,洗衣服,包括早上叫醒的事兒,就放在了賀陽頭上。
這不高中馬上開學了,初中那堆哥們又不在一起上學,就說好了要喝個散夥酒,賀陽原本掛着他爸,說不去,還是吳文才拽着他去的,結果喝了不少酒,八成是這酒誤的事兒。
吳文才就說,“這事兒怪我,要不我拉着你,你也不能喝大了。要不,我跟阿姨解釋解釋?”
賀陽跟吳文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哥們,有事也不瞞着他,就搖搖頭,“不止這事兒,你別往自己身上攬,開學了她心裏煩。”
吳文才就知道了。
當初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大家都面臨著三條路,技校、職高還有高中。他們這裏,技校就是學門技術,譬如數控,修車之類的,職高一般都是話務員培訓,直接送到深圳等地方的工作,而高中自然就是要考大學了。
賀陽家條件這麼差,趙麗珍就定了心思想讓他去學修車。趙麗珍的意思是,技校一共兩年,實習還有工資,也就是說,頂多一年半,家裏的經濟就能緩一緩。
可問題是,這年頭,如果不是孩子真半點沒希望了,真沒人讓孩子上技校了。那連個高中文憑都沒有,日後就徹底沒翻身機會了。就算學技術,多數人也選擇上個民辦大學,到時候手裏還能拿個大專證書,也算是有學歷。
賀陽就有些不同意。他一直學習挺努力的,雖然成績一般,但也不算差,屬於考個大專沒問題,努把力能上本科的那種,更何況,他們一個班,他的死對頭,年年考倒數第一的趙家勇都要考高中,他又是這個歲數的孩子,總覺得丟不起那臉,就跟他媽杠上了。
那個月他家鬧騰的挺厲害。趙麗珍開始還好說話,就是跟他講道理,諸如家裏條件不好,沒余錢供他上學之類的,怕是為了說服自己,也說服賀陽,還舉例子呢,“這年頭有錢就是大爺,上不上學無所謂了。你看咱們市那個朱成功,不就個初中文化嗎?這幾年開礦掙了多少錢,誰還笑話他沒文化?”
賀陽就挺鬱悶。因着他爸的事兒,他原本就比別的孩子要承擔的多。譬如他從小學三年級就知道路上撿瓶子回家賣錢,五年級就知道替對面小攤販看攤子掙零花錢,到了六年級,他個頭長起來了,能弄動他爸爸了,伺候他爸爸翻身擦洗的活,就全落他身上了。他覺得,他就這點要求,怎麼就不能滿足了。
他也急了,衝著他媽說,“我自己供我自己。我暑假能掙錢,不用你管。”
這話剛好被賀陽他姑賀小芳聽見,還勸了幾句,更是讓趙麗珍覺得丟盡了臉。她那時候就覺得家裏四處都是事兒,丈夫丈夫不省心,兒子兒子不但學習不好,天天翹課,如今連話也不聽了。就着急拿這掃把使勁打了賀陽一頓,那話說得也挺難聽,“你供,你供個頭,你掙的錢屬於你了嗎?你心裏就你自己一個人嗎?你爸你媽怎麼活得你不知道嗎?你高中能自己供下來大學怎麼辦?就算你能讀下來,你爸媽都餓死了,要你有什麼用?”
賀陽沒跟他媽頂嘴。說實在的,那一句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他知道他媽生存的有不易,多數情況下,他寧願憋屈死自己,也不願意惹他媽生氣的。
但他畢竟是青春期,又不是因為不學好挨打,嘴上不說,心裏犯了牛脾氣,自己偷偷報了高中。為了減輕負擔,等着中考一結束,就扯着吳文才去打工,給自己掙學費。結果呢,錄取通知書一下來,他媽就氣得差點犯心臟病,這都一個多月了,趙麗珍雖然最終鬆了口,可終究氣不順。
吳文才偷偷往裏望了望,小聲對他說,“那也不成啊,今天下午學校分班呢,你不能剛在這兒罰站啊。這馬上就到點了,再不去可就遲到了。”
賀陽也知道這事兒急,他頂着碗往門口移動了幾步,探着腦袋往裏瞧了瞧,正瞧見他媽在堂屋裏打盹,有呼呼的鼾聲,應該是睡著了,就將碗遞給吳文才,示意他先離開,自己則貓步移動過去,先替他媽定了鬧鐘,然後捏着放在凳子上的破書包,慢慢移出了屋子。
等着到了外面,賀陽兩口喝了碗裏的爛麵條,將碗放在門口,騎着吳文才的自行車,帶着他往學校飛奔。吳文才在背後問他,“你就這麼出來了,學費和書費什麼的怎麼辦?”賀陽不在意的說,“暑假不是掙了點錢嗎?先墊上書費和學費吧。張驍不是剛從十一中畢業啊,我跟他說了用他的校服,他也應了,算是省一筆錢。”
吳文才聽了算是個法子,就在後面安慰他,“阿姨肯定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著急,說不定回去就答應,給你錢了呢。對了,我媽答應我,等我開學了,一個星期給我二十塊飯錢,咱倆吃炒餅肯定夠了,以後你就跟着我吃吧。”
賀陽沒客氣,應下了。
不一會兒,就到了十一中。十一中是他們的區重點,不算差,每年都有三五個考上本科的,升入大專率倒是不算低,當時賀陽和吳文才合計了半天,選了這地。
但十一中不好的地方就在於位置不好,它對面是市一中,雖然讀音一樣,可差得卻遠了。市一中可是他們市裡唯一一所省重點高中,每年重本上線率高達百分之六十,用他們的廣告語說,考進了市一中,就等於邁入了大學門。
這麼一對比,原本中等的十一中就也就成了渣渣了。
這天是8月31號,兩個學校都是第一天開學,都圍滿了人。賀陽他們將車子騎到離學校十米就走不動了,只好下來推着走。吳文才挺興奮,來來回回的看着旁邊的學生們,衝著賀陽說,“哎,你別說,漂亮女孩不少呢。怎麼初三的時候還看着一個個跟小蘿蔔頭似得,過個暑假就明顯看着不一樣了。哎,你看那個,也太漂亮了吧,賀陽你看啊。”
賀陽對這些不感興趣,算是給面的隨着吳文才的手臂跟着看看,結果正看見女孩走到一輛路虎面前,不知道沖裏面說什麼,車門就開了,從裏面下來個男生。遠遠的,瞧不見長相,反正個子不低,頓時,賀陽幾乎有感覺到的,身旁的女生都有些興奮了,好多人指指點點往那邊看。
賀陽挺不解的問,“這是怎麼了?”
“朱驁(ao)啊!咱們這屆的市中考狀元。”吳文才一臉興奮地說,“瞧見沒?他坐的那輛車,他爸為了獎勵他買的,聽說花了二百多萬。就是他現在沒駕照不能開,還找了個司機專門送他。壕吧。他家壕的事兒可不止這一件,他不是中考狀元嗎?他爸給他在帝豪開了謝師宴,足足六十桌,連他幼兒園的老師都請來了。”
賀陽想起來了。他爸不就是他媽嘴巴里提起的朱成功嗎?南城最大的勵志人物,初中畢業掙下億萬身價,標準屌絲逆襲的代表。當然,朱成功最成功的事兒不是他有錢,也不是他有個有本事的兒子,而是他的暴發戶名聲。
據說當年他剛發了的時候,跑到香港去購物,結果不知道哪個弦打錯了,買了條一萬多的純羊毛內褲回來,這種東西怎麼可能真空貼身穿,那不得紮成刺蝟。反正他據說為了這個還跑了趟醫院,自此,這名聲就震天了。南城沒人不知道他。賀陽於是點點頭,特別由衷地說了句,“壕。”
不過人家是壕得闊氣,還是壕的傻逼,跟他也沒半點關係,隨着朱驁進了市一中,整個學校門前就恢復了原樣。賀陽和吳文才將車子鎖進了車棚里,先去財務窗□□費,再去了高一所在的樓層,挨個班級找了找自己的名字,結果賀陽他分到了三班,吳文才進了四班,讓賀陽略不爽的是,趙家勇跟他一個班。
進了班級就是排座位,打掃衛生,領書發書,一系列下來都已經到了五點多。班主任張敏才一聲令下,宣佈解散。賀陽背着一書包的書,跟着大流往外走,張敏就喊了他一聲,“賀陽是吧,你等會兒走,我找你有點事。”
賀陽知道,八成跟他的校服費有關係。果不其然,等人都走光了,張敏就問他,“你的校服費怎麼還沒交?”她年紀四十左右,看着特別和藹,一笑有兩個酒窩,說話也挺注意的,還問他,“是不是忘帶了,明天帶來也行。”
“沒,我不想買了。我有認識的人,剛畢業,我想拿過來穿,老師行不行?”賀陽倒是沒隱瞞。
這年頭的孩子們,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張敏怕是好久沒遇到過這麼坦誠的孩子了,還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也沒什麼不行的。”她斟酌着問,“你們家……”
賀陽倒是挺實誠,“還過得去,但不算寬裕,所以我想能省點是一點。老師要是沒別的事,那我先走了,我保證不耽誤班級榮譽。”他指的是不穿校服扣分這事兒,每個學校都一樣。
說完,賀陽就背着書包出了教室,跟等在外面的吳文才匯合,兩個人騎着車子,又回了家。
倒是張敏,拿着新生登記手冊,看了看賀陽初中的學校,想了想,給那個學校的同學打了個電話,打聽了一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