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社
天空一片昏暗,啟明星還未亮起,陳國宛丘還籠罩在一片濃厚的夜色當中。
公宮中此時寺人們手持燭火等物,仔細的向宮室中的青銅燈奴中添加燈油。
那邊的寢室內,侍女們梳着雙辮,雙手攏在袖中侍立在垂下的帷幄旁。
過了一會,衣料窸窣的聲響微微大了點。
公女的傅姆趕來,見着站在那裏的寺人貫開口就低聲問道,“公子起身了沒有?”
“起了,早起了。”寺人貫今日起的早,昨天忙活了一整日,這會一股睏倦被他強行壓着,“今日可是春社之日,貞人龜卜了三次才終於向山川鬼神確定的,公子又怎會晚起呢。”
寺人貫不敢在鬼神之事上嬉皮笑臉。
“那我便去等着公子。”傅姆說完,便向那邊的宮室走去。
陳妤的確是醒了,昨夜裏用完晏餔(晚飯)之後就被勸着就寢,她再能睡也不可能睡到天亮了。
侍女們將銅盆取來,另外一個侍女手持銅匜服侍她盥洗。
傅姆進來的時候,陳妤已經穿好了今日的禮服,坐在鏡台前讓侍女給她梳發,發是前幾天才沐過的,格外的烏黑柔順,在一旁青銅燈奴的燈光照到銅鏡里,越發顯得頭髮烏黑豐美。
傅姆見到公女已經開始梳妝,面色稍霽,這位公女乃君夫人嫡出,言行舉止都好,若真的要說有什麼缺點,那邊是不愛早起。
“公子,”傅姆雙手攏在袖中微微抬起給公女行禮。“公子需快點,君夫人那邊怕是快起了。”
陳妤轉過頭來,侍女正好將她的長發打理成類似總角的髮式,她還未曾行及笄禮,髮式上難免做孩童上的裝扮。
“傅姆莫急,我心中知曉。”說罷,讓侍女打開鏡台下的一隻漆妝奩,取出裏面的香膏塗抹在面上。
一切打理妥當后,由侍女打理她腰下的玉佩組。
此時啟明星終於從一片濃黑中出來,漸漸的黑色轉淡,最終天色放亮了。
寺人貫等在階下,聽着環佩叮噹的悅耳之聲,用手拍拍胸脯,“哎呀呀,幸好幸好,公子終於出來了。”
說罷,便趕緊的整理一番自己的儀容再三確定沒有任何的疏漏之後,才趨步上前服侍。
陳妤跟隨着一母所出的姊妹們居住在夫人宮中,夫人宮處於北面,又被稱為北宮。一路上她遇見了自己的姊姊妘,妘和她是一母所出,又居住在夫人宮,姊妹經常見面,自然是感情甚好。
“呀,是大公女呢。”寺人貫走在陳妤的身後出聲提醒。
“阿妹!”妘從對面走來,面上滿是笑意,和還在梳總角的陳妤不同,妘前一段時間已經及笄,頭上戴上了笄子,只是不知道何時有諸侯或者是哪家卿大夫前來求娶。
“姊姊。”陳妤走了上去,對着妘行了禮。
妘還禮之後,揚起寬大的袖子遮了半邊的臉,“果然是長大了。”妘輕聲笑道,“講究起禮來了呢。”
“以前那不是小么。”陳妤笑笑,“姊姊快些,待會要是晚了可不好。”
今日是春社日,陳妤到這個時代十多年,自然是明白祭祀的重要性。
“難得你也知道。”妘知道這個妹妹向來愛晚起,嘴上還是揶揄了她一回。
等到了宮室中,姊妹倆都安靜下來,陳侯和君夫人蔡姬已經在上首坐好。
陳國和蔡國是鄰國,也互相有聯姻。
前任陳侯的生母便是蔡女。
太子禦寇和其他公子已經來了,此時並不講究男女不相見,女子們大大方方見人,兄妹之間互相見禮之後便坐下。
太子禦寇的年紀比陳妤稍微小上那麼一兩歲,他看見陳妤微微點點頭,嘴角處露出一絲笑容。
陳妤頷首對他也報之一笑,這位弟弟七歲以前常常和她見着,只是七歲之後和她的接觸並不多,雖然一母所出,但實際上太子有專門的太子宮,並不和姊妹們一處,只是太子前來看望母親的時候,才能見到他。
年幼的時候能夠常常玩耍在一起,大了點就要去泮宮學禮,不能常常來看望母親和姊妹們了。
不過這位弟弟倒是仁厚的好性子,即使見面的次數不是很多,他也很乖巧。
早食用的只是簡簡單單的粟羹,和幾樣肉食。
此時講究禮儀,用餐之前需要由主人進行祭祀先祖的泛祭,而後才能用餐。
禮節繁雜到讓陳妤這個從現代來的人幾乎是不堪忍受的地步,幸好這麼多年都已經適應了下來。
用完早食,在寺人的服侍下陳妤登上帷車,帷車上的輕紗被放了下來,隔絕外界對車內的窺探。
社宮一般設在城郊處,四周樹木蔥蘢,陳妤和妘同乘一輛帷車,車中姊妹倆說笑連連,時不時壓低了聲音。
車駕從大道上行過,出了城到了城外的郭,見到的都是一些平民居住的房屋了,陳妤帶着些許好奇看了一眼那些半地穴式的房屋,轉過頭又和妘說笑起來。
“阿姊可是及笄了,春社上有男女相奔之事,阿姊心動不?”陳妤嬉笑道。
春社上祭祀女媧之神,女媧帶着濃厚的繁衍氣息,春社上男女相奔不禁,也是為了增加人口。
“真是,你這話說的。”妘笑了會,“說起來你也快了。”
周禮女子十五歲及笄,可出嫁了。
如今陳妤十三歲,還有一年多的時間,想想也快了。
陳妤一聽,原先打趣妘的心情也沒了大半,她沉默下來,這會嫁人可不好嫁!如果是嫁給卿大夫也就算了,若是對方也是國君,少不得要帶上幾個同姓的妹妹或者是侄女作為滕,姊妹或者是姑侄一起服侍一個夫君。
想想就是十足的……
陳妤面上的笑容也漸漸的淡了下去,她鬱悶的看着車外,車上輕紗垂下,並不會擋住車內向外的視線,她看到幾個着上下連體衣裳的人在那邊的道路上走過。
“那是……?”那一聲的衣裳和陳國人不太一樣,她匆匆看過一眼,眉頭蹙起。
她回過頭來,在公宮內,她接觸到的人除了傅姆便是寺人侍女,見着一個不一樣的難免覺得有些新鮮。
“好了,抓緊了,待會可別掉下去。”妘抓住她的手淺笑道。
社宮位於郊外樹木蔥籠之處,祭社一年之中唯春秋兩次,事關春耕秋收,因此十分重要。
社宮之內犧牲擺列整齊,作為屍主的少女也已經登台,那邊有不少士女已經乘車趕來。
陳侯看着那邊言笑晏晏的少年少女,唇邊露出一抹微笑點了點頭。
來年說不定國中會添加不少人口。
社宮之中正在跳皇舞,陳妤起了個大清早,雅樂不如鄭衛那般清新,聽着沉悶無比,幾乎快要睡着。
那邊皇舞事畢,終於陳侯宣佈,國中男女可以自由的選擇心中人入林幽*會之後,陳妤發誓她幾乎看到了那些貴族少年歡跳的眼神。
社宮之中並沒有多大的趣味,蔡姬身邊的寺人將妘叫了過去,陳妤看了看,自己帶着傅姆和寺人貫走到自己的帷車那邊,登了上去。
“公女想要去哪?”寺人貫將車御叫了過來,站在帷車邊仰着頭問道,“山中是去不得的。”
山中這會正是春意盎然的好時候,根本就去不得。這個道理陳妤自然也是知道。
“就繞着路走走。”陳妤說道。
仲春風光好,褪去了一個冬季的頹喪,生意盎然。時不時就聽得有鳥雀在枝頭上嘰嘰喳喳歡唱。
平日裏總是板著臉教導陳妤禮法的傅姆,這會見到如此美景,也不禁放柔了面孔,只是在陳妤伸手去觸碰車軾的時候,才出聲提醒。
“公女快看,那草長的多好啊。”寺人貫見着道路旁有草新發,立刻帶笑就對車上的陳妤說道。
車御特意放緩了速度,好讓她能夠瞧的清楚明白。
“停下。”陳妤讓御人拉住轡繩,馬車停下來,她撩起帷車上的輕紗,看着路旁嫩的幾乎有些可愛的花草。
“公女。”不等車上的陳妤吩咐,寺人貫已經斂起下裳,走過去採下一束鮮花來。
“阿芳菲呢,公女。”寺人貫雙手將花草奉上去笑道。
陳妤低頭嗅花,花香裊裊,沁人心脾,她嘴角不自覺的彎了起來。車輪滾在地上的聲音從遠到近傳來。
寺人貫站直了身子,手抬起來在雙眼上做眺望狀,“咦,那是一架軒車呢,哪家的君子?”
車上的陳妤一聽也好奇,軒車是大夫以上階級才能有資格乘坐的。女子乘車有帷幄,男子乘車,那就只有站在車上了。
果然她撩開車上的輕紗就往外頭看,就見着一個少年手抓住車軾,離得遠她看得不太清楚長相,但是瞧着那人的衣着,想來今日是精心打扮過的。
車上少年見着有一輛女乘停在路邊,心中有些納罕,此處沒有多情君子,只有一片片的綠草和鮮花,哪家的姝子會將車停在此處。
離得近了他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手持鮮妍的花卉,笑着看他。
“吾子何往?”少女淺笑,露出細白整齊的貝齒,面頰上肌膚白裏透紅,似乎仲春三月的桃華之色全到了她的臉上。
幾月不見,她的顏色更甚以往。
公子完頓了頓,讓御人拉住轡繩。
“吾子……”少女還想說什麼,她上上下下的將公子完給打量了一通,“吾子今日甚美,善,大善。”
“公女!”帷車那邊傳來一聲婦人的低勸,“那是您的從兄!”
公子完看着少女仲春桃華也似的顏色,他無奈一笑,“你怎麼會在此?”
幾月不見,需稱呼他為“吾子”么?
陳妤望見俊秀少年面上的無奈神色,最終還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來,“從兄,我不鬧你便是了!”
公子完望着她搖搖頭。
公子完是陳厲公的兒子,當年陳厲公被蔡國人所殺的時候,陳厲公正妻與蔡國人私通,此事在宛丘鬧得紛紛揚揚,繼承陳侯這個位置的是陳厲公的弟弟,是為陳庄公,陳庄公在位七年便早逝,他的兒子也十分年幼擔不起大任,於是公室中按照兄終弟及的規矩推舉了厲公和庄公之弟,也就是如今的陳侯繼位。
厲公被蔡人所殺的時候,公子完尚年幼,他生母乃是厲公夫人陳姬陪嫁帶過來的從滕,所以是由陳姬養大。
即使有那樣的醜事,有先君夫人的身份在身上,新任國君也不能將陳姬怎麼樣,反而要好好待她。
如今君夫人也是蔡國公女,算起來還是姑侄,所以陳妤也常常被那會的公子完帶着玩耍。
公子完比陳妤要大上幾歲,此時他身量已經長開來了,上衣下裳的禮服在他身上也有了那麼一抹的味道。
頭上的冠一絲不苟的帶着,下頜上的冠纓也系的很仔細。
“今日你出來到這裏作甚麼?”公子完說道。
“今日春*色正好,便出來看看。”說著陳妤將手裏的鮮花揚起來,讓他瞧見,“在公宮裏呆了這麼久,好悶喃。”
公子完望見她手上的鮮花,嘴角揚起來,“那也不多帶幾個甲士。”
“不必,這就在社宮附近呢,哪裏會有宵小敢來冒犯?”陳妤說道。
“罷了,我陪你吧。”公子完看了一眼她的帷車,“快進去,待會車弛風吹來,又要頭疼了。”
陳妤聽了笑嘻嘻的點點頭,聽話的進去,將紗放下來。
御者振起轡繩,催促馬兒啟步,社宮地處郊外,見不到太多的人,最多的便是山野景色。
陳妤在寺人貫和傅姆的攙扶下從帷車上下來,那邊公子完也已經下車走了過來。
“你怎麼不也去看看?”陳妤笑,“聽說今日男女相奔不禁的。”
“……”公子完看着她,過了會搖搖頭,他手上是方才在路邊上採摘的杜若。
杜若香氣芬芳,常常佩帶在身上。
“你從哪裏得知這些?”公子完問道。
“若是不知道,那才是奇怪吧。”陳妤笑笑,“對了,今日我來社宮的時候,在路上見着幾個人,衣着怪異。”
“陳國屬於中原,衣裳之制皆有章法,哪裏來的衣着怪異的人。”陳國周圍並不像晉國和齊國那樣鄰着蠻夷。
“莫不是楚人?”公子完開玩笑似的說道,“楚人地處南蠻,不知禮儀,性情兇狠好鬥,若是他們或許有些可能。”
此時商人或者是遊學的士人常常在各國行走,要是有楚人來陳國也不算什麼。
陳妤聽到公子完的話有些好奇,“楚人?”
“對呀,”公子完看着她,笑意漸濃,“你常在夫人宮中,或許不知道,楚人不知禮儀,蠻夷也,其中楚子更甚。”公子完不同於陳妤這種長於夫人宮的公女。
“楚子繼位不過舞象之年,然繼位兩年之後滅其舅鄧國。”公子完搖搖頭,“親生阿舅都不肯放過。”
“……”陳妤想了一下,舞象之年是十三四歲,這麼說來楚子十三四歲繼位,然後十五六歲出征,滅了鄧國?
陳妤的歷史知識並不好,春秋戰國的歷史知識除去早就還給老師的以外,最大的來源處就是電視劇了。
她想來想去也摸不準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同樣也不知道那位楚王到底是哪一位。
不過……她低頭轉動着自己手裏的鮮花,聽公子完這麼一說,她倒是能夠腦補出那個楚王是個名副其實的熊娃子。
正好楚子羋姓熊氏,說他是熊孩子也不為過。
她想到這裏倒是噗嗤一聲笑出來,引來了身邊公子完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