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已不需要再隱瞞

第125章 已不需要再隱瞞

一陣純白色的喧囂——這是麗剛剛恢復意識時感受到的。慢慢的,喧囂漸漸分成了三種聲音:人來人往的腳步聲,廣播聲,還有更多的,人們說話的聲音。她傾聽着,卻難以分辨他們在說些什麼。

終於,純白色漸漸退去,視野的中央出現了三盞排成一排、散發著冷冷白光的小吊燈,正掛在天花板上——是港口大廳里最為常見的那種。

難道,我又來到了港口了嗎?

“你終於睡醒了!”

聽見這句話,麗驚得連忙將視線從天花板上移了下來。她萬萬沒想到,安娜竟然就在她的面前,像以前一樣,把臉湊在離她很近很近的位置,抬着頭,笑着看着她。

——安娜,我……

麗正打算和安娜說點什麼,卻又被安娜搶了先:

“站着都能睡着,還仰着頭,害得總有旁邊的人以為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跟着你抬頭往天上看呢。正好,我們的隊伍也快要排到了,來。”

麗這才注意到,自己和安娜正是在某個辦事窗口前排着隊。這個辦事窗口她很熟悉,主要是校驗大家的隨身行李,但是……

她正打算思考下去,手卻被安娜拉住了,眼看就要被她拉到窗口的前面去。

“等一下!”麗忍不住叫了出來。

安娜停住了腳步,看着麗的眼睛。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麗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安娜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你真的睡糊塗了。”安娜說,“革命結束了,我們現在正要好好出國放鬆一下。”

放鬆?

革命……究竟是哪一次革命?麗印象里自己此時此刻明明應該在無涯學海才對……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這一個安娜——長相確實與她記憶里的那個人一模一樣,神態也沒有任何的不和諧之處,應該不是什麼人假扮的。確認了這一點之後,麗將自己的視線再次向下移,這才注意到她手裏拿着一個文件袋,而腳邊是一個塞得滿滿的拉杆箱。

麗思索了片刻,指了一下拉杆箱,說:“我想看一下,可以嗎?”

還沒等安娜回應,麗就聽見了一聲咳嗽響,打斷了她們兩人的對話。一看,是窗口後面的工作人員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好的,馬上就來!”

安娜應了這麼一句,就扔下了麗,拿着文件袋快步走到了窗口,交到了裏面工作人員的手中。麗也只好跟了上去。趁着工作人員打開文件袋的功夫,安娜趴在窗口,歪着腦袋,用她像石榴石一樣的眼瞳盯着麗,一邊看一邊笑,還伸出手來玩她的劉海。弄得麗都一些不知所措了。

工作人員看了看她們兩個的眼神,好奇說:“你們是姐妹嗎?長得並不太像。打算出國做什麼?”

麗正要回答,手臂卻被安娜勾住了。

“我們是戀人哦!正準備私奔!”安娜認真地對工作人員說。她說得很響,身後一米線外的人也聽到了,有的人甚至鼓起掌來。

麗的臉頓時刷地一下全紅了。過了好幾秒,她才說:

“你在說什麼啊,我……和你……別人都聽見了!”

聽見自己語無倫次的話,麗才突然發現自己的慌亂程度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想。

安娜轉過頭瞧着麗,臉上帶着一副“就是要別人聽見”的表情。

工作人員笑着解開了文件袋的繩索,然後將裏面的幾份文件拿了出來。看到那些文件的瞬間,工作人員臉上的笑容就凝滯了。麗也突然認出了文件上表格的樣式,心中猛地一沉。

工作人員自言自語道:

“類型為P……居然是流放犯啊。你們兩個還真是不走運。”

麗再看看安娜,結果發現安娜好像也變了情緒,安靜地趴在窗口,好像在思考着什麼。

“安娜……”麗試着叫了她一聲。

“啊。”

安娜回過神來,看見麗正瞧着自己,臉上頓時又掛起了笑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我們兩個……?”

難道我們兩個是被流放的嗎……我們,兩個人?

但是她剛打算說出後面的話,突然感到一陣頭痛,彷彿腦中嵌着薔薇花的刺。

這是夢境!

是為了欺騙而製造的夢境嗎?可是安娜的樣子看上去太真實了。那麼,她為什麼又在這裏?文件袋裏的兩份文件又是怎麼回事?被流放的明明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安娜所受的刑罰應該是永遠沉睡才對,為什麼兩個人一起被流放了……

“放心吧!”安娜的眼神突然變得堅定了起來,“我們現在是兩個人,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什麼樣的困難都不再是困難了,只要我們兩個人一起走——”

麗靜靜地打量着安娜:她的嘴上雖然這麼說著,臉色卻有些微白。麗果斷主動拉住了她的手,發現她的手正緊緊攥着一個拳頭。她把她的手指和手心分開,輕輕一摸——手冰涼,手心也全是汗。

竟然緊張到這種地步……

一瞬間,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看了一眼她們唯一的那一個行李箱,說:

“安娜,我的恆河沙書呢?”

在麗的印象中,自己要被趕出無涯學海時,某個大教授曾問她,要不要帶一本書作為路上的消遣。而那個時候,麗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恆河沙書。

那一本恆河沙書對她而言意義重大,因為它是以圖書館裏那隻華麗的妖狐的自由為代價換來的。

在自己和安娜被捕期間,無涯學海展開了一場大審訊,將所有與革命有干係的人統統加以處理。書庫里的書籤們曾為麗提供了極大的幫助,自然也難逃一劫。為了保護書籤們的安危,那隻妖狐主動站了出來,聲稱自己是書籤們的領導者,當然也就是主犯。它所得到的懲罰,就是前往通天塔的深處尋找恆河沙書,化為書籤,永失自由。其他的書籤也就因為它的犧牲而免去了一劫。——但是,麗和那隻妖狐僅僅有三面之緣而已,而它所變成的書籤,就是跟隨自己遍歷了次元之海的詩緒里。

不管這個夢境是過去的回憶,還是將來的預兆,或者是大教授的惡作劇,只要找到那本書,找到詩緒里,一切就真假自明了——麗在心中這樣計劃着。

但是安娜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你的恆河沙書……麗,你一直都是用的別人的恆河沙書啊。他們根本不同意讓我們把恆河沙書帶出無涯學海。”

怎麼會這樣?“詩緒里的那一本呢?”

“你是說那隻狐狸吧。它還沒有從書庫的深處回來。不過,既然是圖書館裏的生物,一定是不會迷路的吧。——也許我們以後回到港口,會聽到它的消息。別擔心。”

安娜的回答,在麗的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麗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夢境中發生的事情,並不存在於她自己的記憶之中。

在那次革命失敗以後,自己帶着恆河沙書和詩緒里永世飄零,而安娜陷入沉睡……這是她一直以來都深信不疑的。那麼,眼前發生的事情,為何和記憶有着如此大的差異?

難道說這個夢境是在實現自己心中的渴望嗎?但是似乎又沒有那麼簡單。

正在麗反覆思考的時候,窗口那裏,她們兩人的流放文件已經蓋好章了。

“怎麼了,麗?你的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了。到那邊去坐坐吧?”

安娜說著,漂亮的眼睛看着麗,臉上帶着輕鬆的笑容,儘管看上去有點勉強。

革命的失敗,到底還是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陰影。

麗跟着安娜到等候大廳找了兩個緊鄰的座位坐下了。麗想:需要把自己發現的異常告訴她嗎?但是,即使告訴她又會如何呢?這僅僅是一個夢境而已,即使告訴安娜,也不會改變任何事。

就在麗的心中還在掙扎的時候,安娜忽然將頭靠在了麗的肩膀上。麗的心中一動。

“麗,讓我來告訴你兩個秘密吧。”安娜說。

安娜會有什麼秘密呢?

“第一個秘密或許聽上去很離奇,我……也許和未來的麗見過面呢。不過那個時候的麗只有一個人。一個人在漫無邊際的次元之海中旅行。現在我們竟然能這樣肩並肩地倚靠在這裏,雖然革命失敗了,但是……說不定我們的未來也被改變了。這,應該是一個奇迹吧?”

……!

“第二個秘密……你知道‘執鞭者’這個名字背後真正的力量嗎?”

麗強忍住聽見第一個秘密之後心中的激動,故作鎮定地說:“不就是天生可以驅使教鞭的意思嗎,安娜一直很優秀啊。”

“並不是。它只是一個借口,讓我可以一直飄零在國外,最好遠離無涯學海,也遠離通天塔圖書館。你應該也聽到了吧,書籤們對我的另外一個稱呼,用它們的語言所說的。我後來查了詞典,才明白那個詞的意思。”

麗想起來了。

她用書籤們的古老語言,說出了那個詞——“封印者”。

“沒錯,就是這個……我反覆思考着,為什麼我會得到教鞭。明明只要是個普通人只要拿到教鞭就可以自由地驅使知識之光,為什麼是我?直到那一天,我第一次走進通天塔圖書館,你說那些書籤全部都躲起來了,我才突然明白過來——或許我身上有什麼在無涯學海被視為禁忌的東西。”

“是什麼?”麗問。

“暫時還不知道。不過,既然我們已經被流放了,那些老學究們應該也可以安心了吧……對了,”安娜突然離開了麗的肩頭,又笑了,“你想喝點什麼?我去買。”

麗還在思索着安娜方才的話,於是隨意說:“一般的紅茶就好。”

“你的愛好怎麼還是這樣普通,天下的自動販賣機,數港口這裏的飲料品種最多最全。要是我,就一定要買點奇怪的。”

“比如說?”

“嗯……薑汁香草熱巧克力?”

說完這句話,安娜就轉過身,一蹦一跳地走遠,一直走到了麗所看不見的地方。

麗靜靜坐在原地等待着。

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她看見海面上升起新的煙,掛着五個國家旗幟的軍艦入了港,又離港而去。港口的人們議論紛紛,記者們舉着攝像機和話筒四處奔走,似乎有什麼大事發生了。大廳里變得一片混亂。

她等着自己的那罐紅茶。還有安娜的那罐薑汁香草熱巧克力。

她等着。

但是,安娜再也沒有出現過。

***

麗睜開了眼睛,發現席勒、埃莉斯琳娜和詩緒里正環繞着自己,一雙雙眼睛皆是包含關切。而自己,正仰面躺在薔薇花叢的中央。

“我想喝水。”麗說。

埃莉斯琳娜遞了一杯水給她。

“看樣子,你想起來了?”埃莉斯琳娜問道。

麗點了點頭。“只有一部分。……在那之後到底發生了何事?安娜又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埃莉斯琳娜說:“就在你們革命失敗之後,無涯學海爆發了戰亂。”

“那些軍艦……”

“對,就是你在夢中看到的那些。五個國家的軍隊聯合起來,對無涯學海展開了進攻,一切都是因為恆河沙書的作用,在革命中變得廣為人知了。”

“因為我……年少輕狂,過多地使用了它,結果反而讓世人知曉了它的神奇,起了貪念……”

“即使不是因為你,這一天也是遲早的事。”埃莉斯琳娜安慰麗道,“他們借口恆河沙書可以吞滅整個次元浮島,屬於極具危險的物品,要對無涯學海實施制裁。其實,是想奪取通天塔圖書館和恆河沙書的擁有權。理事會在之前處置革命黨時,錯誤株連了大量優秀的學者。面對着五國聯軍,在那麼短的時間裏,根本不足以組織起一支像樣的抵抗力量。基本上,就是大勢已去了。……但是,在那個時候,安娜突然回來了。”

麗的心中一痛:“安娜她……”

“她確實非常敏銳。當時侵略軍的第一支艦隊到達港口的時候,她就發現了端倪,悄悄跟隨那支艦隊潛行回到了故國。踏上故土之後,她就實施了自己的退敵計劃。”

麗自言自語着:

“盛安……燒毀了……盛老爺家的畫……”

“你果然看了白小棠寫的那個故事。是的……她趁着休館的時機,將所有正在使用的恆河沙書收集在一起,扔進了書庫,之後,關上了書庫的大門……使用了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封印之力。被無涯學海視為禁忌,從而以執鞭助教的名義,一次次將她趕往外國的封印之力。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這種力量該如何使用。它太強了,最後反噬了使用者自身,導致她永遠沉睡。而圖書館也再也無法使用。消息傳出之後,五國聯軍師出無名,很快就退兵了。”

詩緒里連連嘆息。席勒沉默了。而麗握緊了拳頭。“為什麼不去阻止她!你們就這樣利用她的犧牲嗎?”麗說。

“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當時的理事會得知安娜進入通天塔的消息后,擔心她要趁機作亂,就派了一個人去試着阻止她一切的行為。”

埃莉斯琳娜說著,從旁邊的花叢上摘下了一朵枯萎的薔薇。

“是你?”

“不是我。是清掃者高陽薤露。那個時候,高陽薤露明明有機會阻止她的行為,卻在最後關頭心思動搖,輸給了她。這就牽扯到詩緒里的事情。”

詩緒里大感好奇,用尾巴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我嗎?”

麗回憶起那個在卡噗空城見過的副教授:“難怪那個時候她對安娜的事情有着超乎常理的執着。詩緒里的事,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受命調查高陽薤露和安娜在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此窺看了她的夢境。在高陽薤露終於追上安娜的時候,通天塔的大門已經在緩緩合上了。在那裏,安娜和她打了一個賭。安娜說,即使現在這扇門將要封上,依然會為未來留下一冊恆河沙書。高陽薤露並不相信她的話,於是賭約成立了。在大門即將封上的瞬間,已經變成書籤的守護者,也就是現在的詩緒里,帶着恆河沙書,從門縫中躍了出來。安娜賭勝的獎勵,就是拜託高陽薤露將這本恆河沙書交給你。”

“我……做過這樣的事嗎?”詩緒里很驚詫,“但是我為什麼會進到書庫里去呢?到底是……”

它還想繼續追問,忽然看見了麗痛苦的神情,就不再說話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忘記這樣重要的事?”

麗不斷地追問着。似是在發問,又似在痛悔。

埃莉斯琳娜惻然起立,走到了沉睡的安娜的身邊,從她相扣的指縫間抽取了一朵薔薇。

“因為在那之後,伴隨着書庫大門的關閉,無涯學海誕生了改革。而你也做出了抉擇。你將你包涵記憶的夢寄放在我這裏,說終有一日會向我索取。現在是將它交給你的時候了。席勒教授,還有詩緒里,你們都是這個場景的見證。請你們記得——”

她說完這句話,就將那朵薔薇交到了麗的手中。

麗閉上了眼睛,倒了下去。

詩緒里和席勒目不轉睛地見證着這一切。而埃莉斯琳娜拿出了一把梳子,坐在旁邊梳理着自己長長的金髮。等到金髮差不多梳理完畢的時候,麗終於再次睜開了雙眼。

這一次,她流下了眼淚。

而埃莉斯琳娜走到了她的正前方,稍稍提起了自己的裙子,向她行了無比鄭重的一禮:

“恭迎您回歸,教宗。”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晚安。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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