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那頭接起,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嗓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哽咽,他在電話那頭不吭聲,我硬氣道:
“昨天在火車站你朝我發什麼瘋?”
我正醞釀著怎麼繼續接話,那頭華睿陽卻是一句話不講,直接掛斷了電話,我聽着手機里的盲音,氣得想笑,固執地又給他撥過去,他估計也是給我臉色看,還是乖乖接了起來。
我道:“你有本事就不接!”
他倒還真是個有本事的,我話剛落,他直接又掛斷了。
倒成我上趕着了,我把電話揣進兜里,本想就此作罷,不接就不接,老子心氣兒沒那麼好,犯不上貼你冷屁股。回醫院走廊長椅上坐了片刻,我嘆口氣,又給他撥了過去。
他還是接了。怕他再掛斷,我趕緊道:“華睿陽你別跟我這樣。我碰到了點兒事,心裏難受,想給你打個電話,你別忙着掛,先聽我講。老家這邊有個很年輕的女孩,是我跟老周小時候認識的妹妹,老周鄰居。很開朗,可是患了癌,查出來的時候就是晚期,醫生說她過不了冬天。老周準備給她辦個婚禮,陪她穿一次婚紗。華睿陽,我沒想到老周着急叫我回來是為了這事,我現在難過得要命,你也別跟我慪氣了,咱倆都他媽的健健康康好好活着就已經該謝天謝地,當年我父親也是……”
華睿陽在那頭打斷道:“我現在過去。”
我吸吸鼻子,道:“別,你千萬別過來,說好了的,你等我回去。真的,千萬別過來,咱倆得分開幾天找找感覺。”
他道:“你自己受得了?”
我道:“也沒什麼受不了,這種事說到底我是外人,比我難過的大有人在。我陪陪老周,你過來的話反而礙手礙腳。對了,跟你彙報個事,安安是秦衛的影迷,我準備叫秦衛過來一趟,先給你通報下,免得又疑心疑鬼。”
華睿陽氣道:“沈文初!”
我握着電話笑笑,道:“所以說咱倆還是分開幾天都冷靜下,你怪我不信任你,你不還是一樣,行,先這樣吧。跟你講講話心裏好受些,對了,楷楷有沒有找我?按時吃飯沒?這幾天太冷,給他多加幾件衣服,他有件長羽絨服,藍色的,就在衣櫃裏,給找出來穿上。”
華睿陽道:“楷楷是我兒子,你操那麼多心。”他氣勢洶洶講完這句,又緩和了語氣,道:“好好陪着那女孩。真的不用我過去?”
我道:“真的,千萬別來,等明年咱把事兒辦了,我帶你正兒八經去看看我父母,你可得把你家最貴的酒拿來。現在就算了,咱狀態都不好,叫老人家看着擔心。先這樣,好好看楷楷,要是他鬧出個感冒發燒的,華先生您自己掂量着。”
他在那頭低聲一笑,道:“文初,你現在已經離不開這個家了。”
我不想去反駁,卻也不想承認,道:“我那是離不開我兒子。”
他沒在計較,又講了些叫我注意身體之類的話,這才掛斷電話。
這算不算是冰釋前嫌,看着簡單,其實方才我已經緊張得滿手心都是冷汗。大概只有遇到生死警醒時才能敦促人心,不願失去的,就牢牢抓住。因為太在乎所以去猜忌,也因為太愛,所以無可動搖。
緩緩心神,片刻后我給秦衛撥過去,接到我的電話,他有些驚訝,問道:“文初,怎麼了?”
我分不出他是自然反應,還是刻意偽裝,聽到他還是那種關切的語氣,我心頭一抽,還真是有些悵然了。
我將這邊情況簡單說了下,希望秦衛能抽出半天時間過來一趟,不為別的,就當是人文關懷了,我怕他拒絕甚至道:“你發個通稿當成正面宣傳也行,不要暴露安安的信息就好,因為是我跟老周從小看大的妹妹,希望你能幫忙。”
那頭秦衛道:“我在你眼裏已經卑鄙到這個地步嗎?放心,一定會過去。”
其實他要是拒絕我,我也毫不意外,畢竟我於他,大概也已經算是不相干的人了。
沒想到秦衛答應卻這般爽快,他又問:“婚禮是哪天?我去給她個驚喜。”
我告訴他時間,然後說了句謝謝,那頭秦衛沉默片刻,道了句不客氣。
安安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容樂觀,老周火急火燎地終於訂好了酒店,也為安安買來了婚紗,安安的父母很感激,哭着笑着謝謝老周。
安安不想最後也待在醫院,她想再回家住住,老周將安安從輪椅上抱起來,順便抱着她在空中轉了個圈,安安微笑着摟緊老周的脖子,笑得卻很安靜,或者已經不算是安靜,她已經太虛弱無力。
婚禮那天,來了很多人,安安家的親戚,還有安安的同學,大家努力都去微笑着為安安鼓掌。而我,在台上拿着話筒為他們主持着儀式。這場模擬的婚宴,其實更像是一場送別。
老周抱着安安走在鋪滿玫瑰花瓣的紅地毯上,身着白色婚紗的安安很美,蓬散開的紗裙襯得她像個天使。安安化了淡妝,看着臉上氣色很好,她沖大家微笑,好像無憂無慮。
我抬手看看手錶,望向大廳門外,看到秦衛的助理跟我打招呼,我笑着點點頭,拿起話筒道:“還有一份禮物要送給美麗的安安,算是個驚喜吧,安安可要睜大眼睛看好啊。”
我帶頭鼓掌,客人們雖然不知怎麼回事,也附和着我的掌聲,直到秦衛出現,出現了若干驚呼。
秦衛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走到安安面前跟她握手擁抱,安安驚得終於掉下眼淚,看起來很幸福。
老周朝着我豎起大拇指。
婚禮進行得很順利,簡短隆重,結束時老周送體力不支的安安回家休息,秦衛走到我面前,道:“好歹要盡地主之誼,文初,不請我喝杯茶嗎?”
我請他去飯店旁邊的茶屋,點了一壺紅茶,我捧着茶杯暖手,他道:“沒想到我們還能一起參與這種事情。”
我道:“是你名氣太大,粉絲遍佈天下,我又正巧認識你。”
“這可不是正巧認識就能辦成的事。”他看着我,話裏有話。
我道:“沒錯,是你心腸好。”
他一笑,然後抿了口熱茶,道:“算起來,這是咱倆一起參加的第二場婚禮,頭一次是陶桃的,那個時候其實你對我已經很生分了。我送你的戒指,現在大概早就不知道被扔在哪裏了吧?”
我輕笑,道:“是我錯過了戴那枚戒指的時機,現在你該送給更合適的人。最近怎麼樣?片子還順利嗎?”
秦衛道:“被華睿陽整得很慘,資金周轉很困難,不過他好歹算是手下留情,辰星還沒有倒,放心好了,我也不是那麼容易被整垮的。當初潘遠想弄走辰星,那麼囂張的人,照樣沒得逞。”
我聽着,道:“潘遠何止沒有得逞,都被你整得身敗名裂。算起來,你對我好像真的算是手下留情了,我要不要謝謝你?”
秦衛臉上斂了笑意,面露不愉道:“文初,你又對我講刻薄話了,你再挑撥我,我可把你辦了,隔着這麼遠,誰也救不了你。”
我笑,給他添了添茶水,道:“你不會,現在大家都是會算計現實的成年人,早就拋棄衝動了,不是嗎?我遠沒你的事業重要,你也早就放棄我了,何苦再做戲?”
他道:“你是個很聰明的人,揣着明白裝糊塗,華睿陽也被你玩得團團轉,文初,有時候真覺得你手段高明,我都自嘆不如。”
聽到他這般評價,我心裏還真不是滋味,算了,秦衛怎麼想是他的自由,我何苦去在乎?我岔開話題,問道:“好久沒有聽到潘遠的消息,他怎麼樣?”
秦衛抬眼看我,道:“你這是瞎操心還是故意找刺兒?他呀,本事大着呢,用不着我操心。聽說在戒毒所里都成老大了,囂張得很,改天得去把他提出來好好教訓頓。”
看秦衛咬牙切齒的模樣,我失笑道:“提出來就好好珍惜吧,萬一是真心的呢?”
秦衛臉上滿是嫌棄,我倆目光接觸,同時笑了出來。
他還要趕回片場,這邊不能久留,送他上車時他又道:“正在拍《硃砂》,不過跟旁人拍總覺得感覺不對,是我當初決定得太草率,害你錯過喜歡的劇本,抱歉。”
我搖頭,道:“最起碼,咱倆還是隨叫隨到的朋友。”
他微怔,然後道:“回見。”
婚禮結束后的第三天,安安走了。
告別老周,我乘火車返回。
抵達車站的時候,發現這個城市正在下着入冬以後的第一場雪,雪勢很大,又正值晚高峰,全城的交通已經癱瘓,車站中滿滿當當全是滯留的乘客。
之前與華睿陽通話,他問我何時回來,我沒有將具體時間告訴他,只是說最近幾天。此刻在車站等了約莫半個小時,情形完全沒有好轉,雪卻下得愈發大。我去買了把雨傘,決定徒步回家。
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停車場,主幹道上被堵住的汽車無望地忽閃着車燈,一眼望不到盡頭,倒成就了一片無奈的夜景。
雪已經到了沒過腳背的高度,小時候在老家也遇到過一場大雪,雪沒過膝蓋,我在外婆院子裏踩雪,一腳下去咯吱咯吱響,玩累了就靠在那棵柿子樹上,也不覺得冷,仰着頭等待被風捲起的殘雪落在臉上,星星點點的涼,很清爽。
我在道邊走着,想仔細再去聽聽踩雪的聲音,卻發現無法捕捉到,那種細微的聲音被路上汽車煩躁的鳴笛聲掩蓋,根本聽不到。
安安走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是不是要去蜜月旅行了?
老周還沒來得及回答,安安就昏迷了過去,再也沒有醒。
我其實跟這個女孩一點都不熟悉,只不過小時候打過幾次交道罷了,只不過知道她是老周的鄰居罷了,但是看着那麼年輕的生命隕落,熟悉不熟悉已經不重要,唯剩憐惜。
火車站到華睿陽的家很遠,要橫穿過大半個城市,一路上我並不覺得冷,腦門上反而走出了汗,心裏有些興奮,好像是在做一件意義非常的壯舉。一個人走着,腦子裏天馬行空想着很多事情。
不過是從盛夏到深冬的距離,我生活的世界已經翻天覆地,走近的,離開的,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我一直很痛恨欺騙和謊言,但是比起揭穿之後受到的傷害,我倒更願意活在謊言中。可惜,大概因為不真實,所以總會有百密一疏的時候,一旦無法繼續掩蓋,誰都受傷害。
路旁商廈外壁上裝飾着秦衛的巨幅海報,我走過時不注意到都難,只不過,我沒有駐足,邊走邊看,想着他已經成為比當年更有味道的男人,比起同我在一起時候的青澀,如今成熟內斂的他,人氣反而更高。
不管我與他之間有過多少回憶,又有過多少難堪,我真的很感激他能去參加安安的婚禮,而且沒有提什麼過分的要求,也沒有戲謔我與他之間的事情,甚至沒有多提我們的糾纏不清,倒有幾分公事公辦的樣子。
時間一久,沒有誰放不下,他也不過是凡人,總會有疲乏的時候。就算疲乏,我也希望他不要早早倦怠,我找來秦衛,其實也想告訴他,比起安安,我們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來享受生命的給予,都活得坦然自在些吧。
主幹道轉角之後,便看不到秦衛的海報了。
路過某個大學,看到一群年輕人聚集在操場上,學校好像特意開了足球場的照明燈,燈光下漫天飛舞的雪花很美,倒是個有情調的學校。那群孩子嬉笑着打雪仗,堆雪人,隔着老遠就能聽見女孩子們清亮的笑聲。我看看道路上的標識,這裏離我跟華睿陽吃燒烤的地方不遠,不知道那裏拆除之後又重建起了什麼。
那時候我們彼此還劍拔弩張,不過華睿陽那個大蒜味的吻還真是叫我印象深刻,那時怎麼可能想到他會是楷楷的親生父親,更不會想到我父親同華家還有頗深的緣分。
這些天沒有回家,不知道楷楷有沒有想我。
楷楷來年就四歲了,小夥子又會長高一大截吧,自從住到華睿陽家,小傢伙開朗不少,成天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儼然是個小少爺模樣,尤其是在小悅面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小模樣,可別長成禍害人世的富二代,也不指望太好,成華睿陽那樣也行。
不過性格要比華睿陽好些。
我腦補着楷楷長大的模樣,有點忍不住笑,笑過之後又有些感嘆,抱着試試的想法給劉媛撥過去電話,只是試試,沒指望她能接。
不指望的時候反而有戲,電話信號不太好,刺刺啦啦了好一會才聽得清聲音,我問着:“是劉媛嗎?”
她道:“文初?”
“是我。還在國外?你電話一直打不通,還好吧?”
劉媛在那邊笑着道:“文初,我懷孕了。”
我一怔,講着恭喜她的話,她問我楷楷過得怎麼樣,我如實彙報,叫她放心。劉媛說到最後還是沒忍住,哭着道對不起我,對不起楷楷。我心裏聽着不是個味兒,都已經那般,嘴巴上說得再誠懇又有什麼用。
叫她好好生活之後我掛斷了電話,有點後悔自己一時衝動,以後還是不要聯繫劉媛了,就算是好心問候,還是會碰觸到最不願意麵對的過去,何苦,既然她選擇逃避,就不要再牽扯她精力了。
她懺悔一通,倒沒說對不起華睿陽。
說起來,華先生還真是個生意人,好像從頭到尾,就他佔便宜最多,還在火車站跟我玩什麼苦情戲,被仨小姑娘瞧了去,弄得我好像對不起他似的。華先生,心眼兒還真多。
可恨一直忙着應付這些生活巨變,單單輕薄了自己的事業,雖然以前也沒有太強烈的勝負心,跟秦衛一起的時候更願意看他取得成就,照顧楷楷的時候,演戲不過是養家餬口的手段,做演員的誰不想留下部好影片,可惜我總覺得離自己太遠,連用心追求的努力都不願多付出。
如今塵埃落定,那個作者署名為言成的劇本,我該用心演一演了。
回想劇本中的文字和情節,那份痴情,倒像是提前預言了好多人的歸宿。
那年的華少良,該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走進深山裏。默默注視一生而不得,確實比了結生命困難得多,心裏有了挂念,才活得更加寂寞,一了百了需要勇氣,獨自面對未來寂寥長路,大概需要更多的勇氣。
我想把華少良的事情寫成劇本,等寫出,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搬上熒幕。
正想着,腳下絆了一下,緊緊靠着馬路牙的地方露出一個紙盒,仔細聽,有小貓細弱的叫聲,大概是被誰家遺棄的吧,我本已經路過,沒出幾步,又聽見小貓有氣無力的叫聲,還是折返回去,打開紙箱,裏面有兩隻小奶貓,一隻純白,一隻純黑,瑟瑟發抖地偎依在一起,瞪着大眼睛朝我喵嗚喵嗚叫。
華先生不差錢,房子也大,家裏再養兩隻貓應該綽綽有餘,就是不知道管家先生會不會反對。
抱着紙盒子太麻煩,我乾脆抱出小貓,將兩隻放進懷裏兜着。小貓身上很乾凈,看樣子被拋棄沒多久,就算是貓貓狗狗,如果不能一直負責,就不要輕易去養。小貓在我上衣里大概暖和了些,安安靜靜的,有點像小悅。
楷楷能遇到我,大概也是他的幸運,最起碼不必跟小悅似的,從小活在陰影里,不知道他最近如何,也不知道唐耀如何。
我沒那個心力誰也去擔心,只是想身邊的人都想得開,都過得平安些。
走着想着,深夜時候,終於走到了華睿陽宅子門口。
院落大門緊閉,我站在外面觀察,楷楷的房間已經關燈,我們卧室也黑着,唯有二樓華睿陽的書房還燈火通明。
我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他接起,道:“這麼晚還不睡,那邊……還好吧?”
我道:“都處理好了。你怎麼這麼晚也不睡,在忙公司的事?”
華睿陽一頓,道:“沒,楷楷的幼兒園老師留了個作業,要家長一起完成,貼蛋殼拼畫的,我幫他貼好輪廓,明天他帶去幼兒園上色。”
我想像着華睿陽有些笨拙地用大手黏貼蛋殼的模樣,忍不住笑道:“真難為華先生了。”
他道:“知道難為我你還不快點回來,不過幸好不是今天回,這邊雪下得很大,全市交通都斷了。”
我道:“瑞年好大雪,你站到窗邊看看,雪還在下,咱家草地上都落了厚厚一層,明天楷楷起床估計得樂壞了,陪他堆個雪人吧。”
手機那頭傳來挪動椅子的響聲,我看見書房窗帘被拉開,窗戶上的霧氣被抹開一塊,模模糊糊看到他,我招招手,他沒反應。這個華先生,叫我想浪漫一次都不行,我無奈對着電話道:“麻煩你看看大門口,看來明天不用跟楷楷堆雪人了,我直接凍成雪人得了。”
他道:“你在門外?”
我道:“你視力可真不好,麻煩快點開門。”
我合上電話等着,很快就瞧見華睿陽跑出來,他披着睡衣,拖鞋也沒換,一路上都踏飛起雪花,急急地沖我跑來,駐足時還滑了一下。
他站在我面前,一臉不可思議地打量我,我道:“我從車站走回來的,路上還拾了兩隻小奶貓……”
話至此,華睿陽緊緊抱住我,他身上還帶着房間裏暖和的氣息,我把冰涼的臉頰貼在華睿陽脖頸間,長途跋涉中不曾感覺到的疲倦,在靠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全部翻騰出來了,還有那些徹骨的寒冷。此刻,我只想貪戀這裏的那份溫暖。
他抱得太緊,驚嚇到了我大衣中的兩隻小貓,小黑貓一撲騰,吧嗒掉在雪地上,喵嗚喵嗚炸着毛,抖成一團。
我笑着撿起它,華睿陽攬着我進屋。
進屋后他親自去泡了熱茶,又去浴室放好熱水,過來牽我手,發現還是冰涼,他氣道:“這麼遠的路,你發什麼神經!有個萬一你怎麼辦。”
說著動作幾分暴躁地給我脫衣裳,一邊脫手卻不老實,該摸的地方不該摸的地方手捏了幾下,把我摁進熱水裏,往我身上淋了幾把水,動作忽又輕了下來,道:“瘦了好多。”
我自己倒是沒覺出來,捏了捏胳膊,道:“沒吧。”
他掐我腰一把,道:“反正這樣不行,抱起來硌手。”
被熱水一泡,我昏昏欲睡,出來就倒在床上懶得再動,他攬着我,我睡着前聽見他道:“放你一馬。”
你不放都不行,我倒是想跟你久別勝新婚,不過實在沒有那個體力了。
早晨是被楷楷冰涼的小手弄醒的,小傢伙一臉壞笑地鑽進我被窩中,小手大概剛在外面玩過雪,凍得紅紅的,貼到我身上,我抓住撓他,他小腿小爪子亂蹬,喊着:“爸爸你還知道回來啊?”
這小孩說話還真是越來越叫人不知道怎麼接招,難道是華睿陽教的?我把他摁在被子裏,道:“兒子,想爸爸了不?”
楷楷眯着眼睛大方方道:“想了!”說完小嘴還湊過來親了我一口,摟着我脖子道:“爸爸,兩隻小貓是我的嗎?好可愛,今天可以叫小悅過來看看嗎?”
我剛說完可以,這小子就一咕嚕滾下床去,小嘴裏喊着去打電話啦。
我剛想穿衣裳起床,華睿陽進屋,我見他將門從裏面反鎖上,立刻警惕,問道:“光天化日,你要幹嘛?”
他噙着笑走過來,摁着我肩膀將我又壓倒在床上,道:“昨天夜裏是看你太累,才發慈悲放過你,現在你也休息好了,該還賬了吧。”
我道:“還沒吃早飯,我好餓。”
“飯後不宜劇烈運動,所以還是現在吧,昨天夜裏你睡得倒好,我忍得很辛苦。”他說著,吻已經落下來。
這傢伙昨天夜裏確實忍得辛苦,一直頂着我,我實在太睏乏才沒去搭理他。還真是一點兒都不吃虧的華先生,不過,怎麼辦,就是喜歡了。
被華睿陽折騰完,我又賴床睡了會,這一睡不要緊,竟然做了個駭人的夢,生生被驚嚇醒了。並非夢到什麼惡鬼猛獸,只是回到昨夜大雪中,我一路跋涉回家,開門卻發現家裏多了個陌生女人,我問她是誰,她說是華睿陽的妻子,連楷楷也拉着女人的衣角,怯生生着看我,卻叫女人媽媽。
我從夢中驚醒,心口噗通噗通跳得飛快,卧室里就我一個人,看看錶,已經十二點多。我暗暗嘲笑自己,不過,夢是心頭想,難道是我一直隱隱擔心着的?既然以後決定長住,可要把華先生看得緊一點。
是不是該接個宮斗劇,最好是百兒八十集的劇情,好好去學學心眼兒。
越睡越懶,慢騰騰換好衣服下樓,看到小悅過來了,正跟楷楷靠着大亨逗弄那兩隻小奶貓,小貓好像對大亨很感興趣,也不知道怕,在大亨鼻子底下齜牙咧嘴,不過大亨全然沒把耀武揚威的小貓放在眼中,老老實實趴在地上當兩位小主子的靠墊。
小悅瞧見我,站起來跑來,伸着小胳膊要我抱,我撈起他,在小孩腮幫子上啃一口,心情倍兒好。平時覺得我家楷楷就夠嫩了,可跟小悅一比,楷楷就成了糙小伙,還是小悅水靈。
我問小悅爸爸呢?小悅往外面一指,我放下他,站在窗邊往外看,院子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堆起了個雪人,可能是這幫早起的孩子跟管家一起弄的,會不會是管家怕孩子聽見我跟華睿陽的床上戰鬥特意領孩子出去?不會吧,肯定是我多疑了。
窗外的雪人有半人高,帶着頂楷楷的帽子,身上插着掃帚還挺像回事兒。不過此刻我的目光落在站在雪人一旁的唐耀身上。唐耀連外套都沒穿,只穿着一件白晃晃的毛衣,在雪地里顯得有些單薄,他指尖夾着一根煙,吸了兩口后將煙頭插進雪人手中,煙蒂遇到雪水熄滅,升起一縷煙來。
我看見唐耀在雪人邊上靜靜站着,好像要變成另一個雪人,過了半晌他才挪動腳步,竟然是拾起一旁的孩子們玩的塑料鏟子,往雪人身上堆了堆雪。
華睿陽站到我身邊也看了過去,他道:“我看唐耀離瘋不遠了。”
我看他一眼,道:“我倒覺得他以前是瘋,現在,稍微正常些了。”
下雪不冷化雪冷,我喚來小悅,讓他去叫唐耀進屋吃午餐,小悅跑出去,拽了拽唐耀褲子,唐耀看過來,扔下玩具鏟子,跟小悅一起進來。
他身上帶着很冷冽的寒氣,還沒走到我跟前我就打了個哆嗦,他瞥我一眼,張口就是不好聽的,他道:“想好怎麼處理那筆財產了?天上掉的餡餅,你要是不知道怎麼處理,乾脆再轉贈給我好了,我眼饞着呢。”
真是不討喜的人,我懶得理。肚子早就餓了,還是吃飯要緊。
席間唐耀說他買了旁邊一棟宅子,正收拾着,過幾天搬過來。華睿陽道:“搬過來幹什麼?我跟你關係又不好。”
唐耀一笑,道:“怎麼說話呢,我好歹是你舅舅。”
華睿陽裝成沒聽到的,給小悅夾菜,問小悅道:“小悅,你叫楷楷什麼?”
小悅細聲細語道:“哥哥。”
然後華睿陽得意地對唐耀一笑,唐耀瞪小悅一眼,不過小悅忙着吃飯,沒瞧見。
搬過來就搬過來吧,互相都有個伴兒,孩子也好,大人也罷。
我本想出門聯絡下,希望能早日開拍,華睿陽卻不肯,說積雪未化,叫我再休息兩天,就算是聯繫電影的事,也由他來運作,我只管演戲就好。
他倔強起來,說一不二,說到底是我樂得偷懶,在家暖暖和和陪兒子玩,何樂不為。
只是沒想到顧雨會尋上門來。
這小子跟他哥完全不是一個套路,他更懂人情世故,卻偏偏好像無所畏懼,想起他對我講過的話,對這個半大小子還真有點發憷。
他大方方進屋,四處打量一番,我問他怎麼過來了,他坐到沙發上,道:“聽陶桃姐說你回來了,我過來看看。”
“看什麼?”
他望我一眼,然後低下頭,雙手交握住,道:“那天你走後,我向陶桃姐打聽了一些事,不是陶桃姐出賣你,是我套的話。反正聽了之後有些擔心,也聯繫不上你,乾脆直接就過來了……”
他講着,抬眼看了我一下,又很快低下頭,道:“是冒失了些,不過有些話對你講,我哥他想跟你道歉,可又覺得沒臉再見你。”
我道:“他記住教訓就好,我也沒那麼寬宏大量,以後大概不會待見他了。在圈子裏混,多少得有些原則。你還有旁的事兒?沒事兒也早點回去吧。”
他一咬嘴唇,站起來,道:“你要是有事,一定找我。”
我笑道:“我能有什麼事?就算有事也輪不到找你。”拍拍他肩膀,道:“別天天想些有的沒的,兩眼要往前看,自毀前途的事情,少做。”
他沒再講什麼,我不留他,半趕着叫他走。還好華睿陽不在家,在家又有得鬧騰,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犢子。
關上大門以為沒啥事兒了,突然就聽見外面刺耳的剎車聲,就從家門口傳來,我趕緊出門一看,只見顧雨摔在地上,他的自行車滑出去老遠,雪地上沾着血跡,再看肇事車,不是華睿陽的,是唐耀的車。
唐耀皺着眉從車上下來,看了眼我,問道:“誰啊?騎車騎到這裏了?也不看道。”
我去拉顧雨,道:“你還傻站着幹什麼,好歹看看人怎麼樣。”
顧雨倒吸着冷氣,捂着膝蓋坐在雪地上,聽見唐耀的話,抬頭瞪他一眼,甩開我的手,一瘸一拐去扶起單車,誰也不搭理,走了。
唐耀又瞅了兩眼,不依不饒問道:“誰?”
我笑,道:“我小情。”
顧雨過來的事情最終還是非常迅速地傳到了華睿陽耳朵中,連同我那句玩笑“小情”,唐耀還真是個嘴巴長的,不枉他長着顆女人似的淚痣。
華睿陽陰着臉將我摁在床上,又是一頓狠狠折騰,事後我靠着他,將幾番深思熟慮的話講了出來,道:“如果我父親知道小伯父留給他那些錢,他肯定不會收。”
華睿陽攬了攬我,道:“剛辦完事就有精力講這個,你是不是還想要?”
我道:“這不是心情最放鬆的時候嘛,早晚得面對。那筆錢不是我的,其實我也沒有什麼權力去處理,要不,還是還給華家吧。”
華睿陽摸了摸我頭髮,落下個吻,道:“我更沒有動它的資格,處理權在你。實在覺得心裏不安,就拿去做公益吧,反正我是一分不會動。”
“數量不小,你是不是在裝豁達?”
他掐我屁股,道:“我像吃軟飯的嗎?我不敢說比得上小伯父,不過華家在我手上還可以繼續安穩下去。”
有些話我說不合適,非得他點透了才行。想起安安,我道:“確實是想做個基金,錢藏在銀行里其實也沒多大價值,不過是冷冰冰的數字,不如去幫幫別人。”我說著翻個身,道:“反正現在就算我成了窮光蛋,楷楷也有的吃有的穿。”
他從後面抱住,道:“我養你。”
花着他的錢,攢着自己的小金庫,那感覺其實還蠻爽,不過為了不至於徹底淪落為被包養的小白臉,我準備年前跟公司敲定電影的事情,最起碼該配齊人馬吧。
跟張敏聯繫后她很爽快地叫我放心,然後說導演已經定為江一了。我有些意外,張敏說之前江一準備的那個探險動作片無限期擱淺了,江導最近瞧着氣色不好,估計是遇到糟心事了。
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置之不理,我約江一出來喝酒,他倒是答應的爽朗,我都懷疑他是不是一直憋屈,就等有人約他。
說是喝酒,其實華睿陽對我下了禁酒令,他不在場看着,絕計不許我沾酒。所以就變成了我喝白水,看江一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問他怎麼了,他道:“把江楠送回去了。”
果然如此,張姐慧眼如炬。
我道:“他肯定不願意吧,鬧僵了?”
江一道:“跟他斷了關係,法律上的,情分上的,都斷了。”
我當他說笑,道:“這麼狠,那小子氣着你啦?親人沒有過夜的仇,放寬心。”
江一繼續喝酒,道:“不是說笑,是真斷了。人嘛,要是由着性子,那跟動物不就一樣了嗎?我雖然經常在國外待着,骨子裏其實保守得很,接受不了的就是接受不了。他有他的思維,我有我的,沒法兼容,也沒法退步。”
我瞧他神情,知道他心裏的傷大概很深,我道:“人心都是千迴百轉,別把路堵死。”
江一慘然一笑,道:“凡事都有底線。”
跟江一喝酒的地方是陶桃開始營業的酒吧,顧雨過去的時候,江一已經喝得微醺。顧雨看到我,也沒過來打招呼,自顧自的抱着結他上了台,我戳戳江一,叫他聽歌,他朦朧了眼神,道:“不錯。”
慕名來聽顧雨唱歌的人不少,掃了眼台下,竟然看到了唐耀。我過去跟他打招呼,他笑道:“看來唱歌的那位真的是你小情?專程跑捧場的?”
我道:“是啊,你繼續跟華睿陽打小報告吧。怎麼在這裏?”
他道:“約了朋友。”
這人,見朋友就見朋友,怎麼還帶着小悅。我開始也沒發現小悅,直到小傢伙抱着個玩具小車從椅子後面鑽出來,見到我就蹭過來,我抱起小悅,對他道:“不要帶小孩過來。”
唐耀沉默片刻,最後道:“家裏保姆請假了。”
我一怔,不好再說什麼,叫他先見朋友,我帶小悅去後面。
逗着小傢伙轉身,發現江一不知道什麼時候沒了蹤影,問服務生,說江一臉色不好,方才衝出去了。
正巧看見顧雨從台上下來,我把小悅先交給他,出去想看看江一,那傢伙不會是喝多吐了吧,誰知道出去尋了一大圈,沒看見人影,八成是走了。
再回去,看到唐耀跟顧雨在交談,唐耀抱過小悅,看見我,道:“走了。”他也不等我應聲,轉身就走了。
顧雨望了唐耀背影一會兒,突然道:“他怎麼在那裏長了顆淚痣。”又道:“他誰啊?怎麼看着怪可憐的。”
我聽着好笑,道:“哪裏可憐了?”
顧雨蹙眉認真想着,道:“表情不對,感覺日子過得挺憋屈。”
我失笑,道:“你可千萬別可憐他,小心把自己賠進去。”
顧雨瞪我,道:“我喜歡的是你。”
我笑着拍拍他肩膀,道:“那你還是去可憐唐耀吧,那位大叔現在可是非常需要,走了,拜。”
轉眼便到了春節。
那年的除夕夜,我跟華睿陽舉行了婚禮。
其實婚禮進行曲響起的時候,我心裏覺得有幾分荒唐,到底有沒有必要這麼興師動眾,我也講不清楚,不過看着自信滿滿站在我身旁的華睿陽,我笑着想,隨他吧。
因為水到渠成,心裏倒有了幾分波瀾不驚,不過聽到司儀說出那句話時,還是忍不住濕了眼睛:
“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像愛你自己一樣。不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他,直到離開世界。”
以前參加旁人婚禮的時候,聽到這句話,心裏都會不自覺地冷笑,看多了貌合神離的短暫婚姻,我之前已經不相信那種走形式的宣誓了。
不過此刻,華睿陽握住我的手,我們倆人對彼此說著“願意”,我想,大概還可以再相信一次。
台下的親朋好友鼓掌,我看着坐在台下的人們,華家父母,唐燁,唐耀,楷楷,小悅,帶父母一起來過年的老周,跟老公一起過來的陶桃,江一,顧雨,還有車站遇到的三個女孩。除夕夜趕過來倒真難為了他們,不過華睿陽邀請的是他們全家,順便訂了酒店和旅遊項目,算是送給大家的新年禮物。
在他們的一片起鬨聲中,華睿陽當著大家的面實打實跟我來了個熱吻,弄得我紅了一張老臉。
除夕夜裏又飄起了雪花,來年大概真的是個瑞年。
大概很快就開春了,寒冷了太久,很想念春暖花開。
執子之手,此生共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