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第兩百零九章 淚眼執手相別天涯
寶釵滿心愁緒說不出,又不忍違抗母親的意思,只得坐在一隅,只手捧頰遙遙望着窗外天光。
鶯兒等人早在外頭聽到了聲響,心知必有些事故,一發躡手躡腳不敢言語。人聲既無,一屋子便只剩下蕭索清冷之意。寶釵回頭見着如此光景,雖是最明白不過的人,這會兒也不覺觸動心腸,偏過臉去輕輕嘆息一聲。這嘆息聲似清風又似悲鳴,徐徐消散,彷彿從來都沒有過一般。
王夫人這裏卻正自沸沸揚揚。
那薛姨媽尋過去,不等丫鬟婆子下去,她便已是紅了眼圈兒,帶着哭音道:“姐姐,如今我這兒竟不知如何是好了!”王夫人原不知道今日情勢,只說還是往日那般,便勸道:“這又有什麼法子,只慢慢迴轉便是。想那東平郡王也不過一時之氣,哪兒就能為個奶媽,竟就結下深仇大恨的?”
話音未落,薛姨媽已是哽咽難止,哭道:“甚麼一時之氣?原是他穆家存心算計,定要寶丫頭代他家女兒和親,好將兒子換回來!”她這兩句話,唬得王夫人差點兒砸了茶盞,霍然起身道:“甚麼!竟有這樣的事!”
薛姨媽便將各種內情一一道來。
“這、這可如何是好?”王夫人聽着首尾相連,竟都是在情在理,不覺面上一陣青白交加,又重重跌坐回去:“若真是如此,怕這事絕難善了。不行,這事兒必要說與哥哥、老爺。他穆家雖是郡王府上,我們也絕不能聽憑欺負了去!”
然而,王子騰、賈政等人聞說,卻也無法可設。
畢竟薛蟠性命已是握在穆家手上,便是魚死網破,原也是得不償失的事。又有穆家現今已是逼到跟前來,一日兩日的折騰薛蟠。再要拖延下來,唯恐他就是保住性命出獄,也損了筋骨壽數。可真要忍了,眾人又實在心氣難平。又有王夫人、薛姨媽,素日裏愛寶釵如珍寶,如何捨得?
旁的不提,王夫人且還往宮中走了一回,滿心盼着元春已是好轉,許是她從中說和,到底讓那穆家有些忌諱。然而一入宮中見了元春,她自家先慌亂起來:“娘娘怎麼越發瘦了?”
元春滿面病容,氣息奄奄,卻還有些精神,不消抱琴言語,自家擺了擺手道:“原我頭前傷心過度,略好了一點,偏又染了時氣,竟又有些燒起來。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哪兒就能立時好了的?母親只管放心,現今我已是慢慢好轉了的。”
王夫人見她如此,原到了嘴邊的話也不由咽下,只一心好好兒勸慰不提。待回去說與薛姨媽,姐妹兩人商議了半日,皆無法再設。
倒是寶釵最是明白靈透,雖是事關一生之榮辱悲喜,她卻依舊能痛下決斷。不等旁人言語,她自個兒先去王夫人處哭求,請她勸慰母親,又與穆家商議,好使自己代為和親后,哥哥薛蟠再無半點後顧之患:“到底是落了案底的。若是旁人再要生事,彼時又要被轄制了去。”
王夫人見她如此懂事,不由也摟着她痛哭一場。最終卻也在她勸說之下,又一道說與薛姨媽。後頭眾人如何悲痛傷心,暫且不提。倒是東平郡王穆家那裏,聽說薛家果然肯了,便使了十分氣力,先把大夫送去牢獄診治,好生照料薛蟠,後頭又應允帶寶釵上書之後,必將此事完結。
寶釵雖知如此被人轄制已是難免,到底心中難平,必得了那奶媽之子的賣身契,方鬆口與穆家做了義女,又上書求為和親。穆家則將縣主舊日所攢下的嫁妝並金銀等物皆細細備下,一準將寶釵發嫁。朝中雖有所覺,然而穆家卻是使了十分氣力,不說聯絡各處說情,又與聖上放了些軍權,又應諾一應嫁妝等物皆有自家出,終究將此事辦成。
聖上應諾之後,穆家立時打發人往衙門處置,不出一日光景,便將薛蟠放出。
那薛蟠聞說前因後果,原是牢獄裏受了許多苦楚,這會兒也憑空生出一股氣力,抓起個勞什子便往外頭奔去:“那穆家欺人太甚!我必要討個說法!”薛姨媽這幾日已是雙目哭得紅腫,嗓子嘶啞,見他這樣,慌得忙說不出話來,自個兒撲上去哭道:“你這孽障還要生多少事?”
寶釵心裏酸痛不已,卻也忙拉着薛蟠,含淚道:“哥哥真若想我過得好,日後萬事多思量少生事,安生孝敬母親才是。不然,縱我去了,後頭也要時時記掛。”
被這母女兩人一把拉住,那薛蟠一則不敢推搡,二來也實在受苦不淺,不過憑着一口氣,並無十分氣力,當即也被拉住了。他瞧着母親妹妹滿面悲苦,雙目紅腫,心裏難受至極,卻偏沒個法子,恨恨跺了跺腳方撒了手裏拿着的物件兒:“我原動了手,要打要罰要殺要剮聽憑他們做去,何苦將妹妹拖進來填坑?”
然而他再要鬧騰,那邊聖上旨意已下,又能如何?竟也只能打點起來。倒是那穆家也知道自家行事霸道偏狹,一應東西都挑了頂尖兒的來,連着打發過來的人也十分殷切,又有婆子丫鬟日夜守在門口,唯恐有個三長兩短的。
寶釵皆看在眼中,卻一句不曾言語。倒是薛姨媽、薛蟠心中惱恨,着實發作了幾個。然而穆家卻立時遣人過來,重換了人:“只消姑娘舒心,便是一日換兩回,也是使得的。”
薛家便再無法子,又有薛蟠自小到大皆是嬌生慣養,並不曾受苦。待得回來,又生生氣惱了幾日,不免勾起頭前,兩處交加並又病了。
那薛姨媽一面打點女兒,一面又照料兒子,十分辛苦,又心中難受,不過三兩日光景,便瘦得衣裳寬了兩寸。寶釵看在眼裏,心裏也是酸澀難言,忙幫着做事兒。薛姨媽百般推拒,她卻並不應允:“媽固然是想我能安安靜靜享幾日太平日子。可我也想着多瞧瞧媽並哥哥——這往後,還不知能不能見着了。”
薛姨媽聽得這話,不免又是摟着她痛哭一場,卻也不再攔阻,只夜裏翻來覆去,着實煎熬。而此時,黛玉、湘雲等人也是知道薛家之事,因頭前唯恐登門添亂,不敢驚動了。待聽說已是漸漸安靜了些,幾人方約好往薛家下了帖子。恰此時,甄英蓮聞說內里事情,亦是托黛玉從中轉圜,一道前去:“姑娘素日待我極好,如今她遭難,我總也要盡一點子心。”
黛玉使人送了消息,見寶釵應允,方將英蓮一道帶去。
彼時姐妹重聚,若是往日裏早已是一片嬉笑頑惱,這會兒卻都安安靜靜,一聲兒也無。臨了臨了,也不知誰忽而抽噎一聲,大家便都淚如滾珠,嗚咽起來。寶釵見她們如此,又想着日後遠嫁異域,如昭君出塞,再無歸來之日,也不覺紅了眼圈兒,雙淚滾將下來,卻還十分端莊地勸道:“原這也是我的命數罷了。何必難過?”
英蓮與她朝夕相處過一陣,又深知生離死別之情,聽得這話不由觸動心腸,哭道:“姑娘,姑娘這般和善,我便不信這是你的命!”哭了這一句,她瞧着寶釵淚流兩頰,又嗚咽起來:“真要似昭君那般,甚個時候還能見一面?”
有了這兩句話,眾人再忍不得,皆是淚如雨下。
好半日過去,方彼此略略好了些兒。此時探春遠在邊塞,倒是黛玉精細,雖說心中纏綿難盡,竟還能開口問一句:“當真再無轉圜之理了?那穆家使你代為和親,聖上、朝臣竟無一人言語?就是那穆家,也無人抵觸?”
寶釵聽她這般問來,微微一怔,方幽幽道:“那穆家原在軍中頗有權勢,現今已是釋了五分,又將一應東西皆出自家,只將我做個李代桃僵,那北狄不知就裏,自然無話可說。至如朝中,得了這麼些益處,難道這一條竟也不肯應允?現今聖旨已下,再無轉圜了!”
屋子裏頓時一靜。
好半日過去,湘雲、迎春、惜春、黛玉並英蓮等方又陪着哭了一場,方才散了。後頭眾人卻少不得時時打發人送些東西,又詢問寶釵有何需要,復與她尋來。如此種種,暫且不提。倒是寶玉聽說姐妹皆來了,忙又趕來,只見着屋中再無旁人,寶釵形容憔悴。他自家又說不得什麼話,竟也不過如眾女一般陪着哭了一場。
寶釵見他如此,心中又酸又痛,反勸道:“寶兄弟,如今你可是知道了。這世道便是如此,一家子沒個依仗,不過聽憑欺負了去。舊日我勸你留心經濟仕途,原也是這般心思。”寶玉聽說,抬頭望了過去,見她雙目雖是紅腫,卻依舊往日端莊嫻雅模樣兒,一絲兒格兒也不曾錯了。
雙目對視之時,兩人心中皆有所想,卻都不知如何言語,竟只能靜靜對視而已。
然而,再多捨不得,再多心心念念,那穆家唯恐日久生變,不過十餘日便將一應打點妥當。寶釵便也要啟程遠嫁。當日,眾人皆來相送,她一身大紅灑金,對着眾人遙遙一拜,便自出門去。
只餘下身後一片嗚咽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