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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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一輛馬車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了洛邑城,奔馳在寬大的街道上,須臾,馬車在一間客棧停下。
一個少女急急跳了下來,與御者搬來車蹬,扶着一位素服男子進了客棧。
這間客棧極為普通,石牆木門,遠離了市,因而顯得十分安靜,客棧掌柜帶着兩奴僕親自迎出,能以馬為驅,必是貴人,少女要了三間房,奴僕殷勤的引着他們進了後院。
素服男子車馬勞頓,進了食,躺在塌上很快就睡了過去,少女放下帷幔,輕聲的出了屋。
後院,御者正在喂馬,少女坐在台階上,單手托腮。
此刻,星光璀璨,圓月懸在屋頂,瀉下銀輝,天地承現一片神秘的柔美。
少女名喚辛夷,十六七歲,身子瘦弱,面孔清秀,淡而沉的眸子,如湖水般的深邃。
她穿着粗糙的灰葛衣,作婢子打扮,但是,舉手投足之間,仍可窺見一絲高傲的貴氣。
她愣愣出神,想起入城時,路邊小兒唱起的歌謠: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選自《詩經》)
歌中所唱之人是孫周,晉國的公室弟子,從小流放在洛邑,因晉國國君被正卿欒書弒殺,國君無子,他即將回國繼位。
孫周,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一個模糊的影子在腦中閃閃出出,一段兒時的回憶也涌了出來。
只是她未曾想到,這個人如今賢名遠播,尊稱周子。
晉君薨,是他回國的機會,也是她的鍥機。
她心中埋藏着的復仇種子,開始迅速發芽。
兩年前那場滅族之災,奪去了她最親的人,阿母與琿弟……
想到這裏,辛夷胸口狠狠一痛,而一旁的御者卻哼着歌,顯得十分歡快。
御者回過頭,突然瞟見她,驚嚇之下一陣臉紅,他跺了跺腳,
“那有女子這般盯着人看?”
辛夷回過神絲,哂然一笑,“辟,先生可有說在洛邑停住幾日?”
辟道,“你且不知,我又怎麼知道?先生對你比對我好。”語氣倒有幾分醋味。
辛夷笑笑,起身來到馬槽旁,幫着喂馬,又打量了一眼這個憨厚的少年:
“你想不想多留幾日,看看天子之都?”
“當然想……”辟早己迫不及待,脫口而出,進城時,他才驚訝,洛邑竟是如此繁華熱鬧,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城池。
“可是,”辟很快又垮下臉來,“先生說,他要去拜訪友人,不能耽擱行程,否則,沒有信義,不成君子。”
辛夷聽了,表情好生失望。
“如此,我們就錯過雩祭(祈求風調雨順)了。”
“雩祭?”辟顯然被勾起了興趣。
“嗯。”辛夷點點頭,一幅不以為然的口氣,“如今仲夏,雩祭在即,不知天子雩祭該是如何盛況?萬舞,大樂,自是各國不能相比。”
辟聽言,偏頭凝思,彷彿在想像那盛大的場景,辛夷又瞟他一眼。
“可惜,可惜,我們好不容易來到洛邑,卻無法目睹。”
“如此,我去給先生說說,過了雩祭在行。”辟匆忙放下草料,興奮的朝屋子而去。
“且慢。”辛夷阻止道,“先生剛睡下,等他醒來再提。”
“然。”辟點頭,咧嘴而笑。
次日,辛夷侯在屋外,聽到先生責備辟的聲音,“君子重諾,你難道不知?我平時是如何教導你的?……雩祭乃國家重大之事,爾等留此,只因貪圖玩樂,其心不誠,還不退下。”
“諾。”
辟諾諾而退,出了屋子,癟着一張嘴,又瞪了辛夷一眼,辛夷眼觀鼻,鼻觀心,一片坦然,心裏卻有幾分失望。
辟從小跟在先生身邊,雖為奴僕,先生對他卻十分愛護,借他之口提出雩祭之事,以先生重禮的品性,想必會留下觀禮,未料到,先生重諾勝於一切。
可真的就這樣離開嗎?當然不,她想見孫周。
次日,辛夷一早來到市,購買路上物資,腦子卻在盤算着如何說服先生留下。
她得罪了辟,辟己有兩個時辰不與她說話了,不過,她一點也不擔心,過不了一日,他準會來尋她,他就如一個孩童,像琿一般。
市,一片嘈雜,吆喝聲彼此起伏,牛車,驢車馱着貨物,“軲轆軲轆”的走在石道上,趕車的人把鞭子甩得“啪啪”直響。
這裏,商品琳琅滿目,有齊國的鹽,燕國的脂,楚國的皮革,衛國的桑麻,還有晉國的馬,辛夷在燕脂攤位上駐留片刻,依依不捨。
街上行人眾多,都是葛衣草屨,還有一些劍客,腰上掛着青銅劍,面目猙獰,行人都繞道而行。
這些劍客,自稱俠士,辛夷在府上時常可見,琿曾說他們英武,但自她看來,這些俠士殺人如麻,飲血茹毛,辛夷也避之為善。
她繞到一個攤位,一個面善的老婦人正在售“漿”(用米汁製成的飲料)。
“媼,明日什麼時候售賣?”
“老婦每日寅時出攤,姑娘可要來一碗?老婦的漿甘甜爽口。”
辛夷笑笑,她知先生喜漿。
“我明日再來,可還在此處?”
“然。”媼微笑道,辛夷點點頭,轉身看到石路縫隙中竄出幾株草藤。
她伸手去摘,媼連忙阻止道:
“姑娘且慢,這郁李藤雖然艷麗,但有刺,小心割傷了手指。”
辛夷不以為然的扯下一株,笑道:
“無防,此花甚美,我家先生定會喜歡。”
這時,突然一陣喧鬧,夾雜着凌亂的腳步,辛夷不解的看着奔跑的人群,遠遠的追着一輛豪華的馬車。
“發生了何事?”
媼的脖子伸得老長,目光跟着人群收索,臉色居然有些激動,片刻后,才回答道:
“姑娘不知?這是周子的馬車。”
“周子?”
媼笑道,一臉和謁,又一臉恭敬,“市井之處,雜亂不堪,難見有貴人來,然而周子每隔一月,就會來此,救濟孤老安撫幼小,周子為人溫和,談吐高雅,長相又美貌,難怪眾多女子相隨……”
媼還未言完,辛夷遽跟着人群追了過去。
耳邊又響起了那首歌,“有匪君子,晉之周子……”不僅小兒在唱,連妙齡女子也大聲唱來,她們手裏還拿着水果與鮮花。
辛夷跟在人群后,擠了兩道街,頭髮凌亂,身子疲備,口乾舌燥,險些連鞋也丟了一隻,然而連馬車的影子也沒見着。
她只覺一些好笑,站在路旁,一手扶着石牆喘着粗氣,一手拭着額上的汗水,周邊還有女子興奮的談論着,
“適才周子對我一笑。”
“胡言,分明是對我而笑。”
“能睹周子一笑,終不可忘。”
……
辛夷鄂然,他們口中的周子真是兒時所認識的那人?
隨後有男子的聲音傳入:
“想不到,孫周竟如此得人心?”
“是得女子之心。”
頗有幾分調侃與嘲笑,辛夷不免打量過去,吃了一驚。
此二人乃是晉國大夫,知贏、士魴(fáng),以前是府里常客,與阿父同朝為官,她自是認得。
他們來洛邑,是為接孫周入晉?
她想靠近,聽聽他們還說些什麼,突然一輛馬車飛馳而來,沖得人群避之不及,摔倒了一片,頓時指責聲起。
“這是何人?如此無禮?”
“公孫稷,周子的異母兄長,其母是王姬(天子的女兒),只可惜早年己歿,天子見他可憐就放在身邊撫養,因而驕縱蠻橫。”
“何止驕縱,還愚昧不堪,五穀不分。”眾人又是一陣嘲笑。
辛夷聽了,只當笑料,同為公孫,差別如天。
她再次朝知,士二人看去,那裏還有他們的人影。於是嘆了口氣準備離開,又突然瞧見一間酒肆,心中頓時有了個主意。
這間酒肆頗大,青瓦朱門,佈置華美,器具精緻,定是貴人常來之地,辛夷來到掌柜處,“我家先生聽聞此處野味最鮮,煩店家準備一份,送至先生處。”
言完,遞上一袋刀幣,掌柜見此,喜笑顏開,知是貴人家中奴僕,倒也殷勤,“不知送往何處?”
辛夷故意大聲的把客棧地址報出,又囑咐道,“我家先生是楊城來的叔向,可記清了。”
“記清了,記清了,楊城來的叔向,定不會錯。”
辛夷這才離去,轉身之際,斜眼瞟了酒肆眾貴人,只聽他們說道:
“叔向在洛邑?”
“此人乃晉國賢士,定要去拜訪。”
“可惜,隱於山野……”
辛夷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她泄露了先生的行蹤,如此洛邑貴人們來訪,先生才會多留幾日。
而孫周也會尋來吧。
辛夷回到客棧,果真不再平靜,陸陸續續有士子來訪。
深夜,叔向頗感疲憊,他喚來辛夷與辟,揉揉眉頭,“明日我們起程離開洛邑,不得再做停留了。”
辟瞥了瞥嘴,還在想着天子雩祭,辛夷臉色平靜,卻也暗自嘆了口氣。
兩人不敢忤逆,退出了屋子。
次日,辛夷早早起來,買了漿,開始備食,她把簋端進屋子,規矩的放在几上,又伺侯叔向著衣洗漱,叔向詢問出發之事,她應答一切就緒。
叔向點頭,對她的行事能力,十分肯定,不然,此番出行,也不會僅帶她與辟二人了。
然而,就在這時,辟突然跌撞的跑了進來。
叔向不悅的皺起了眉頭,“何事慌慌張張?”
辟跪道,“先生,風病了。”
風是拉車的駿馬,自小叔向寵養在身邊。
聽言,他一怔,顧不了吃食,急急朝後院而去,辛夷跟在其後。
後院馬棚,馬兒明顯精神不濟,耷拉着腦袋,半跪於地,叔向問辟,“怎麼回事?”
辟泣道,“今日一早便這樣了,風怎麼也不肯進食。”
“辛夷,去請馬醫來。”
辛夷應了個諾,遽退了出去,她來到門口,卻悄悄回顧一眼,吐了一口氣,嘴角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