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LCIV】王子之尊

94 【LCIV】王子之尊

“伊什卡德,你相信因果輪迴說嗎?能不能再將那一段經文念給我聽聽?”

“一切皆有因果,死後行天葬,諸人魂靈由良知女神帶往審判之橋。善者入真理、光明、正義之國;惡者永墜地獄,承受因果輪迴之苦;善惡雜者,入第三境,無苦無樂,無悲無喜。”

“這麼說,我既不是惡人,也非善人了。”

“為什麼這樣說?”

我睜開眼睛,沒有回答他。頭頂晚霞瑰艷的像在燃燒,成群結隊的白鴿掠過古老國度的城池上方,猶如返國的戰俘與流民,我是其中一員。我終於回來了,回到了盼望已久的母國,卻非想像中的心境。

“你變了,阿硫因。”伊什卡德在身旁低嘆,他拍拍我的肩。儘管已安全回到波斯,但誠然我很難忘記冥府之中的經歷,更難忘記某個已與我失之交臂的人。也許是因為沉溺在痛苦中難以自拔,伊什卡德說,從他們在河岸邊發現我之後,我昏迷了整整三個月。醫生們都以為我再也無法蘇醒,直到幾天前,國王親自請來一位異域巫醫為我祛邪,我才奇迹般的睜開了眼睛。

巫醫說我深陷第三境界太久,沒有變成痴人實為大幸。

也許變成痴人也未嘗不好。回想在羅馬的歲月,已經像是恍如隔世,彷彿是一個濃墨重彩的夢。

我撐起身體,手下意識地撫過腹上那個小小的烙印,心中劃過一絲漣漪,目光飄向不遠處奔流不息的幼發拉底河。

它似一條絕美的藍色錦緞鋪於金色的大地上,蜿蜒流淌。河面上氤氳着一層薄薄的白色霧氣,彷彿天國,美得令人心馳神往。

這條在波斯語中意為“箭矢”的生命之源也是戰爭之源。

聽說羅馬正在緊鑼密鼓的集結軍力,與亞美尼亞的新繼位者結了盟,虎視眈眈地打算渡河征伐波斯。等冬日過去,開春之時,幼發拉底河就會變成一片血腥的戰場,正如過去幾個世紀一樣。

我與他是會重逢的,但再相見,卻是要以敵人的面目相對。

“他們逃回來了嗎?”我想起被困的同伴,問起伊什卡德。

“都在醫院裏養傷,這還得多虧你。”他拍了拍我的肩,我搖搖頭,什麼也沒說,心裏卻如落了塊大石頭。

“今晚國王陛下會宣見我們,是時候該下去準備一下了。走吧,阿硫因。”伊什卡德打斷我的思緒,他翻到塔沿下方,朝我伸出一隻手。我敏捷的躍到這座光塔的頂端。塔邊鑲有象徵阿胡拉的守護靈的雕塑,三隻展翅欲飛的羽翼像能載人飛向光明天。天色已經暗了,冬日的白晝總是如此短暫,就像那些美好的日子。

我深吸了口氣,爬到它的背上,張開雙臂向下躍去———

“阿硫因!”

他的喊聲即刻就淹沒在獵獵風聲中。

冰涼的水頃刻浸透了我的周身,卻使我感到無法言說的暢快。儘管光塔下是皇宮裏的蓄水池,這麼干有些冒險,但我過去常從上面跳下來游泳,一次也沒被發現過。我在水中肆意舒展着有些僵拙的身體,不由得很慶幸,將近三個月的昏迷沒有使我癱瘓,只是有些虛弱。很快,我就感到了乏力。

事實證明,人的運氣不會總那麼好。當我從下方游向水面,我忽然看見上方出現了一個人影。

當我濕漉漉的爬上岸去時,蓄水池的堤邊已經圍滿了白袍蒙面的皇家侍衛,我被當成了入侵的刺客。眼下看來我的運氣不但很“好”,而且“好”到了極點。一架車蓋上鑲着金色日輪的車攆停在侍衛們身後,座上的人起身下車,一襲綉着日月星的紫袍拖曳到地上,在水光中熠熠生輝,宛如密特拉降世。

我竟然遇見了國王陛下。這裏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花園,他顯然是正從這兒經過,卻撞見我給他表演了一出“空中飛人”。

更不幸的是,我發現養父也在隨行的隊伍之中。

這下臉可丟大了。我窘迫的半跪下來向國王陛下行禮。

“起來吧,我的小王子,你可真有趣,以這樣隆重的儀式迎接我。”

國王陛下和顏悅色地笑着,命我起身。

這是我醒來后第一次面見他,仍不習慣稱他為“父王”。

我畢恭畢敬地向其他人一樣敬呼他為國王陛下,然後站到了養父身邊,他卻朝我頜首行禮。

養父比我離開前蒼老了許多,他的雙鬢斑白,已經沒有了壯年人的神采,像是受頑疾折磨。但我沒有什麼機會與他談話,就被一位叫拉伊厄爾的宦官帶去換衣,又被國王陛下叫去。晚宴前,國王向朝臣宣佈了我的身份,封我為薩珊王子。從此以後我有了另一個姓氏———我姓沙普爾。

當眾人向我俯首,一齊稱我為阿硫因王子時,我望着台下的蓮花池,心中恰如那池水一樣平靜。但不是因為理所當然,而是我感到迷惘,只覺這一切似乎不是真的。它來得如此突然,就像一副沉重的金冠加諸頭頂,讓我不知道該以何種姿態佩戴它,卻又不得不直起脖子欣然接納。

這不是從前,我不再能以哈塔米爾家的養子的身份做選擇。

跪下來時,我徹底的明白了這一點。國王的日月權杖落在我的肩上,很沉,有那麼一瞬間我錯覺自己回到了羅馬聖宮裏,弗拉維茲在背後注視着我。

然而我側頭時,卻看見的是一身及足黑袍的伊什卡德。他站在王座下方,棗紅色的華美地毯襯得他儀錶堂堂,擁有一位軍政官員的威儀。他在這一晚也擁有了新的身份,他的服役結束了,將逐漸接手他父親的職責。

侍臣在內廷為我披上曳地的深紅華袍,袖子上還帶有精美的火焰紋刺繡,象徵王權的金腰帶亦被一併圍上我的腰,最後戴上頭巾。即使在羅馬,我也沒穿過如此隆重的服裝,波斯人總是追求濃郁繁複的美。換完裝后,國王陛下專註的端詳我,我想他又在思念我身上留有的母親的影子。

我幾乎走不動路,但朝臣的注視使我意識到自己必須習慣,而不是像執行任務時一樣裝模作樣。只是我想我很難習慣,我從不屬於宮廷。

晚宴的排場異常隆重,地點卻十分特殊——設在王宮背後山頂上的城堡里。這城堡仿造巴比倫的空中花園而建,卻是皇家狩獵場,珍奇異獸被圈養在此,有時這裏會舉行狩獵比賽與斗獸會,供貴族與王室玩樂。

我有幸與伊什卡德去過一次,我還記得那時我在比賽中打到了一隻最肥壯的塞加羚羊,國王便賞了我一塊腰牌,允許我自由出入狩獵場。現在想起來,那時午後的陽光總是很烈,我們卻永遠不知疲倦,真是少有的快樂日子。

沿山麓拾階而上時,國王陛下沒有乘坐御轎,而是與我同行。他放下御者的威嚴,表現得很隨和,全然是個父親的態度。儘管他的樣貌太年輕,看上去與伊什卡德相差無幾,但這無關緊要,在與他的交談中,我放鬆了不少,心裏的惶恐與芥蒂都減少了許多。他向我詢問在羅馬皇宮的經歷,我便揀了緊要的講,當然略去了某些我不願吐露的片段,我也知道了為什麼他會親自前來接我回國。亞美尼亞事件后,他向祭司求卜,得到了凶兆,預示我會被人謀害,於是他便像任何一個擔憂孩子的父親一樣在第一時間採取了行動。

這實在不可思議,令我十分撼動,但我始終無法開口稱他為“父王”,幼時的創傷太深了,我仍然難以忘卻。我執拗的保留着我的堅持,為了銘記我的母親,國王似乎感知到這一點,便沒有繼續強求,我對此很感激。

“那時候我想讓你知道真相,可惜你性情太野。現在看來,讓你去戰場磨礪幾年的確是件好事。”他俯視我,語氣欣然,說話時總有讓人不敢抬頭直視的魄力。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從今天開始,你要做一個稱職的王子,阿硫因。尤其是今天。”

我向他半跪下來,待他走出幾步就才恭敬的站起來,仰視這空中狩獵場的全貌。這裏比以前建造得更為宏偉壯觀了。

六座高大的守護神的石像依山佇立,最為高大的當屬七位一體的主神——光明之主阿胡拉。石像之下,原本觀賞斗獸用的圓形石台被裝飾得異常華麗,四角擺放的火壇里,熊熊聖火衝天燃燒,彷彿正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祭典。

我奇怪這樣的陣勢是為慶祝什麼,因為今天並不是特殊的節日。但當我看到隨後到來的那些的外賓時,我立刻明白了緣由。

這群頭顱窄小、身披獸皮、戴着誇張耳環的遠方來客,分明是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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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刺客:囚徒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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