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沒底線的班布

米納的情況確實很糟糕，失血過多，多臟器衰竭，肢體斷裂，全身燒灼面積將近50%，精神力也一團亂麻……

還好，還有心跳。

班布通過醫院門前的攝像頭記錄，回溯到六小時之前，米納的樣子更加凄慘，簡直無法描述，就像……粘在盤子上的一塊半生半焦淌着血水看不出形狀的肉。

是的，他是連着座椅一併抬進來的，因為皮膚、作戰服和座位三者粘連得太厲害，沒人敢動手去撕。

班布繼續向前調時間軸，從各處攝像頭、光腦、通訊器、記錄儀提煉出相關畫面和語音……將碎片一塊塊拼湊起來，綜合還原事發現場。

事發的前一刻，米納完成了什麼任務，回到蒂加登星七號衛星駐地。

——那個時候，星空裏突兀出現了若干小黑點。

米納開始查看光腦信息，當發現三年以來始終沉默的號碼有了回復提示，他按下“讀取”鍵的手指都有點發顫。

——小黑點在離米納所在駐地射程以外停下，是機甲。

他點開了視訊。

——炮口架起，一半是狙擊炮，一半是散彈炮。

他看見熟悉又陌生的兩個孩子。

——瞄準。前者針對偵察系統和衛兵，後者針對整個營地。

他聽見了米蘭的招呼聲。

——就在那個時刻，他們的駐地，遭受到猛烈的炮火襲擊！

班布看着對方擺出陣型，合理有序地狂轟亂炸，看着我方組織防禦，在最短時間內作出反擊。對方來勢洶洶步步緊逼，我方倉促應戰請求支援……米納為了掩護同伴，付出了巨大代價，等增援部隊趕來后，煙熏火燎的廢墟之中，倒着半截彈出來的緊急救生艙……

“……班布？班布？”米蘭擔心的聲音響起。

這次班布發獃的時間有點長。

起初米蘭以為弟弟是聽到米納的壞消息措手不及，因此體貼地留出時間給班布消化。

他敢肯定，班布的心理素質非同一般地強壯，能夠承受住壓力，發獃不過是一種“我在消化中”的正常反應。

但是足足過了十分鐘，班布還沒消化完畢，就不太好了。

等班布回過神來的時候，米蘭正在擔心地摸着他額頭：“班布，你體溫有點高，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我想的有點多。”班布總是在某種程度上實話實說。

“爸爸不會有事的。”米蘭非常肯定地說，給班布打氣，也給自己打氣。

他已經不是六年前在星光號上束手無策的米蘭，也不是在灰色星域醒來時聽到噩耗難以自控的米蘭。他在看到爸爸消息的時候會流淚，是因為情緒激動，但現在爸爸有生命危險，明顯不是他情緒激動的時機。

他很擔心爸爸沒錯，最好的方式不是哭泣，更不是慌張失措團團轉，而是快快安排路線飛過去，看看爸爸的情況，把爸爸接回來照顧。

針對米蘭的話，班布給予了肯定答覆：“我想，你說得對。”

米蘭落在他前額的手停住了，向他確認：“你也認為爸爸能渡過危險期？”

“是的。”

雖然連接米納的醫療設備上顯示全是危險數值，但米納亂成一團的精神力中，帶着一股莫可名狀的堅定，支撐着他的心跳。

這就是班布敢下斷言的原因。

他非常清楚“信念”的力量，這種力量強大到足以引發任何小概率事件。

比如米蘭一直以來的信念是“保護弟弟”，往往在危機之中做出他意料之外的決定。海格力斯的信念是“不被發現地存活”，於是無論和船長相處多久，到最後寧願跪求也要另行選擇，找到沒有危險性的新主人做靠山。

還有米納，從米納這幾年一直沒有間斷尋找他們的行動分析，信念明顯就是“全家團聚”，為此即使希望再渺茫，也不惜任何代價。

所以，既然看到了光腦中的米蘭和班布，雖然只有一眼，米納絕不會斷送希望，絕不放棄，無論如何也會掙扎着逃離死亡之地。

班布說話經常乾巴巴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這次也不例外，就這麼簡簡單單說了句“是的”，尤其乾巴。

因為在他贊同米蘭“你說得對”之後，恍惚了千分之一秒。

嚴格說來他並不存在“恍惚”這種狀態，用“紊亂”或者“衝突”來形容更加合適——

他是觀察者，觀察者的原則是：客觀觀察，公正衡量，不加評價，不予干涉。

他剛才透露米納身體情況給米蘭，算不算干涉被觀察者？

班布卡殼千分之一秒后，得出令人無語的答案：誰讓對方是米蘭呢。

他就是不想讓自家幼崽太擔憂，有什麼問題？嗯？

再說了，只不過說一句話，沒有干涉米蘭任何思想和行動，他沒有違背原則。

米蘭也不會認為這句話，是他超遠距離窺探加上回溯，綜合推斷得出的確切結果吧。

——不過米蘭的愉悅心情頓時上升了三十個百分點，這是怎麼一回事？

班布繼續發著呆，分析。

他只能讀情緒，不能讀人心——如果要讀，就得實實在在啃一個腦子下去。

正如他熟悉米蘭，米蘭也同樣熟悉他。

班布從來不說沒有把握的話，即使是猜測，也會給出一定範圍內的概率。

而說得這麼肯定，那當然是班布有把握。儘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把握，米蘭有信心。

可是，要追究這信心的產生根源，米蘭一點都解釋不出。但無數次事實證明，這樣是對的，班布從來沒讓他失望過。

米蘭對自己的盲目信心從何而來，早就成為班布百思不得其解、並且為此自檢n次的命題，到現在也只有猜想，依然沒有確切定論。

“班布——”揉揉頭毛，誇獎，“好班布——”米蘭翹唇而笑。

“嗯。”班布迅速回顧了他在發獃的時候米蘭做了什麼，有海格力斯這個小能手在，立刻給他百倍速回放，轉眼間班布把話題無縫銜接上：“路線怎麼樣了？”

他們的位置、k星、m223躍遷點，路線圖經過簡化后，形成一個以k星為頂點的大鈍角三角形。

“按照時間順序，我們經過三次躍遷就能到達k星附近，如果更改第二次躍遷的目的地，再經過兩次躍遷，就會直接從m223躍遷點駛出。”米蘭在三角形底邊戳了一下，“但是——時間不夠。別說十天內趕到那裏，我們全速前進，十天也只夠從第一個躍遷點出來。”米蘭皺眉不解，“他們的飛船路線為什麼要保密呢？”

班布默默拷貝着蘇越光腦儲存的線路圖，還有一些來不及清除的歷史痕迹……

“米蘭。”

“嗯？”

“如果爸爸死了，你會怎麼樣？”班布從來不平白無故地提問，因為蘇越光腦上那些歷史痕迹，看上去真的不怎麼妥當啊。比如那艘船最終的航向之類……

米蘭臉色瞬間白了一白：“班布，你別嚇我。”

腎上腺素顯著增高，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班布說：“我只是問問。”米蘭的反應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六年前米蘭醒來得知失去父親時的強烈情感，他有採樣。

這次，還要讓米蘭再次經受一遍那樣的痛苦么？

怎麼想怎麼不划算。

得早點讓米納離開那裏，班布作出決定。

可是他暫時還想不出合適的方式，將情報透露給米蘭，怎麼辦？

不像三年前面對克勞恩上校的時候那樣，他可以用邏輯來解釋各種理由，現在這超遠距離的探知回溯，完全超出人類科技範疇。

難度真大啊……

其實班布並不清楚，他在米蘭心中的信用度，實在高得不能再高，高到“即使說出什麼不合邏輯的話，米蘭都能給按上個合情合理的理由”的程度。

所幸，沒等班布想好，米蘭就迅速調整了思路。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我只知道現在無論如何也要把爸爸救回來……對，我們就算及時過去了，能做的有限——海格力斯，你能幫我聯繫上著名的醫院和私人醫生么？十天內能過去的？”米蘭想得十分全面，別說準時到達接回米納，他和班布不是醫生，去了除了團聚，對於治療方面依然束手無策不是么，這專業的問題，還得讓專業人士來解決。

至於費用方面——“班布，你評估一下我們現在的所有資產，變現大概值多少。”米蘭決定砸鍋賣鐵。他們在珠白星上不需要考慮星幣的問題，在灰色星域他的生活質量也是中等偏上，要說究竟有多少財產，他還真不清楚。

要是沒那麼多錢，他也只能考慮四處借借，然後讓海格力斯換個地方待，直接拆了飛船賣引擎賣武器賣零件。至於為什麼是拆了賣……他也沒辦法，這艘船破破爛爛的賣相實在不好看。

促使他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很簡單，他一副助視鏡價格後綴起碼是十萬，米納可是重傷員，醫療費用將會是天文數字無底洞，

“我要過一會再給你答案。”班布確實能直接通過星網進入“蛇貓一窩”雜貨鋪的後台，但他從來沒忘記還有個很好的管家小黑貓，做資金統籌分配、擬定投資計劃，以錢生錢什麼的非常厲害，統計變現的任務，也都交給專業人士吧。

“好。”米蘭點頭同意。

醫院和醫生的信息就簡單了，班布繼續作弊，搜刮大量信息交給海格力斯，後者進行篩選比較，給米蘭提供名單。

——嗯，這種小小的便利，絕對不叫干涉，絕對沒有違反觀察者的原則。

因為海格力斯作為飛船智腦的最初，資料庫里就有這些名單，他只是順手更新了聯絡信息，怎麼能算干涉呢？

就連之前他偷渡白羊座星域情報的小動作，也只是幫助數據更新而已。

而且，他要給米蘭提供盡量多的機會，來觀察米蘭的選擇。

——對，就是這樣。

班布絲毫不覺得自己一次次放低了底線，對於這種情況，說實話，其實他沒什麼壓力。因為底線這種東西，在小概率事件里，就是用來打破的。

順便繼續做他的小概率統計更重要。

況且米納的問題不早點解決，米蘭的戀愛結婚生孩子一切事情都要往後延，大大的不好。

米蘭在審視名單的時候，海格力斯在數據化房間裏，變出眼淚汪汪的模樣，撲過去抱大腿：“班布啦班布——”

“嗯？”這個可憐巴巴的表情，對於班布一點影響都沒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