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十重夢(2)
80-1夢·肆
喜歡他……就說出來……
程方遠抬起手,用手背遮住眼睛,他知道,他是做夢了。
已經兩年多沒有做過這個夢,他本以為他都完全忘記了,卻沒想到這夜裏批閱奏摺,他竟然會睡着,而且還做了這個夢。
提起筆來,想要繼續未完的事務,可是才剛寫下一個字,他就不得已頓住筆,腦子裏夢境中的景象徘徊不去,擾亂他的思緒,心情也開始有了細微的起伏。
終於,他擱下筆披上外袍,緩步走出了殿門。
兩名小太監舉着燈籠,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程方遠越走越心煩,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自己拿着燈籠繼續往前走。
他走得漫無目的,後宮的方向似乎比先前更加明亮了些,大概是哪個小太監通風報信,以為皇帝要起駕前去後宮,所以惹得各宮娘娘們又起來梳妝打扮了吧。
程方遠不予理睬,直接朝御花園走去。
深夜的花園,既賞不了花,也觀不見樹,只能見得隨風窸窣的暗影,高低錯落,在燈籠隱約的光照下,顯出些許朦朧的輪廓。
突然,一個白色的影子朝這邊撞了過來。程方遠心頭一凜,直覺先是側身避過。常年的警惕讓他下意識將手按上腰間匕首,卻是在與白影擦身而過的時候,他隱約聞到一抹熟悉的冷香。
下一刻,他已經伸手扶住了那人。
“陛下……”
一聲柔軟入骨的輕喚。
程方遠挑起那人的下巴,指尖觸感細膩溫潤,吹彈可破的肌膚,白皙中泛着些許動人的紅暈,足稱傾國傾城的一張俏臉,眉目間隱有出塵之態,甚至還與“他”有幾分相似。
“你,叫什麼名字?”
程方遠問,手指沿着這張臉逐漸往上,從下巴一直到達額角。
“臣妾……臣妾名叫蘇兒。”
蘇兒?
程方遠忽然很想笑,冷笑。
好個玲瓏心思的玻璃妙人兒,眼前這女子大約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應該入宮也沒多久,居然就已經將那些宮闈秘事打探得如此清楚,還特意以此來投其所好?
而她穿着的這一身白衣——
程方遠緩緩垂手,像是要探向她的衣襟。
女子稍微縮了縮肩膀,似乎含羞帶怯,但那雙美目波光盈盈,分明蘊着幾分難以掩飾的竊喜與得意。
可是僅僅在下一刻,這竊喜就變成了驚懼。
程方遠的手用力掐住她纖細柔弱的脖頸,毫不憐香惜玉地逐漸收緊,他俯下身,附在她耳畔,用極其慵懶磁性又殘忍無比的音調緩緩說——
“在這宮裏,還沒有人敢穿白衣……”
女子睜大眼,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可憐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在漫長的窒息最後,她意識逐漸迷失,依稀覺得自己像是馬上就要死去了。
程方遠終於冷冷一笑,驀地鬆開了手。女子像一片枯葉跌落在地,捂着脖子只能大口大口喘氣。
威嚴的帝王再也不屑於看她一眼,轉身拂袖而去。
燈籠滾落在地上,燭火噼里啪啦一陣輕響,女子忽然渾身一個激靈,心下湧起一股強烈的后怕來,剛剛……她是從閻王爺那裏撿回了一條命吧?
不由自主抬手輕輕撫上自己的臉。
或許,就是因為這張臉,皇帝想殺她,卻最終又沒有下手?
看來她聽到的傳聞多半是假的吧,那些爭寵的娘娘們見她生了這樣一張臉,就故意想要陷害她,卻沒料到,最是無情帝王家,這冷心冷清的皇帝,其實……根本不是她們所能揣測的。
80-2夢·伍
沒有燈籠,就這麼隨意走着也罷。
既然整個棲鳳國的江山都是他的,那還有什麼地方,是他所不能去的?
程方遠又想起方才那身白衣,並不是想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只是單純在想那種顏色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心情煩躁的時候,想起那種顏色來,他總是會格外覺得平靜。但是,這平靜卻又尤其短暫,就彷彿白駒過隙,只待瞬息過後,煩躁就會進一步升級,達到讓他也難以控制的地步。
這種微妙的變化,程方遠很明白,其實都是因為一個人。
一個他捉不住、鎖不牢,卻偏偏又放不開、舍不去的那樣一個人。
那人總是穿一身白衣,從某天起,也不再用束髮冠,而是將長發隨意披散在腦後,偶爾於中間偏下的位置系一截素白的布條,而這種時候,他通常是在餵魚,為了不讓錦鯉們追着他的頭髮跑,他必須將其完全束起來……
這些無比微末的細節,此時放在心頭細細揣摩,像是意猶未盡,程方遠走着走着,臉上開始浮現出一種接近於柔和的笑容。
以至於當門口的侍衛最初見到他,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
“陛……陛下!”
侍衛忙不迭跪下行禮。
程方遠尚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只簡單嗯了一聲,便走進了這扇大門。
幽靜的院子,緊挨着皇宮而建,卻又不屬於皇宮的範圍。這裏的一草一木,也沒有那種煊赫華麗或是偉岸磅礴,這裏的空氣,似乎也更加明凈純粹,月色清亮銀輝遍灑,徐徐流淌過這小院的一磚一瓦,就彷彿江南煙雨里一處愜意人家。
縱使是第一次踏足,但程方遠對這裏卻已經再熟悉不過,他直接尋到一條隱秘小徑,深入再往裏行進片刻,直到梅林落於身後,再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處寬闊湖面。
清朗月色下,湖面幽光粼粼。而湖心那座精緻小亭,亭尖青玉琉璃熠熠生輝,映着深邃的瓦藍色天幕,夜中觀盛景,就宛如親手展開一幅獨特的絕美畫卷。
只是這畫卷美則美矣,卻遠遠不及程方遠眼中望見的那人。
沿着九曲迴廊緩步走近,蘇於溪正歪靠在一張竹榻上,右手垂在外面,手腕壓着一桿細竹,末梢幾片竹葉點觸上湖面,有錦鯉的影子在葉下徘徊,時不時浮上來朝水面鼓出幾個氣泡。
大概是做了什麼噩夢吧,他即使睡着,眉心也是緊蹙。
程方遠剛要伸出手,蘇於溪的手卻突然抬起來,猛地抓住了他,而他口中連聲低語,似乎還着重說了幾個字。
程方遠沒見他睜開眼,知他並未醒轉。
可他抓着他的手卻極其用力,掌心攥得極緊,程方遠彷彿能透過他異樣的力道,感覺到自他內心傳來的某種強烈的不安定感。
他是在需要他么?
一瞬間,帝王的呼吸有些不穩。
他俯下身,低頭,緩慢靠近蘇於溪的臉,眼前的嘴唇正微微張開,潤澤的水色在湖光月影之間,比尋常看來還要蠱惑人心。
情難自禁,他貼近他。
卻在下一刻,那聲低迷而急促的囈語自耳畔很近的地方傳來,像一根極細的銀針刺透了他的心臟。
“……危險……”
“危險……青雲……小心……”
80-3夢·陸
斬立決。
帝王神色陰鷙,視線在明黃的聖旨上幾度逡巡,這三個字就在絹帛的最後,彷彿透過劍走龍蛇的飛舞墨跡,就能窺見鍘刀落時那血腥殘忍的一幕。
“三皇弟,機關算盡太聰明,朕早就警告過你,你卻不聽,如今到底將性命也搭進去了吧?”
他笑,像是在與天牢裏的人對話,總管太監侍立在旁,低着頭噤聲不敢言語。長久的經驗告訴他,這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此刻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還這樣笑着,就證明他心情極端欠妥。
果然,他一擲手中毛筆。
“即刻宣旨,朕一個時辰也絕不多留給他。”
“是,陛下,奴才這就去辦。”
太監顫巍巍捲起聖旨,躬身急忙退去。程方遠冷冷一笑,負手立在案前,案上奏章堆積成山,卻無非都是些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廢話。
如今,這最後一個政敵也已經掃除,像是長久以來的目的終於達成,他突然覺得,這皇位坐起來少了幾分投入,竟是如此索然無味。
莫名就又想起了他。急切地,想在這時見到他。
不知不覺,心底那片柔軟領域被隱約喚醒,或許因為封閉得太久,程方遠竟沒來得及想起某些不愉快的事,也沒再理那些無聊的奏摺,他換下繁複宮裝,只穿一身尋常的袍子,沒有讓任何侍從跟隨,就快步朝漪瀾小築的方向去了。
院裏仍舊清靜,蘇於溪正在教他的小徒弟花燃學養魚。
看那女孩子緊挨着他,歡喜雀躍的模樣,程方遠心裏湧起不小的嫉妒,若不是因為她年紀尚小並不構成威脅,兼之其面貌與長樂相像,又能逗蘇於溪開心,程方遠一定會控制不住上前,直接拉開那兩個人。
強壓下心頭的不快,程方遠重重咳嗽了一聲。
蘇於溪和花燃朝這邊看來,花燃嚇了一跳,連忙跪下行禮。蘇於溪因為有“特赦”,並不需要向皇帝下跪。他看見程方遠,臉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似乎對於這位帝王的到來,一點都不感覺訝異。
“你先下去吧。”
這話,是程方遠對花燃說的。
花燃抬頭看了看蘇於溪,見他微微頷首,她才惴惴不安地走了,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
程方遠饒有興味地勾唇,“她似乎……怕我把你給吃了?”
蘇於溪淡淡道,“陛下說笑了。”
程方遠沒再繼續多言,他轉身朝院子裏邊走去,還是與那天晚上相同的方向,還是去那座湖心亭。
蘇於溪自然是跟在他身後的。既是帝王家的臣子,就沒有不跟着的立場。他很清楚這一點,是以也從不在跟與不跟上多作糾結。
到得亭中,程方遠在那張竹榻上坐下,四顧一圈周圍景色,像是隨意般伸出指尖輕叩幾下欄杆,他心情愉悅,竟難得對蘇於溪露出一個類似於微笑的表情。
“蘇卿,拿酒來。”
“回陛下,微臣不好飲酒,故而此中只有茶。”
程方遠又笑了,這次是笑出了聲。
“蘇卿的記性何以這麼差了?這漪瀾小築可是朕親自設計督造的,朕說這裏有酒,那必然就有酒,蘇卿這般回答,莫不是在懷疑朕說的話?”
他雖然笑着,語氣卻潛藏着危險。
的確,君無戲言,誰又敢不要命地懷疑皇帝的話?
蘇於溪微微施了一禮,“陛下且少待,微臣去去就來。”
半柱香的時間,等他再回來時,左手已經提了一隻酒罈,右手托盤中酒具酒盞一應俱全。
程方遠相當滿意,他欣賞地看蘇於溪將那些東西擺滿一桌,這是他從御品中親自挑選出來的,就知道純青玉的杯盞,襯蘇於溪的手最是兩相得宜。
“蘇卿,陪朕喝一杯。”
程方遠道,語氣半是命令。
蘇於溪有些遲疑,“陛下,微臣……微臣並不擅飲酒。”
程方遠惡質地挑了挑眉,“讓你陪朕一杯,又不需你多麼海量,坐下。”
蘇於溪無法,只能依言落座。
隨即,一隻漂亮的、盛滿了酒漿的杯盞被推至他面前。蘇於溪一愣,帝王親手替他倒酒,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有這等待遇了吧。
只是,這酒就更加不能不喝了。
蘇於溪端起酒杯,索性一飲而盡。
辛辣液體湧入喉頭,讓他不由地眯起眼,感覺有什麼東西剎那竄上頭頂,他趕緊伸手扶住桌沿,心想這酒是何等陳釀,竟然如此厲害。
程方遠解答了他的疑惑,“這是二十年的女兒紅。”
說著,又替他滿上一杯酒。
蘇於溪頓時有些莫名,今天的程方遠似乎與往常不大一樣,但到底哪裏不一樣,具體他又說不上來。
端起酒杯,蘇於溪盯着裏面的液體微微出神。
程方遠自顧自飲下一杯,緊接着又是一杯……他的右手指尖始終在欄杆上有規律地點叩,像是在計算着什麼,亭子一側的陰影也隨着太陽的位置逐漸改變着方向。
直到,在某個確定的時間,程方遠停止手上動作,他遠遠望向天邊,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蘇卿,你可知道,就在方才……朕終於替朕的五弟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