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人傑與鬼雄
“外公，是不是偏安之地都不能去。”高繼沖問。
“對於君主來說，處於偏安之地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偏安之心。有偏安之心，即便是到了北地，不一樣出了石敬瑭？只是南方富裕，容易生偏安之心而已。蜀，唐，楚，南漢，閩越均是。”
梁震的臉上的紅暈開始消散，他靜靜地聽外面老百姓的慟哭之聲，嘆了口氣：“看來我是該死了。婉容小姐，這本曲譜上十面埋伏有什麼典故？”
“老大人，是根據漢高祖與項羽烏江之戰編曲，也叫楚漢。”
梁震躺下了，手裏的曲譜卻沒有松。
良久才道：“恐怕不是王道之音。”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王婉容聲音平靜，但是清越隱含着激厲。
短短二十個字，孫光憲臉色大變。
因為大戰在即，此語不吉。只是他被這二十個字的豪邁和宏偉所震懾，找不出反對的此語。
梁震道：“你來應該沒有帶琵琶，老大媳婦，你去找一把琵琶來。為老夫彈一曲如何。”
封氏連忙答應着出去了。
王婉容躬身道：“敢不從命。”
孫光憲看了看高從讓，高從讓也感覺有些不對，但是還是搖搖頭。
很快封氏拿了一把琵琶回來。
“這把琵琶只是小女練習之用。”
王婉容用手指彈了了幾個音，然後開始調弦。
“老大人，我以前學曲，不過是歌館勾欄流俗取媚之用，今盡棄之。楚漢乃戰曲，有征伐之意，恐怕今天不太合適。”
梁震呵呵笑道：“好，好，沒什麼不合適的。”
陰雨不斷，燈火通明的梁家小院。
急促的幾聲琵琶聲響起，彷彿是點兵的戰鼓在擂響，剛勁有力。隨着琵琶聲的進程，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
他們彷彿看到了大軍在點兵列陣，風蕭蕭，馬鳴鳴。壯士一往無前，視死如歸。兩軍對壘，聲動天地，箭矢如雨下。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嘶鳴。琵琶聲逐漸轉為悲傷，幽怨者，楚歌也，慷慨者，項王悲歌也。及項王與虞姬告別，身陷大澤，無數騎兵追擊，項王孤軍奮勇反擊，所向披靡。可是終究深陷重圍，十面埋伏不得脫身，至烏江，聲音轉為激越，項王視死如歸，拔劍自刎。
崩地一聲，琵琶的琴弦終於受不了，斷了。
“大唐，曾經輝煌如斯，百戰百勝。唐太宗，數千鐵騎，群奴臣服，天可汗之國。如今落得四分五裂，奴騎橫行。項王之戰為小，中國隕落為大。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中國之人，何偏安一隅？”梁震大喝一聲，聲音竟然穿屋越院，直入雲霄。
所有人都被琵琶聲和梁震臨終一喝而覺得羞愧難當。
很快，院子傳來哭泣聲。
王婉容帶着高繼沖在梁震的床前磕頭，這是她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給人磕頭。然後站起來對同樣行禮后的孫光憲說：“孫大人，我想我們應該返回江陵，也許這才是老大人希望的。”
在一片肅穆中，王婉容抱着高繼沖走在前面。出了村子，化為滾滾的馬蹄聲而去。
梁家台，哭聲明顯少了很多，人們默默地進屋，給已經去世的梁震行禮。
穿着孝服的人中，有一位十來歲的女孩，抱着斷了弦的琵琶。
她對母親封氏說：“娘，我要去江陵蒙學，我不學取媚之曲，我要學戰曲。”
她的身後，一個明艷的女子低頭道：“小姐，仙子彈的這曲子沒有太多炫技之處，承轉之間頗為倉促。應該是簡化了，悲滄激昂與十面埋伏之意相去甚遠，也許叫做霸王曲更加合適。女子彈戰曲，剛強易折，還請小姐深思。”
那個女孩仰起頭：“先生是讓我曲於人前，苟且偷生？”
那個女子低頭道：“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此剛強的曲子，仙子沒有帶義甲，您看弦上尚有血跡。弦尚且斷了，何況手指。做人也是一樣，萬事不可強求。”
女孩冷笑道：“所以女子就該青燈古佛，無所事事終老？我大姑姑不是這樣，女衛尚且上陣殺敵，仙子也不是這樣，我也不會是。我爺爺也說了，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我要去江陵學本事。”
封氏聽着爭論，嘆了口氣：“等你爺爺喪事辦完了，你去江陵。”
女孩很嚴肅地說：“謝謝娘。”
梁震本名靄，唐懿宗咸通九年生於邛州依政縣。乾符元年，王仙芝起兵造反，唐僖宗逃亡蜀中。僖宗中和四年，梁震十五歲，改名為震。出川求學。
唐昭宗天復元年，成汭為荊南節度使，司空熏，杜無隱，梁震被稱為三賢，而已經三十四歲的梁震年紀最大。成汭把這三個人均舉薦為進士。但是唐王朝已經進入了末路，梁震在京師雖然小有名氣，但是無人能用。
天佑四年，唐哀宗李柷禪位給朱全忠，後梁立，大唐亡了。後梁急需用人，但是梁震不願意給後梁當官，那時梁震三十九歲，比現在的孫光憲還大一歲。
前蜀王建於成都稱帝反梁，唐名臣世族，很多都去了蜀國。梁震也往蜀國走。經過荊南時，被但是還是荊南節度使的武信王高季興強行留在了荊南，成為了荊南的謀主。但是武信王是後梁大將，梁震恥於事梁，因為後梁與大唐有滅國之仇。梁震是迫於高季興以死相挾，才不得已留在荊南。所以堅決不要官職，自稱前進士，他念念不忘的是大唐盛世。
高保融和梁夫人現在的所作所為，很大因素就是受到了梁震的影響，他始終把紛亂的中國當成一個國家，而不是十國爭霸，他想的是為國抵禦外寇，而不是內戰。
他何曾不想輔佐劉邦成帝王霸業，但是世事無情，時光飛逝，轉眼他在荊南已經過了四十年。荊南四戰之地，因為梁震而得以保存。
在激越的琵琶聲中，荊南謀主梁震的憤恨之語讓孫光憲有些羞愧。
梁震看不起前蜀，也看不起后蜀。
今天的話，其實有着對孫光憲的一絲不滿。
孫光憲出生陵州貴平，同時蜀人，不同的是孫光憲出生在前蜀，比梁震小了四十多歲，對於大唐沒有多少感情。可是對於前蜀花團錦簇的詩詞歌賦非常留戀。孫光憲早年流連花間十五年。同光三年，前蜀亡，孫光憲正好三十歲，從嘉州乘舟南行江陵避亂。第二年被梁震舉薦給武信王為掌書記。後唐天成四年，文獻王即位。天成五年，已經六十二歲的梁震退隱土洲。孫光憲接管政事，到今天已經十九年了。
如果說沒有偏安思想，不明哲保身。說這個話孫光憲自己都不信。
當高家無人的時候，孫光憲甚至想過將荊南獻給某個國家以謀一個出身。孫光憲沒有忠君思想，大唐以後的人都沒有，他們只求苟活於世。
梁震不同，他從來沒有放棄過理想，沒有放棄過信念。高氏三代在他的手裏一點點地改變，沒有因為富貴而變得墮落。把一個公認為愚笨的人，被文獻王放棄，交給梁震當兒子的高保融培養成現在不算很差的君王。並且能夠延續梁震的治國思想。這就是梁震與孫光憲最大的不同。
而王婉容，一個只有十四歲，年輕，孤傲的女子。就算她年紀輕輕已經有了偌大的名聲，可是孫光憲從來沒有把她放在眼裏。可是現在孫光憲知道了，這個女子和梁震一樣，執着，不肯為俗世低頭。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出自孟子。所以梁震只是總結之語。
可是王婉容的“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卻從來沒有聽過，完全不似女子之語，一無所懼，浩然之氣充斥天地之間，可令鬼神變色。一曲楚漢彷彿能夠撕裂時空，把人帶回到項羽蔑視生死的霸氣之中。讓你心驚膽戰。
這樣的女子，到底誰能收服。如果收服不了，那就是又一個武則天，至少也是一個上官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