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優曇之子(4)
閃光的收穫魚沿着河水退去,獨有五月帶來的手燈還依舊亮着。
藉著那亮光,小莫妮卡、奈樂和瑪雅三人同時都看到了那一幕。濕漉漉的草地上面,有一個披着白色斗篷的人正面部朝下趴在那裏,一動不動,不知生死如何。
奈樂對地上的那個人說:“五月教授,您沒事吧……咦,你不是五月教授!”
她改了口,是因為突然注意到不遠處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坐着的那個人,才是有着一頭銀髮的五月。那麼地上的這個披着白色斗篷的人又是……
奈樂知道自己來遲了。
她只要看着五月,就抑制不住自己想要發火的慾望,為了避免當場和元語者發生衝突,她恨恨地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低頭去看地上的那個人。
從斗篷遮掩不住的身體曲線來看,應該是一名女性。而且,身材不錯。
忽然,就好像覺察到了視線似的,那個身體動了一動,然後發出了一聲嬰兒般的哼聲,翻了個身。
她一轉過身來,奈樂頓時大窘。因為她這才注意到,那件白斗篷是這個人身上唯一的衣服。她趕緊再把視線移開,恰看見小莫妮卡早已經將臉遮了起來。“咦,你早就知道?為何不早點報告?”奈樂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努力拿出身為成年人的氣勢來。這一手還是從校長那裏學來的。
“我怎麼說得出口呀!”小莫妮卡非常委屈,“五月教授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她披上的那個場面……我也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事啊!”
在她們互相責備的時候,那個多出來的女性已經坐了起來,用她清澈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們,忽而露出了純潔的微笑,伸手指着她們,臉上帶着興奮的笑容,湊到了五月的邊上,嘴裏發出“啊”的聲音。
五月微微笑了笑,伸出一隻手,幫她把不小心有點松的斗篷重新繫緊,遮住了她的身體。一邊系,一邊溫柔地說“你這樣會着涼的。”
那名女性也不知聽懂了沒有,只是看着五月的臉笑着。
瑪雅畢竟是經歷過大場面的戰鬥指導老師。她只是用責備的眼神盯了一眼違反規定逃脫夜禁的小莫妮卡,之後就面不改色,大步走到了五月的面前,向五月說明了奈樂之前告知她“一旦發現五月的蹤跡,就前來支援”的事,接着,她說:
“我從瞭望台看到有人過來,就來了這裏。現在我只有一個問題: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她和你們一樣,是剛才被收穫魚送來的。”
“這是不可能的!以為內一直以來,收穫魚只會送來它能托起來的分量,比如,不超過三個月大的嬰兒!”
裹在白斗篷里的女性突然顫抖了一下,往五月的懷中躲去。
“她確實是個嬰兒。你驚嚇到她了。”
瑪雅依舊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盯着五月,反覆地搖着頭。
奈樂知道已經瞞不住了,只好走上前去,親口和瑪雅為利用了她而道歉。“其實是我想要阻止她去禁林深潭打撈成年嬰的計劃。只是沒想到她居然還可以說服一大群收穫魚把人送過來……”
瑪雅一臉無奈。
她不打算責怪奈樂,但也沒有在這裏繼續和元語者僵持的打算。
奈樂已經勉強恢復了鎮定,再次拿出了氣勢,對五月說:“我會向校長報告的。”
“請便。”
五月說著,用手輕輕撫着白斗篷里的人的後背,眼睛卻看着奈樂的眼睛。
奈樂突然感覺內心非常不安,就好像這雙眼睛裏有着望不見底的深淵,正引誘她陷進去一樣。每次和五月交鋒,最後總是會有這樣的感覺。她已經有些搞不懂自己了。
見到氣氛不對,瑪雅及時開口道:“既然人已經出來了,總不能再把她扔回水潭去。五月教授,這裏與校舍距離很遠,她似乎還不太會走路,您是否需要一部拖車?那邊的營地大概會有一輛。”
“若是您願意幫忙的話。”
“這自然。請稍等。”瑪雅說完就往禁林的方向去了。小莫妮卡也緊跟着自己的指導老師一道去了,大概是很想從這段太過衝擊的記憶中逃走吧。於是溪邊轉眼間就只剩下了五月和奈樂,還有那名裹在白斗篷里的女性——已經在五月的懷裏睡著了,平穩地呼吸着。
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奈樂和五月說:“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五月說:“做她的保護人,撫養她,直到她可以工作。”
“也許她會一直沒有工作的能力。就算她能學會自用語,那門自用語也不一定有用處。到時候,她會失去在索緒爾的容身之地。”
“我不會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我會一直照顧她,直到福利法案推出的那天。”
聽到這裏,奈樂終於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緒了。
她說:“你會被其他人非議的!你看她的身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已經成年的人吧。說什麼做她的保護人……開什麼玩笑,在索緒爾,只要是成年人就不可能擁有保護人了!”
能擁有的社會關係,只能是……
五月說:“那麼,我就以‘家人’的身份去照顧她。這樣就不會有人說什麼了吧。”
啪。
手燈的光映照在五月清秀的臉上,清晰地照出了五個奈樂留下的手指印。
而另外一邊,奈樂的胸脯正因為情緒激動而劇烈地起伏着。
“‘家人’?”奈樂厲聲反問道,“你對她根本就沒有感情!你只是想利用她來證明你比席勒優秀,而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個無知的嬰兒,就這樣被你欺騙了!是個騙子,還大言不慚說要做她的家人……你知道在索緒爾家人意味着什麼嗎?不許你侮辱這個稱謂!”
奈樂說著說著,覺得自己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她的手在痛,心也在痛。
她很小的時候,就聽過歷代元語者的傳說故事,尤以席勒的故事為讓她最為感動。從得知自己掌握的自語是“生命之語”的時刻起,她就對元語者暗暗充滿了戀慕之心。但是席勒永遠是高不可攀的,她也從未想過高攀。這樣的情懷她從不和人說起。唯有一起長大的瑪雅喜歡拿這個和她開玩笑。
她戀慕歷代的元語者,因為在她的心中,其他人都是為了生存而使用語言,唯有元語者是為了把一生奉獻給索緒爾而生。絕不是為了私人的名利與情感。
但是眼前的這個人的突然出現,徹底粉碎了她少女時代的那個夢。表面上優雅親切,充滿了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實際上只是為了成就自己的名聲,只是為了達成比養育她的那個人更高的名聲。
於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揮了這個人一掌。這無疑失禮之極,但是,激怒她就激怒她吧,奈樂心想,反正自己已經不再抱任何的幻想了……
可是,五月並沒有被她激怒。
仔細看去,五月的嘴角還帶着一絲笑意。
“不用這樣激動吧,奈樂小姐。”她說,“你居然會這樣生氣,難道……你想做我的‘家人’?”
“我……我才不會!”
奈樂心中氣惱極了,下意識又要舉手,卻轉眼間,那隻抬起的手就被五月牢牢抓住了。
她出手動作迅疾非常,依然坐在石上,手臂以下動都沒動,膝上,那個女性依然甜美地睡着。
奈樂整個人都懵了。
因為她突然意識到,五月的反應那樣快,方才明明可以躲過自己的那一掌,但是她竟然沒有躲……這是為什麼?
這個疑惑還沒在奈樂的心中得出結論,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她驚慌失措——五月把握住了她的指尖的那隻手,緩緩移到了自己的唇前,閉上眼睛,垂下睫毛,用溫熱的嘴唇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頓時,一股悚然的感覺從奈樂的指尖一直傳到了頭頂,又奔騰而下,一直通到了她的腳趾……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的雙腿在顫抖。她的喉嚨說不出任何話語。她的眼前只剩下了五月藏着深淵的眼睛。而自己,已經朝着那個深淵掉進去了,再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光亮。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難道,她說了什麼我不懂的語言嗎,用她元語者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身體……這些紛繁複雜的想法困擾着她的大腦,讓她的思維陷入了極端的混亂中。在這混亂之下,她甚至沒有意識到瑪雅的靠近。
瑪雅來了,身後是一輛拖車。
“五月教授,車子我找來了。咦?”她忽然注意到了奈樂的異常,“奈樂,你怎麼了?臉怎麼那麼紅……是發燒了?”
奈樂依然困在感官的漩渦之中,沒有及時回答兒時摯友的發問。
五月說:“大概是覺得今晚的事情太過不可思議,過一會兒就會好了。——話說回來,瑪雅老師,您能幫我把這個孩子抬起來嗎?她好像在我膝上睡著了。”配合著這樣的話語,她很自然地作出了一個愁眉苦臉的困擾表情。
瑪雅懷疑地看了五月一眼,之後無奈地嘆了口氣,說:“看在您是五月教授的份上,我就再幫您一次。但是,今天誘騙我可愛的學生給你帶路的事情,你可別忘了。”
五月帶着歉意,優雅地一笑:“感謝您的雅量。”
作者有話要說:這或許也算是修羅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