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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正是月盈,銀輪似的滿月高懸天頂,月光皎皎,映的星子都黯淡了幾分。換做是其他擅長觀星之人,怕是會對月盈避之不及,然而孫雲鶴卻沒有半分遲疑,大步走進了已經佈置好的陣圖正中。
這是一個以伏羲卦為陣基的大陣,並非茅山傳承,而是孫雲鶴在兩天之內想出的新陣,名為天星引月陣,根據北斗方位在相應的七處地脈中埋下赤羽錦雞的翼骨,用以接引天星之力,陣眼處則用銅錢、杏旗和雷擊木構成了一圈屏障,主陣者只需站在陣眼處,就能控制方圓幾里的龐大陣勢。這樣規模的單人陣法可謂舉世罕見,然而孫道長眼中並無多少忐忑,只是看了一眼陣外那人的身影,就盤膝坐在了大陣正中。
在他面前,是一溜排開的七枚雷擊木劍,每柄都只有寸許長,乃是一棵樹齡超過五百載的老棗樹身上截取的木髓,劍身上還繪有五雷正心符,最是至剛至強,萬煞不侵。然而這樣一組道家至寶,放在這裏卻不是為了避煞用的,只見孫雲鶴用指甲在左手中指一劃,一滴精血溢出指尖,沒有任何遲疑,他把這滴血塗抹在了最靠近自己的木劍之上。
只聽“錚”的一聲輕鳴,雷擊木劍上閃出一道金色光華,如同離弦之箭直落入遠處的山巒之中,隨即,銀色的星光自九霄傾落,點亮了那處山林。然而星子如豆,遠山處的亮光只是一閃就要被夜幕吞沒,孫雲鶴手上不停,立刻用精血激發了另一枚木劍。一聲又一聲錚錚劍鳴回蕩在空寂的山林之中,星搖欲墜,銀芒漸漸掀起波瀾,如同要滌盪那漆黑夜色一般,當最後一枚雷擊木劍被激發時,一聲悶雷突然炸響,遠處的山谷中,一條丈余長,比夜色還要幽黯的黑影猛然躍出,沖向了光華閃爍的七關所在!
那就是孽龍的龍氣了!沒想到只是短短一段時間,這東西就已經成了氣候,孫雲鶴冷哼一聲,抽出了腰間掛着的長劍,反手一揮插入了劍陣之前,長劍本就鋒銳,這一下直直插入了半尺有餘,似乎被攔腰一釘,那條翻滾着的龍氣也被釘在了七關正中。這本就是天生天長,又經過靈竅蘊養的龍脈煞氣,又哪是會束手待斃的普通妖物,只是一息之間,孽龍猛然一彈,撞向了束縛自己的銀光。
轟隆隆一陣響雷劃過天際,疾風起,山間林木被吹得東倒西歪,葉片嘩嘩,似乎都要被這陣妖風卷上天際,地面也開始震動,如同真正的地龍翻身,每一震都應在了孽龍撞擊大陣的關口,這是真正的陣力激蕩,如若不慎讓孽龍衝破了大陣,別說是守陣之人,恐怕就連整個山頭都要被氣脈激蕩震垮,那時別說是處于山中的兩人,就是山下的百姓都要命喪黃泉。
如此緊急時刻,孫雲鶴的神色也肅然了起來,手持的劍柄並未鬆開,而是圍繞着劍陣使出了禹步。禹步相傳乃是夏禹所創,按照七星排列的順序行步轉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乃是道家一脈傳承的秘法之一,然而此刻他並非腳踏實地,而是每一步都踩在了泛着幽幽青色的古銅錢之上。原來之前佈陣之初,雷劍擊陣附近就已經種下了銅錢編成的陣中陣,此刻按照順序以禹步激發,自然能以錢陣的力量彌補劍陣,而四周的杏黃旗則成勾連兩者的媒介,讓兩種截然不同的陣法能夠融為一體。
隨着那凝沉的步伐,陣眼處也升起了一陣銀光,與天星的光芒相互呼應,地面的震動漸漸停了下來,怪風也像被束住了手腳,不再嗚嗚呼嘯,遠山處的黑影卻掙扎的愈發劇烈了,不知何時,與靈竅勾連的道路已然斷絕,那條孽龍再也無法汲取力量,哪能不拚死脫困。孫雲鶴算到了這點,銀白的星力也隨着黑影開始震蕩、收縮,似乎要把那條龍氣絞殺在大陣之中!
鬥法已經到了千鈞一髮的關頭,一直站在陣外的姜圻卻微微偏頭,看向了不遠處的山林。那裏並非陣力覆蓋的範疇,星月的光芒似乎都被大陣奪取,也讓周遭的夜幕顯得愈發漆黑陰寒,然而本該是空無一物的樹叢中,此刻卻亮起了幾點幽幽鬼火,若隱若現,帶着森冷的綠色光芒,卻被黑暗層層包裹,看不清真容。
龍嘯如雷,陣光似火,在雷火之外出現這麼副詭異景象,理應讓人心驚,然而姜圻嘴角一挑,反而轉過身,迎上了那搖曳不定的綠芒。發現已然被人識破,幾團鬼火輕輕一晃,飛也似的朝着大陣撲來!只是須臾,那群東西就衝出了黑暗,展露出原本面目。
那是幾隻像是猴子的怪物,身形三尺有餘,渾身長滿綠毛,臂長腿短,腦袋像是一顆泡漲的人頭,隱約能看出五官形貌,此刻正呲着滿嘴尖利黑齒,如同地府鑽出的幽冥小鬼。這玩意正是由山魈變化而成的岤魅,以人魂為食,以陰氣為生,也因眼前的困龍局得以化形。
如今孽龍被拘,就連它們都覺出了不對,自然要鑽出老巢,幹掉佈陣的傢伙。然而此時正是兩廂角力的關鍵時刻,又怎容這群怪物上前干擾?面對如同利箭向大陣撲來的怪物,姜圻手腕一揚,輕輕搖了一下手中的金鈴。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鈴鐺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幾隻岤魅卻齊刷刷慘叫出聲,抱住了腦袋,像是被魔音灌耳一般。緊接着,怪物們獠牙怒張,大聲嚎了起來,聲音如同來自幽冥鬼蜮,帶着讓人神魂震蕩的強烈波動!這正是岤魅的絕招之一,也是它最拿手的掠食手段,只要聽到岤魅的嚎叫,任誰都要頭痛欲裂,魂飛魄散,若是一個不查,立刻就會變為它的口中美餐。
面對這樣可怕的攻擊,姜圻連眉峰都未皺起半分,只是提起腕子,讓手中的金鈴猛然搖動起來,不像剛剛那樣悄無聲息,這次鈴鐺發出了聲響,卻不是清脆的金屬撞擊,而是“叩叩”悶響,那聲音並不很大,卻囊括了整個大陣周遭,把岤魅的尖叫全部包裹起來,隨着鈴聲,姜圻咬破食指指尖,用沾滿鮮血的手指劃過額頭天靈,雙頰眼角,三道血痕在人中處匯聚,如同某種妖異的紋身,當血珠滾落唇上時,他開始吟唱起來,並非是任何一種語言,而是巫家的鬼咒,如同某種空靈高遠的歌聲,曲調婉轉,卻也透出一股詭譎的韻味,疾風吹起了他的寬大外袍,裸露在外的手腳和那白色的麻布一樣瑩白,幾乎看不到血色。
在這森然的咒語聲中,岤魅像是被激怒了,不再高聲慘叫,反而四足猛蹬,全數向他撲來。一隻岤魅就足以讓人喪命,一群岤魅又是何等恐怖的存在?姜圻俊秀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右手輕輕一晃,一把短刀出現在掌中,巫咒未曾停下,鈴聲也不斷半分,他的身形卻如同被狂風捲起似得,整個飄了起來,寬袍翻飛,大袖飄蕩,鋒銳的銀光迎上了腥臊的尖爪。
白刀入,血刃出!
岤魅流的不是紅血,而是黑色的污血,如同最濃的墨汁,淋淋瀝瀝灑在了黃土之中,然而那身白衣還是染上了紅色,被利爪,被劍齒,被那瘋狂的怪物啃咬抓撓。雙拳又怎能敵得過四手?姜圻在殺那群怪物,那群岤魅也在拼了命的治他於死地。那本該是痛的,有陰氣附着,有神魂攻擊,痛的讓人生不如死。然而姜圻未有分毫退縮,連吟唱的聲響,搖鈴的手勢都紋絲不變,似乎被撕爛肌膚,生啖血肉的人並非是他一樣。他的腳步也未曾退卻那麼一分半毫,反而愈戰愈勇,把那群妖魔拖在了大陣之外,不容踏入陣圈一步。
濃重的血腥、尖利的慘嚎在陣外回蕩,如同另一個鬼蜮。
孫雲鶴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在他足下,所有的陣中陣都開始發亮,如同另一輪明月冉冉升起,他不再踏出禹步,不再激發陣力,而是雙足站定,怒目圓睜。
“咄!”
一聲暴喝出口,那柄深深插入泥土的長劍拔了出來,劈空斬下!劍光閃,銀月落!
那枚懸挂在空中的月亮像是被砍了下來,月光如同傾盆一樣揮灑而下,讓所有天星都為之黯淡,然而那光並沒有落入陣眼,而是跟孫雲鶴足下的銀光一起,離弦也似投入了山中,驚雷炸響!
山谷之中,一棵參天古樹應聲而斷,那是困龍陣的陣心所在,如同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孽龍的黑影猛烈一顫,不再橫衝直闖,而是向著天空衝去,月華似乎洗去了它身上的污穢,黑暗不在,陰晦不在,那孽龍發出嘹亮龍吟,化作璀璨銀光,就要衝霄而去。隨着這重變化,整個山樑都開始晃動起來,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山塌了!
準確的說,應該是靈竅之上的山樑發生了坍塌,巨大的石塊如雨砸下,頃刻就把靈竅掩埋殆盡,隨着山崩,大地也震蕩不休,所有精氣耗費一空,孫雲鶴連站都站不穩了,一個踉蹌就要栽倒在地。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閃開!”
那是姜圻的聲音。孫雲鶴不知背後有些什麼,但是他的反應着實不慢,直接一個懶驢打滾躲了過去,隨着那個聲音,一柄銀色的短劍破空而來,哚的一聲把岤魅的猙獰鬼首釘在了泥土之中,那怪物離孫雲鶴的臉還不到一寸,污色的血漿直接濺在了他的面頰上,然而他的目光卻未放在那邊,而是緊緊鎖在了身前。
一襲白衣如今已經看不出本色,黑色的是血,紅色的亦是血跡,幾縷髮絲黏在腮邊,不知是被汗打濕,還是被血黏濕,那人就這麼踏着月色,一步步朝他走來,一直走到了他身邊,單膝跪下,用纖長白皙的手指握住插在岤魅腦後的匕首上,輕輕一提,拔出了短劍。
一夜鬥法,佈陣破局,剛剛那個閃躲已經耗盡了孫雲鶴最後的氣力,如今他渾身筋骨都是軟的,別說避開,就連面孔都像僵住了一般,只能目不轉睛的看着身前那人。姜圻也未曾立刻起身,只是半跪在那裏,頭顱低垂,像是要遮住臉上劃出的血紋一般,烏色的髮絲散落,墜入了孫雲鶴懷中。
喉中一片乾渴,孫雲鶴就像着了魔一樣,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屏住,胸腔內有什麼東西在劇烈的燃燒,像是痛楚,卻也帶着股難以自持的渴求,他的指尖輕輕一抬,似乎要抓住那蓬近在咫尺的烏髮,然而一滴鮮血在他動作之前滑落,滴在了指尖。像是被燙到一樣,孫雲鶴手指一抽,轉過了方向,輕輕扶住了身前那人的手臂,他的手上實在沒什麼力氣,喉中也是,似乎鼓足了剩下的所有力道,他結結巴巴的開口說道:“姜兄……你……受傷了……”
話一出口,近乎凝滯的空氣就被打破了,姜圻唇邊挑起一抹輕嘲似的微笑,緩緩抽身站了起來:“不礙事。你呢?”
“真元一空,怕是要休正兩天。”眼睜睜看着那人離自己遠去,孫雲鶴掙扎着坐了起來,再次抓住了對方的手臂,“你的傷口,需要包一下。岤魅爪中有毒,必須儘快處理……”
這次姜圻並沒有躲開,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就盤膝在他身側坐下,一手撩開了身上的白麻:“要用些拔毒草。”
他的聲音如常,然而那赤裸的肩頭血痕卻刺痛了孫雲鶴的眼睛,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他支撐着自己站了起來,喘了口氣才說道:“你坐着,我去找找看,行囊里應該還有……”
看着對方搖搖欲墜又強自支撐的身影,姜圻唇邊的輕嘲漸漸散去,化作了一抹無奈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