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妻子辭職
寫在前面的話:侯衛東和侯海洋兩兄弟的故事由於種種原因無法出版,又由於合同原因不宜在網上發佈,讓小橋淚奔啊。從今天起寫王橋的故事,這個故事版權在我手裏,能做到每天一章,希望大家喜歡。
2003年12月,山南省。
寒流呼嘯着越過秦嶺,橫掃長江兩岸。
黃昏時分,街道沒有了行人,街邊房屋亮起了燈光,傳齣電視聲和說話聲,飄出飯菜香味。
城外,零星燈光被寒冷鎮壓得如鬼火一般,孤獨而冷寒。
從山南省靜州市前往河西省雙江城的崎嶇山道上,一輛老舊的客車在黑夜中盤山而行,車上旅客沒有人睡覺,也沒從有人說話,氣氛沉悶到極點。
靜州市黑河鎮鎮政府黨政辦主任王橋坐在駕駛員後邊的位置,面無表情地看着被車燈照亮的公路。這幾年來,只要不加班,每個星期他都會坐上這一趟從靜州市前往雙江城的晚班車。數百多趟下來,公路在何處轉彎,何處有住房,甚至客車何時何處必然要顛簸,他都瞭然於胸。
“要顛了。”王橋在心裏默默地念着。
“哎喲。”後排傳來一聲叫,一位睡覺的乘客被顛到半空中,頭碰到了客車頂部,痛得大叫起來。
司機早就習慣了旅客被撞頭,依然沉默開車,沒有減速,沒有問候。
王橋掛在腰間的手機振動起來,是妻子熊梅打來的電話。
從靜州市到雙江城坐客車只要兩個多小時,途中要翻越巴岳山。巴岳山以喀斯特地形為主,公路是從半山腰開鑿出來的路,一側是堅硬山體,另一側則是深不見底的山谷,只要翻下山谷,就肯定沒有倖免人員。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年輕的駕駛員跳出駕駛室,抓住了懸崖上的一顆樹,僥倖撿回一條命。
“車開到哪裏了?”熊梅第一句話總會如此問。
王橋道:“正在下山,危險段已經過了,一路平安,別擔心。”此時客車正在經過最危險的路段,他為了安慰妻子,說了個謊話。
照例問過平安以後,熊梅語調便有些異樣,聲音嘶啞地道:“我辭職了。”
王橋將手機壓在耳朵上,道:“說什麼?我沒有聽清。你辭職了,是想辭職,還是已經辭了?”
“我已經拿到教育局批複,從此是自由人了。”熊梅聲音里有淡淡的調侃和憂傷。
王橋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看了看車上睡覺的旅客,壓低聲音道:“你要辭職,至少要同我商量。我正在找關係聯繫靜州財貿中專,很有希望。”
“已經沒有必要了。”
“老婆,你應該和我商量。”
在電話另一端,熊梅的怒火突然間就涌了上來,不可抑制,道:“我已經等了五年,女人的青春能拖得起幾個五年?老公,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既然上一次調動沒有辦成,我堅決不再等了。”
從雙江城到靜州市有一百公里,這一段距離如王母娘娘畫出的寬大銀河,讓王橋和熊梅兩地分居整整五年。雙江城位於河西省,靜州在山南省,行政轄區不同,調動起來異常困難。其間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各種關係辦調動,都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功。
“那你乾脆調到黑河鎮中學,然後想辦法調進城。調到靜州城裏的學校沒有把握,進黑河的學校還是沒有問題的。”王橋對老婆突然辭職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忍不住啰嗦兩句。
“我不想調到黑河鎮中學,兩口子都在農村工作,完全沒有前途。我們花了這麼多精力都辦不了調動,有些人辦調動輕而易舉,主要原因是我們要錢沒有錢,要權沒有權。現在我已經辭職了,再也不會考慮調動的事,真是受夠了。”
熊梅在一所重點中學教高中,學校在雙江城區,環境好,待遇不錯。而王橋工作的地點在靜州市黑河鎮。黑河鎮是靜州市的偏僻山區鎮,黑河鎮中學是一所簡陋初中,熊梅生長在城市裏,又在重點中學教書,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調到黑河鎮中學。這種調動不僅僅是待遇問題,還有人的心理落差問題。
“你爸媽知道嗎?”
“他們暫時不知道,你回來再說。”
王橋想着岳父母不冷不熱的態度,只覺一塊大石頭堵在胸中,道:“春節就要到了,你在這個時候辭職,家裏肯定會鬧得雞飛狗跳。”
熊梅道:“現在是什麼年代了,辭職下海的人多得很。教書一個月就是六七百塊錢,你的工資也不高,憑工資我們永遠買不起房子和車子,日子永遠緊巴巴的,我想趁着年輕闖一闖。”她是一個有夢想的女孩子,參加工作不久,就開始不安心教師這份職業,這一次辭職有多種因素,主要原因是為了家庭,內心的燥動與渴望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教育局的批複已經下來,木已成舟,王橋只得接受這個結果,道:“我建議最好放在春節以後說辭職的事,免得大家不愉快。”
“沒有必要隱瞞了,而且隱瞞不住。拿到批複以後,我已經交給了爸媽。我決定星期天就和你一起回靜州,然後找個事情來做。只要我們活得好,爸媽就沒有意見。”
王橋感到肩膀上有沉重的壓力。
鄰座是一位正歪着頭睡覺的中年人,腦袋偏在王橋肩上。他微微張着嘴,一絲口水拖得老長。這五年時間,王橋在車上遇到過無數被生活折磨得沒有了活力的中年人,看到這些疲憊的中年人,他感覺自己也正在一點一點變老,臉皮發皺,肌肉鬆馳。
王橋下意識壓低了聲音,叮囑道:“爸的脾氣暴,你千萬要剋制,別和他吵架。”
“我已經被罵得狗血噴頭了,除了斷絕關係的話沒有說出口,其他難聽的話我爸都說了。老公,如果到了家裏,爸媽對你說了難聽的話,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要多多諒解。”
王橋腦海中浮現了熊恆武青筯迸跳的表情,知道今天晚上的日子肯定會很難過,他嘆了口氣,道:“你真的願意辭職到靜州發展,以後會不會後悔?”
熊梅在電話里毫不遲疑地道:“做都做了,後悔有什麼用?”
王橋道:“我心裏不好受,覺得很無能。”
熊梅溫柔地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抱起走。你別多想,兩人一起奮鬥總比兩地分居要好。”
這一刻,王橋被深深打動了,一個女人,拋棄了工作,離開父母,幾乎是一無所有地奔向了自己,其中的情意重如泰山。此時在客車這個公共空間裏,王橋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壓抑着情緒,問道:“我還是十點鐘到,你到車站來接我嗎?”
正說到這裏,王橋聽到電話里傳來一陣岳父熊恆武的吼叫聲,然後熊梅道:“我爸在怒吼了。我脫不了身,不到車站來接你了。聽我說,被罵了別生氣。”
王橋知道妻子脾氣也挺倔強,趕緊叮囑道:“就算打我,我也不會生氣。你爸脾氣大,你少頂兩句。”
話筒里又傳來岳父熊恆武的吼聲,隨後傳來熊梅不軟不硬的聲音,“爸,有話好好說,別罵人。”
王橋隱約聽到電話里傳來一句:“我罵人怎麼樣,老子還要打人。”聽到“啪”地一聲以後,電話被掛斷了。
通話結束后,手機表面上有了水汽。王橋用凍得僵硬的手指擦着手機表面上的水汽,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中年人,中年人將頭懸在胸前,口水掛在嘴角,在空中懸懸悠悠。
他下意識擦着手機,琢磨道:“聽聲音,老婆似乎被打了一耳光,我這個岳父還真是生不逢時,脾氣大得很。若是在戰爭年代,說不定還是一員勇將。可是現在是和平年代,暴躁的脾氣只能壞事。”
客車開出了巴岳山以後,沿着一條彎曲狹窄的濱江公路行駛,岸邊零散而稀疏的燈光映照在水裏,在寒風下更顯孤寂。
王橋閉着眼,頭靠在車背上,將整個事情在頭腦中過了一遍,認真思考着自己的應對岳父岳母的措施以及語言組織。他腦中突然閃出一個問題:“小梅辭職,其實是單獨做出的決定,瞞住了所有人,我如果實話實說,倒是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但是這樣一來,小梅在家庭中更將置於不利的地位。我必須要將責任承擔過來——辭職這件事情,就是兩人一起商量的結果。”
為了統一口徑,他再給熊梅打電話,手機已經關機了。
晚上九點,客車終於進了城,停在雙江客車總站。旅客們魚貫下車,從候車棚里走出幾位男女,接到了自己等待的人,三三兩兩離開了車站,消失在大街小巷之中。平常這個時候,妻子總會站在候車棚前,帶上幾個香噴噴的小籠包子,這也是夫妻倆人最盼望的溫馨時刻,雖然艱苦,卻格外溫馨。
今天家庭燃起了戰火,“每周一接”便沒有發生。
在呼嘯的北風中,王橋在車站旁邊的水果店裏買了幾斤蘋果。出了小店時,他將衣領豎起,左手提着蘋果,右手提着黑河鎮老臘肉,快步朝着熊梅家裏走去。
王橋一米八二,身穿豎起衣領的黑色長大衣,在路燈下,背影顯得既酷又帥。
水果店老闆是三十來歲的下崗女工,這幾年來,有無數個星期五的夜晚,這位小夥子總在晚上九點左右來買水果,兩人偶爾也攀談幾句。此時店中沒有其他客人,她站在店門口,依着門柱,默默地看着年輕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熊梅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以後,仍然住在家裏面,並沒有單獨立戶。她幾次想在外面租房子住,父親熊恆武和母親吳中琳堅決反對,兩位老人很是疼愛小女兒熊梅,總想讓小女兒跟在身邊。王橋做了熊家五年女婿,深知兩位老人對自己這個外地人的不滿,如今熊梅擅自辭職,愛之深,必然責之更切,想起脾氣急躁的岳父,他心裏如壓了碩大的秤砣。
到了岳父家時,王橋沒有馬上進門,頂着刺骨寒風站在門口,豎著耳朵聽屋內聲音。
屋內靜悄悄,很安靜,不僅沒有說話聲,連電視聲音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