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銀色的平板電腦像廣告上一樣漂亮，李得意甚至有一瞬間的分神，他想如果買一個送給唐姍姍，她會不會喜歡？

然後，他看到了平板拍攝到的照片內容。

李得意在少年時期曾經非常易怒，似乎青春就是要靠肢體的碰撞來宣洩，任何的挑釁，甚至僅僅一個交錯而過的眼神，都會引起他的暴躁。為了憤怒而憤怒，直到他為此付出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代價，失去了唯一的父親。從那以後的很多年，他收斂了自己的脾氣，做個父親一直希望他成為的那種人，溫和待人、彬彬有禮，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稍微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在為任何人、任何事發怒，怒到額角突突直跳。

但他畢竟已經不是十七、八的年紀，現在的他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當他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雖然已經怒不可遏，但還是在代購大姐面前保持着表面的冷靜。

第一張照片，二寶正在用美工刀拆開快遞包裹。

第二張照片，二寶正用礦泉水瓶往手裏的小玻璃瓶里倒着。

第三張照片，精緻的盒子被重新裝進快遞包裝袋。

第四張照片，二寶正趴在電動三輪的車座上謄寫快遞單。

照片是從二樓或者三樓樓道里的窗戶拍到的，角度不好，二寶站的地方也很局促，但是拍到的畫面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代購大姐並不是真正的商人，說白了，她開代購店只是為了在無聊的日子裏找點事情做罷了。而且，她是真心結交李得意這個朋友的，所以大姐的表情不是興師問罪，而是有些隱隱的不知所措。

李得意對代購大姐說：“大姐，這件事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代購大姐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但終究沒說出來。

李得意知道她想說什麼，如果換個位置，自己是被害者的身份，或許也會這麼說：“那個孩子還小”，“別太難為他”，“給他個機會改正吧”之類的話。但他也能理解大姐沒有開口的原因，都是開門做生意，即使大姐不為了賺錢，但信譽同樣重要，貨物中間被調包，客人是不管過程，而是直接責問你賣家。“賣假貨”、“偷梁換柱”、“欺騙消費者”，這所有的指責對於一個本分的商人、甚至一個本分的人來說，都是很嚴重的。大姐以後還得做生意的，因為快遞的問題，被客人點個差評，這損失誰來負責？

李得意給二寶打了個電話，讓他今天無論如何回來一趟。然後他回到公司里，大家都還在忙碌着，快到下班時間了，有幾個人在商量着晚飯去哪裏吃，見他來了，還跟他開玩笑，問他今天請不請客？

李得意真的覺得自己現在的涵養好了太多，剛剛遇到這麼大個事兒，竟然還能微笑着和員工們搭話。

下班后，李得意打發了員工們先走，說自己還有點事兒，員工們累了一天，也都沒在意地陸續離開了。

在等二寶的這段時間，李得意先是給唐姍姍發了條短訊，說自己晚點回去，晚飯不用等他。接着，他開始沉思。

他在想，發生二寶這樣的事，他自己有沒有責任？當初是他帶二寶進公司的，如今二寶出了問題，首先是他識人不明。下大力氣做了員工培訓之後，還有人繼續做出這種事，是自己的培訓沒有到位。另外，他安排給代購大姐的快遞員不是二寶，現在卻是二寶在收大姐的件，說明公司的管理出現了漏洞，也是他這個領導的失誤。

李得意不得不感謝唐姍姍，她教會了他遇到問題先檢討自己，作為領導者，可以發現更多的問題，避免以後發生同樣的錯誤。

門外傳來電動三輪車的聲音，應該是二寶到了。

李得意握緊拳頭，深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不能衝動，說什麼也不能動手，自己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二寶推門進來，還是那副瘦瘦小小的身材，還是那張靦腆寡言的臉，看見李得意也只是淡淡叫了聲：“李哥。”

已經進入盛夏，小夥子怕熱，半袖t恤也挽到了肩頭，雖然已經是傍晚時分，但跑了一天下來，臉上還是汗涔涔的。

二寶從統一印着公司logo的挎包里掏出個礦泉水瓶，到飲水機那裏接水喝。可能是渴壞了，喝了好幾大口才停。

從他進門，李得意一直坐着沒出聲，二寶再遲鈍也發現不對了。他抹抹嘴，扭頭看向李得意。

為了省電，李得意早把屋裏的燈都關了，此時夕陽的餘暉還在，只是不如白天明亮，李得意坐的位置又在陰影的位置，所以看不到表情。

“二寶，”李得意終於開口，“你覺得公司怎麼樣？我待你怎麼樣？”

二寶還太年輕，剛剛進入社會，聽不出他話里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答：“公司挺好的，李哥待我也挺好的。”

二寶看見李得意似乎點了點頭，然後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二寶就走了過去，站到李得意眼前，這個場面讓他想起念書的時候犯了錯，或者考試成績不理想，被老師叫到辦公室的情景，他不由低下頭，像以前一樣等着挨訓。

李得意沒有訓他，當他意識到的時候，李得意已經把他的挎包從他脖子上拽了下去。

二寶這才意識到什麼，眼睛都瞪得老大，說：“不！”

他說“不”的時候李得意已經把挎包里的東西都倒在辦公桌上了。

李得意知道這樣不好，從法律上說，他這叫“侵犯他人私隱”，可是在二寶從包里掏出那個礦泉水瓶子的時候，他就忍不住了，那個瓶子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樣。

二寶驚恐地看着桌面上的東西，他的手機、筆、用過和沒用過快遞單，還有不太應該出現在快遞員包里的東西，幾隻玻璃小瓶，還有好幾個化妝品盒。李得意再無知，也知道那是女人用的，叫粉餅和眼影之類的東西，而且盒子上印的商標他也見過，那是每次他們去商場，他要給唐姍姍買，唐姍姍都攔着他，說太貴了浪費錢的品牌。

但是很明顯，這些裝在膠袋裡的化妝品盒怎麼看也不像正品。

李得意扒拉着那幾個盒子，覺得眼熟，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代購大姐給他的那些宣傳單上，就印着這些盒子。

原來不僅香水，這孩子已經打起那些化妝品的主意了？

李得意覺得挺難過的，他想起自己的父親。少年時期的自己再叛逆，父親再生他的氣，也覺得他是可以改好的，父親從未放棄過他，只是說他“太年輕”。在父親眼裏，李得意只是衝動，但本質是好的，至少他不欺負弱小，也不偷盜。父親最恨偷盜，他也是。

事實擺在眼前，二寶無話可說。

李得意捏起一盒粉餅，那東西雖然是仿製的，但小巧得很，拿在他的大手裏，顯得有些可笑。他問：“說實話，你換了人家多少貨？”

二寶最後的心理防線崩潰，一下子哭了出來，他說：“李哥，我沒有，一個都沒有，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李得意舉着那個粉餅盒，說：“你以為人家買家看不出來？你膽子也忒大了。”

很多找代購買東西的買家，她們本身是白領，是用過這些東西的，只是圖代購方便、比市場價便宜而已，她們是識貨的。何況二寶弄來的這些，連高仿都算不上，恐怕一打開就會露餡。

二寶哭得稀里嘩啦的，不住地抽氣，說：“李哥我錯了，我女朋友在夜總會當服務員，她說好多客人都好高貴，用的東西也都很貴，一支口紅就好幾百塊，她羨慕得不行，我沒錢給她買，買普通的她用了兩天說丟人，我才想到，想到……”

李得意說：“你就打客戶的主意？”

二寶說：“我開始就倒了一點香水，買家是看不出來的，我女朋友可喜歡了，那個味道好久都不散。”

李得意把手裏那盒粉餅摔在桌上，說：“她喜歡你就偷客戶的東西？”

“我，我，”偷這個字太重了，二寶有些承受不住，“我女朋友說看不出來，讓我兌點水進去，反正總量沒少，裏面也有一半是真的呀。”

為了愛情嗎？還是為了虛榮？李得意看着眼前的孩子，他才剛剛成年，剛剛步入社會，他的女朋友應該也是。面對誘惑、面對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事物，最終屈從於慾望。先是一點半點的香水，或許只夠用一兩天，可是從中得到的滿足感卻無法言喻。同事欣羨甚至嫉妒的目光，讓她飄飄然，於是繼續慫恿二寶弄回更多的香水。再後來，香水已經無法令他們滿足。

李得意並不完全相信二寶的話，他到底有沒有偷換代購大姐的其它東西，查一查就知道了。這孩子很聰明，每次打開收來的快遞包裹，偷換完東西之後，再裝進新的快遞袋裏，快遞單也重新寫一張。正因如此，打包的員工從來沒發現過任何不妥。

無論二寶如何道歉，李得意是絕對不會留下他了。人的信用就是這樣，消耗掉了就會清零，同情也換不回信任。二寶剛進社會，就被社會上了一課。不過李得意覺得，他還小，只要肯改，還是有機會的。

這件事李得意沒打算在公司里張揚，他讓二寶轉天過來辦交接，把二寶負責的客戶交給其他同事，對外就說他找到了別的工作，主動辭職的。

二寶打從心裏不願意這樣，但他也看出來李得意心意已決，只好接受現實。

至於彌補快遞大姐的損失，李得意打算把大姐所有從他這裏託運的貨物，無論有沒有被動過手腳，全部照價賠償。

二寶離開了，就像當初來的時候那樣，孤零零的瘦弱身影消失在門口。李得意還坐在那個位置沒有動，他需要時間消化一下，總結這次的教訓。

天色已經有些晚了，李得意的手機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李得意回過神，拿起手機一看，是唐姍姍的電話。他很奇怪，一般唐姍姍是不管他工作上的事兒的，他說不回家有可能是跟客戶或者朋友吃飯，她也從不說什麼，更不會催他，今天這是怎麼了？

李得意接起電話，“喂”了一聲。

唐姍姍的聲音有點急，問他：“你在哪兒？”

李得意說：“還在公司，有事兒嗎？”

唐姍姍說：“你能現在回來嗎？”

李得意感到奇怪，唐姍姍從來不會這麼跟他說話，於是問：“出什麼事兒了？”

雖然唐姍姍想保持冷靜，但明顯失敗了，她說：“你聽我說，聽了之後你不要緊張。”

李得意說：“你聽上去比我還緊張，你冷靜點，到底怎麼了？”

唐姍姍說：“媽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