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陽光在枝椏間遊走，徒留下光與影的暗河。微風在炎熱的空氣中跳躍，劃破夏日午後凝滯的波瀾。蟬鳴響起，這是午睡后蓮口村永不落空的章節。

溫葉聽到前鄰家的皮小子，李小二的鬼哭狼嚎，笑了。

她知道，小她四歲的弟弟溫樹肯定也要遭殃了。

蓮口村挨着蓮水河，老一輩的人都說，蓮口村就建在大壩決堤的位置上，下面鎮着一隻當年奮勇獻身堵住了堤壩缺口的千年老龜。

千年老龜溫葉沒見過，傳說中那條洶湧無比的蓮水河也因常年乾涸，而失去了在孩子們心中神聖的地位，大概僅次於臭水溝了。

蓮水河無法像江南小鎮裏那些縱橫交錯的流水，濕潤人們的生活。北方河流乾枯的命運讓它無奈地成為了四里八鄉的村民挖沙的聚集地。傳說中的那條老龜不僅堵住了決堤口，也堵住了祖先口口相傳的故事，關於那條河的，關於河岸邊吃草的白山羊的。

蓮水河的命運曲折而又離奇，它總是默默地等待着時間的流逝和前進，一刻不停。時間讓這條倔強的蓮水河，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溫葉始終記得，1997年，蓮水河上游水庫開閘放水，她第一次見到蓮水河漲滿了水，兩岸綠草陰陰，煥發出無窮生機的樣子。

而這場奇景帶給蓮口村的，是許多孩子童年記憶里無拘無束的快樂，還有北方孩子見到一條真正的河時，興奮而又新奇的表情，清亮亮的眼睛，和蓮水河一起泛起同頻率的波瀾。而後，經濟發展，工業污水匯入蓮水河，這一次蓮水河真是連路邊的臭水溝都不如了。直到二十一世紀，環保理念提出，彭縣的相關部門才建了污水處理廠，還蓮水河一個清凈。

溫葉坐在炕上，隔着窗戶，看到遠處弟弟溫樹鬼鬼祟祟的身影，得意地笑了。

“媽，溫樹和李小二又去河裏游泳了。”

溫樹對着溫葉呲牙咧嘴，“又打小報告！”

溫葉哼了一聲，聽着隔壁的巴掌聲和老媽李文慧的怒吼聲，嘿嘿笑了。哼，以前姐鬥不過你。現在，姐都重生了，還不信治不了你！

沒錯，溫葉重生了，回到了她十三歲，小升初考試結束后的漫長暑期里。溫葉想，真是蒼天垂憐，在自己對人生充滿了悔恨的時刻，老天爺大發慈悲，給了她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溫葉的人生簡單至極，鄉下的小學、初中，縣裏的重點高中，大城市裏的大學，和重生前的研究生在讀。可她不快樂,她在萬家燈火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溫葉排斥大城市裏獨自熱鬧的霓虹燈，討厭大城市裏熙熙攘攘的人潮，更厭憎大城市裏充滿着背叛的愛情。可她不能回家，她不能讓自己的父母顏面無光，也不甘心自己和她的初中同學一樣，迅速的相親，嫁人，然後生下一個用來維繫自己在婆家地位的孩子。

溫葉想，她大概是一個沒有家的人，既不屬於鄉村，也不屬於城市。她看着她的大學同學一個個的找到工作，然後離開學校。可她自己茫然無措，不知所往。說來可笑，別人讀研是為了找到一個更好的工作，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而她自己確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才選擇讀研，還是不需要她付出任何努力的本校保研。溫葉想大概自己和那些城市特產啃老族一樣，她是更應該被鄙視的鄉下啃老族。

溫葉一直在找自己人生這麼失敗的原因，她知道自己來自農村，面對着城市裏的人和事一直有着深切的自卑感，並且她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學校里度過的，對於外面的世界有着本能的畏懼。溫葉從初中復讀起，到高中畢業讀得都是半封閉學校，這大概是家鄉彭縣的教育特色了，一個月有四個星期在學校，剩下的兩天兜着大包的臟衣服回家洗，早晨6:30全校集合跑步，晚上10:30熄燈，一個龐大的學習時間，就意味着一個好的成績，哪怕你除了學習外其它的一竅不通。

溫葉看着家裏這個昏暗狹小的房間，笑了。好吧，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這個機會，讓她有機會改變自己平庸無望的未來，那她就從此時此刻改變自己，讓自己不再怯懦，讓自己能夠成為那個幻想了無數次，有屬於自己事業的女強人，這一次她要做自己人生的大贏家。

溫葉對弟弟溫樹的感情很複雜，她愛自己的弟弟，可有時候又忍不住妒忌他，她覺得她爸媽偏心眼兒。溫葉小時候就經常嘀咕，起個名字都起得比我的好，我是一到秋天就落地的葉子，溫樹就是那一年到頭直挺挺地樹榦子，我怎麼那麼慘呢。溫葉自小敏感，別人細微的情緒變化，她都能很快察覺。當然，這也是上了大學后，她把自己生生變成了一個一天到晚只知道上網看小說的資深宅女的原因之一，她不想看到別人臉上蔑視的表情和不耐煩的目光。

農村家庭普遍都重男輕女，溫葉的爸爸溫成當然也不例外。從小，溫葉爸媽對她的學習就是放羊吃草，愛學就學，不學拉倒。反正是個閨女，讀書不好，那就等着嫁人唄。溫葉小升初時，差三分到鎮重點的錄取分數線，好說歹說，鎮中的校長讓她每年交200元的學費，這下溫成不幹了。溫葉只好去了鄉中，而去鄉中的學生大部分都是混日子的。環境的影響至關重要，雖然溫葉的成績在班裏能排到前三名，但在鎮重點那就不夠看了。鄉中和鎮中，那就是拖拉機和小轎車的差距了。中考沒考考上，溫葉想復讀，溫成就是不同意，溫葉媽看溫葉堅持，再加上溫葉在鄉中時成績很好，經常拿獎狀，也勸她爸讓她到鎮上的重點中學去復讀，反正就一年，考不上她也就死心了。溫葉爸爸沒說同意，但也沒再反對了。一年後，溫葉中考分數竟然上了公助線，不用交學費，溫葉爸爸才覺得溫葉讀書還行，偶爾也關注下她的考試成績，倒是溫葉媽每次都問，也開始關心溫葉的學習了。

也不是說溫葉爸媽不愛她，溫葉自己也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兒。大概中國人就這樣，什麼都喜歡排名，什麼第一美女啦，首富啦，只要和第一沾邊，那就是值得驕傲的事兒。溫葉也希望她自己在父母的心目中的地位是no.1，溫葉在重生前一直以此為奮鬥目標，可惜一直就沒成功過。重生后，溫葉也認命了，no.2就no.2吧。

溫葉也知道她欠父母的，是她上輩子加上這輩子也還不清的。溫葉不再有這種矛盾心理，並且開始嘗試着體諒父母，是在高中的時候。大概是離父母遠了，想父母的好也就多了一點兒，再加上，上了高中，無論是情感還是思想，都越發地成熟了，溫葉越來越能從以前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上，來感受父母對她的關心。中國的父母，尤其是溫成和李文慧這種來自於農村的父母，他們的愛往往是緘默的，但他們從不吝嗇於表達。

溫葉高一時，有一回月考後放假，她跟母親李文慧剛通完電話，匆忙間忘了告訴她放假的具體時間，趕緊拿起公共電話想打回去，就聽到了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原來她的母親一直在等她掛電話，原來每次她掛斷電話后，她的母親總是這樣深沉地等待着。溫葉想，看你媽媽多愛你，你有什麼可抱怨的？你又為什麼總是因為一些小事讓你媽生氣呢？

溫葉高二的時候，放假回家。初秋的季節，溫涼的氣息還未到來。溫葉走下髒兮兮的公交車，一眼就看到父親溫成流着汗的鼻尖。坐在摩托車後座上，溫葉想，真傻，父親如果不愛她，還有誰會想他這樣在大太陽底下等自己一個多小時呢。溫葉始終記得，高考來臨的前一個月，溫成站在火車站前，對她說，“溫葉，你別有壓力，考不好，爸爸也供你上大學。”這是一個父親的承諾，這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諾言。對一個像溫葉這樣來自於農村的孩子來說，父親溫成願意用了他最大的努力，去改變女兒的未來，這就夠了。

一陣刺啦聲響起，伴隨着村民熟悉的村長氏廣播體，

“喂？喂？蓮口村的村名們……”

溫葉知道村頭的大喇叭即將公佈考上鎮中的學生名單，而沒能考上的孩子，就要去鄉中完成他們的九年義務教育。至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學生能從鄉中考入縣裏的重點高中彭縣中學。等待他們的是相同的命運，畢業或肄業，然後打工，相親，結婚，重複他們父輩人的生活。

溫葉沒有像上一世那樣，吵着鬧着要去讀鎮中，而極其淡定地接受了她要去鄉中的命運，並為她有更多的時間執行自己的計劃而沾沾自喜。每年兩千塊錢的學費，對於當時的溫家來說，絕對是一個不小的負擔，她非常慶幸，自己現在不會因為沒能到鎮中上學，而怨恨父母。

“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看看人家王晶晶，現在都在家裏看初中課本呢，你也不說看看”。

李文慧看到溫葉傻笑，隨手打了她一巴掌，“這孩子，沒考上鎮中，你還好意思笑，別以為在鄉中上學你就能天天瘋玩兒了！”。

溫葉想，大概自己就是悲催的命了，咋上鎮中，你們為難。現在我上鄉中了，還挨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