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卻嫉恨春纖明處境
只是這些話都是芳草粗略提一提,並不十分仔細,春纖雖也明白哪裏就有這般的巧合,古代就竟有這麼一家子,一樣喚作榮國府賈家,一樣有那麼些老太太太太姑娘爺們的,可想着紅樓夢的結局,她又着實抗拒自己落入其中。旁的不說什麼,她不過是個賣身了的小丫鬟,主人家沒個好下場,她能得什麼好?先前苦熬了一個月,差點兒沒了命,現今又要落到可以預見的泥淖里,自是打心底兒抗拒。
只是,到了這般地步,春纖也知道自個地位低微,少不得還要在心底籌劃一番——明日裏好生做事兒,若是能打聽出什麼來,自是最好不過。若是不然,言談行事小意些,也是日後的好處。
然則,及等回到自己的屋子裏,瞧着被翻得有些凌亂的床鋪,再瞧着邊上那五個一同的女孩兒雖是手上的動作不停,卻總偷偷瞧着自己的模樣,春纖眉頭一皺,心內生出幾分厭煩。但她原不是尋常的小女孩兒,自有些城府心胸的,面上不露分毫,只伸出手靜靜地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妥當,而後俱是放在自己的箱籠里鎖上。
這箱籠原是每個小丫鬟都是有的,因着才咋咋然入了府中,內里卻是空蕩蕩的。春纖的鋪蓋等東西也少,放到內里也是輕鬆。但她這般舉動,倒是讓那幾個女孩兒面色都有些發僵,內里一個忍不住哼了一聲,卻也不敢開口說什麼,轉過身跨出了屋子,自將門一摔,逕自沒了影兒。
屋子裏旁的女孩兒都是一震,而後垂下頭做事,氣氛卻越發得沉寂起來。
春纖並不說半個字,只好生打了水梳洗一番,方又將鋪蓋取出來鋪好,自個兒上了床榻坐在那裏想了半日,及等夜色漸漸深了,獨個先躺下睡了。旁個見着她如此,越發得不敢多說什麼,便是那摔門出去的,回來瞧着這麼一個結果,一夜悶不吭聲。
翌日清晨,春纖早早起身,且將鋪蓋收拾了欲放到箱籠里。
邊上一個女孩兒便低聲嚷道:“再不碰你的東西,只管放在那裏。不然,芳草姐姐她們瞧着問起來可怎麼辦!”說到後面,她的聲音高了些,而後又自個壓了下來。旁的女孩兒便都面色有些發沉,春纖見着打量了她們兩眼,方道:“我倒不知道,什麼好事兒,竟是能做得出,反倒說不得?”
“你……”
聽得這急促的一個你字,春纖眉頭不曾微微一動,只淡淡着道:“今番便罷了,你我說來也都是奴兒,能湊到一處也算老天爺的意思。我也不想要你們的強,卻不能平白受欺負!以後再讓我遇到一回,可別怪我嚷出去!縱我得不到好,你們誰又能好過?”說罷,她便是將那鋪蓋往炕上一放,自個兒挽了下頭髮,便出了屋子。
外面正是冷着呢。數九寒冬,寒風凜冽,將近年底的時候,只呼吸之間便是團團的白霧。眼下又是極早的清晨,天色方略有些蒙蒙亮,抬頭望去,東方略有些青白的光,遠山近樹,俱是一片黑蒙蒙的,唯有幾聲雞叫聲遠遠地響起,打破了清晨的寂寥。
春纖站在那裏半晌,便是快步在周遭走了幾圈兒,渾身稍微活絡開來后,方又取了掃帚等物,將周遭細細地清掃了一通。她們屋舍邊住着的丫鬟便在此時起身梳洗,見着她面龐通紅,額間有汗,又是年歲尚小還未留頭的,瞧着可憐可愛,或是說笑兩句,或是提點一二,都存了一點子喜歡。
與她同個屋子住着的女孩兒原想着喚她進來,見着這麼一個場景,她咬了咬嘴唇,說的話到底透出些僵硬來:“天氣冷着呢,還是趕緊到內里來。想來芳草姐姐也得起身過來了。到時候沒見着你,卻也不好。”
對於這般態度,春纖自不理會,只好生應了一句,略作收拾后就入了屋子裏。及等芳草過來,她先將旁的十一個小丫鬟領過去與了琥珀,方抿着唇笑道:“這些日子,她們也算得知道了些事,姐姐且瞧一瞧,若是使得,便讓她們做些活計。若是不能,我再好生教。這個春纖,卻有幾分機靈,鴛鴦姐姐正說今日得要幾個仔細伶俐的做事兒,我便帶她過去罷。”
琥珀也是知道這事兒的,當即瞧了春纖一眼,就點了頭,又道:“到不曾辜負了老太太與的名兒。”
春纖聞言,唇角微微一抿,便垂下了頭。
見着如此,芳草與琥珀對了對眼,後者便喚了這十一個小丫鬟到了屋子裏做活。芳草則拉着春纖到了另外一間滿是各式箱籠匣子,站着十來個女孩兒的屋子裏。
這兒正是忙碌,她們來了也就略說了兩句話,就是跟着做活,再無旁的話。
不過,春纖本就是個有心的,雖手中不停,照着吩咐且將物什一樣樣整理妥當,而後放入箱籠之中,卻也是帶了眼睛耳朵,自是悄沒聲兒地打量周遭。只是因着事兒煩亂,便無人說談,她也只能細細瞧着,心中琢磨。說來,這兒加上自己並芳草,總共十三個,居中調解的年歲最長,約莫有十三四歲,身量苗條,黑髮雪膚,生得俊俏,正是芳草口中說的鴛鴦姐姐。
春纖瞧着這個鴛鴦處事遊刃有餘,既是仔細分明,又是利落乾脆,容貌行事言談竟都是一等的,心中不免更打了個突。及等這番忙亂過去,只剩下些許零碎的東西后,鴛鴦且一面招呼,一面說些閑話,漸次談到了府里的閑事。當即便有個喚作秀水的道:“鴛鴦姐姐,我早便聽得寶二爺那塊玉,只是沒福氣見着。倒是不知道,那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兒的?”
“說起這個,誰都說是奇事。那玉雖不過雀卵般,並不甚大,卻是五色花紋纏護,光燦瑩潤,着實鮮亮。又鐫刻了些字,倒與旁個不同。老太太極喜歡,只說寶二爺日後前程福氣必定是一等的,再沒旁個能比得上。”鴛鴦原並非苛刻之輩,見着事兒做的齊全,且也不是什麼大事,便隨意說了幾句,只又添了一句叮囑的話:“只是這般話卻是不能隨便說出去的。”
春纖等自是含笑應下。
鴛鴦方又說起旁的事來,也都是府中的閑話。然則這些人事物,春纖越聽着,面色越是有些發白,及等到了最後,卻漸次平靜下來,只口中卻有些苦澀:原來,自個兒真箇是入了紅樓夢的世界之中。她正是思量着,邊上一個丫鬟卻碰了碰她的手,而後嫣然一笑,雙眸之中閃着好奇的光:“你便是春纖?原本的名兒也喚作纖兒的那個?”
“正是呢。”春纖瞧着她的目光一瞬間閃亮起來,心中一動,忽而想起先前聽過的一句話,當即探問道:“難不成,姐姐的姓氏,原是張?”先前賈母與自己名兒,琥珀就提起過有個張合家的纖兒,與自己名兒一般,卻早自己翌日進來的。
“是呀,想來你也聽過。說起這個,真真是再巧不過了的。我也喚作纖兒,原在你之前一日入得府。”那纖兒想着巧合兩字,對着春纖自也覺得更親近些,當即便拉了她的手,且悄聲道:“我們原也都是有福的,在老太太這裏做活,日後不論如何,總也比旁個更有體面。再者,鴛鴦姐姐她們也都極好的,只好好兒聽着做活兒,再沒不妥的。”
她滿臉都是笑,雙眸閃閃,透着一股子歡喜。
春纖瞧着她這樣,心中由不得微微一動,繼而有些苦澀:若不知道這裏是紅樓夢,說不得她也會存了這樣的心思,可已然知道最後榮國府一敗塗地的,哪裏還能拿着冰山做靠山使?
但對着那纖兒,她自不能如此說,連多想片刻,亦是不能——這會兒,正是好搭腔聯絡情分的時候,說話都唯恐不及。由此,春纖暫且將旁個心思壓下,只笑着道:“真是如此?那我也安心了些。我才是入了府中,滿眼瞧着都是好的,卻連話兒也不敢多說一句,生怕驚擾了誰,做錯了什麼。”
纖兒原也不過七歲,比春纖大一歲,正是好為人師極愛顯擺的時候,聽得這話,當即將小胸脯挺起了幾分,尚且不敢高聲,只往鴛鴦她們那邊瞧了兩眼,就低聲道:“我自不會騙你。”說罷,又是將這裏的幾個丫鬟介紹了一回,春纖細細聽着,偶爾問一聲,卻是一一記在心底,手上亦是不曾停下。
如此嘴甜手巧,倒是讓鴛鴦等幾個瞧在眼底,略記住了春纖這個名兒。這一樁事後,便能得這麼一個結果,春纖也是滿意的,及等晚上洗漱完了,她自個兒坐在床榻上,卻是細細籌劃起日後來。
現今,她已是賣入榮國府做了丫鬟,想着脫出泥淖,不外乎脫藉以及隨姑娘出閣的時候做陪嫁。
但前者極艱難不說,便是成了,也得重頭歸入賣了自己的養父家。那原是恨不得吃自己肉的,如何靠得住!至於後者,賈府四艷之中,元春入宮惜春太小,迎春無能且遇到山中狼,探春倒是剛強卻是遠嫁,俱是薄命女兒。另外的史湘雲日後寡居,甚至可能流落煙花,且是外姓。寶釵更別提,原是要嫁入賈府的。算來算去,也唯有一個林黛玉,雖也薄命,但籌劃一番,未必不能倚靠着好掙扎出一條生路來。
而且,自己現在喚作春纖,記得紅樓夢之中,黛玉的身邊不正是有個喚作春纖的丫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