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答應你?”
孟沅問,沒有回頭。
程奕也沒有回頭,他只是停下腳步,兩個人就這麼背朝對方站着,相隔不過半米。
“因為,你不會讓他死。”
孟沅握緊拳頭,而後,又鬆開,“那你就會讓他死么?”
“你覺得呢?既然有第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難道不是嗎?或者你不妨試試看,看我會不會讓他死。”
程奕的語氣似乎很愉悅,可神情卻一絲笑容也沒有,冷峻淡漠得就像最牢固的堅冰,而這句話說出來,自舌尖一路到達心臟深處,也是冰冷的。
孟沅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你果然……呵呵!可笑我還以為——”
彷彿再也說不下去,他自嘲般搖了搖頭,低低笑了兩聲。
程奕皺眉,微微眯起的眼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很快就隱沒殆盡了,他抬手整了整領帶,大步朝與住院部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等你的答覆。”
到最後,程奕也只扔下這樣一句。
四十八小時很短,已經過去了四分之一。
從下午兩點醫生給出那個論斷,到現在正是凌晨兩點。孟沅坐在電腦前,不停閃爍的屏幕上,電子郵箱又開始彈出容量不足的提示框,已經不知是第幾次出現這樣的提示,也不知他究竟發出了或者看過了多少封電子郵件。
孟沅只是全神貫注盯着電腦,右手已經基本失去知覺了,他便換左手掌控鼠標,一封封郵件點開了又關上,一個個網頁也點開了再關上……
突然,電腦信號燈亮了,傳來持續的滴滴聲,孟沅一個激靈忙接通網絡電話,是他的好友,也是上次訂單事件中,幫他找出最重要的那個神秘化合物的人。
“怎麼樣?”
孟沅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
然後就是兩分鐘短暫的通話時間,孟沅一直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聽到後來,他木然地靠向椅子,像是胸口一直繃緊的那根弦終於逐漸鬆弛,渾身的脫力感如潮水般向他涌過來,恍惚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時間真的太短了,即便是有合適的人選,要在預約之後趕到c城也根本來不及。更何況,無論是多麼優秀的醫生,若是新接手一個病人,必定是需要重新診斷病情,才能確定治療方案的。
“我知道了……辛苦了,謝謝你……”
電話那邊的友人聽出他語氣不對,還想再勸慰幾句,孟沅卻已經將耳機扯落,從椅子上坐起來。
腳步略有些不穩,眼前的書架、桌子、電腦都在旋轉,孟沅猛力搖了搖頭,突然他感覺像是絆到什麼東西,踉蹌幾步差點兒就在自家書房裏摔了一跤。
低頭看去,小白蹲在他腳邊,一雙大眼睛直勾勾仰望着他。
孟沅剛蹲下身,小白就伸出兩隻前爪扒住他小腿,將軟軟的腦袋耷拉在他膝蓋上,小心翼翼地親昵磨蹭。
“喵~”
索性就席地而坐,孟沅將小白抱進懷裏,用食指騷弄它熱乎乎的下巴,小白舒服地伸長脖子,然後,孟沅就看見那上面掛着的兩隻精緻的小鈴鐺。
用紅線穿起的小鈴鐺,在他溫柔而緩慢地撫觸下,輕輕、輕輕地響……
“孟沅,這鈴鐺看起來挺有意思的,是你從國外買的?”
“啊,是啊!哈哈,這可是象徵友誼天長地久的鈴鐺呢,喏,一個給你,一個就給我啰!”
“謝謝!嗯……不過這該怎麼戴啊?而且如果總出聲的話,戴着會不會挺奇怪的?我想想……”
“隨便怎麼戴都行,要不要我給你找根繩子穿起來,做成手鏈或者是項鏈?嘿嘿~偷小白的毛線來用用你覺怎麼樣?”
“毛線……?啊!有了!”
於是,這兩個象徵“純潔友誼”的鈴鐺,就這樣被系在一起,掛在了無辜小白的脖子上。小白起初很不願意,總是拿爪子不住扒拉,而那個人就不厭其煩地跟在它後面,一邊安撫一邊試圖轉移它注意力。
那時候,孟沅在廚房裏烹飪最新研究的愛心午餐,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接一陣貓咪的“慘叫”,以及那個人掩不住喜悅的笑聲。他聽着聽着,便不由自主將抽油煙機調到最低檔。因為這樣,既可以讓他更清楚地聽見外面,又不至於將自己的心思坦誠得太過明顯。
小心呵護,小心守候。
直到某一天當那些感情終於承載不住,終於滿溢而出,孟沅想,他會試着將所有事情的真相都告訴他。
當然,也包括這對鈴鐺背後的故事。
鬆開手,小白從他懷裏輕巧地跳了下去,它回頭疑惑地望望主人,而孟沅已經站起身,朝窗邊走過去。
不再猶豫,他撥通了一個電話。
已經快要凌晨三點,程奕還在沙發里坐着,屋內一片幽暗,只有一盞桌燈還算明亮,他膝蓋上正攤開一本書,但他目光凝視前方一角,卻始終沒有落在那些紙張上。
身旁的手機,突然持續震動起來。
程奕一點兒也不驚訝,他知道無論多晚,他都一定會打過來的。
“想好了?”
“救他。”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程奕輕輕笑了一聲,“但願你不會食言。”
電話那邊的人比他預想的要更平靜,除了最初的“救他”,現在這回答也只有寥寥的四個字而已。
很漂亮的反擊,他說,“我不是你。”
之後,就是長久長久的沉默,這沉默漫長到連程奕自己都有些懷疑,那個人等了這麼久也沒聽見迴音,恐怕早該掛斷電話,或者是直接就將手機憤而撂下了吧。
然而,猜測歸猜測,他還是很確定,電話那邊的人一直都在。
手中的書輕輕翻過一頁,在唯一的那盞燈下,書頁微微泛黃,字跡也不太清楚,可程奕不知看到什麼,唇角忽而泛起一絲微笑,不同於以往的那種假笑抑或冷笑,這笑容很真實,在不算透徹的燈影里,朦朦朧朧,竟隱約沾染上些許格外柔和的意味。
就彷彿透過冰層看紅梅初綻,是種一半冷冽一半溫婉。
孟沅不知道程奕在做什麼,他握緊手機,窗外沒有萬家燈火,只有一片漆黑如墨的天幕,以及天幕下不辨輪廓的深遠海面。
正在他以為,這通電話就要在二人無盡的沉默中走向結束的時候,那頭忽然再度傳來一個聲音,似笑非笑。
他說,“還好你不是我。”
孟沅聞言一怔,“……”
“再見。”
這輕飄飄的最後一句過後,電話也被輕飄飄地掛斷了。
孟沅凝視着手機,直到屏幕恢復黑暗。終於,他再也忍耐不住,心頭驟然湧上一股強烈的憤怒,和無力的悲哀。這兩種決然相對的情緒,宛如冰火兩重,折磨得他五臟六腑都開始顫抖。
順着牆壁滑坐下來,可是卻連靠都靠不住,他歪倒在地蜷縮成一團,將臉深深埋進交纏的手臂,許久許久,直到小白怯怯地走來,輕輕用鼻子碰了碰他凌亂的頭髮。
孟沅緩慢抬起眼睛,一雙通紅的眼睛,眼眶邊緣卻是乾燥的,他其實很想哭,可又不知為何,竟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這種感覺,甚至比痛哭還要難受,就彷彿身體裏的一切都被剛剛那個電話給生生洗劫一空,連水分也沒給他留下,唯一僅剩的也就是這一具空殼。
真的是很難受,本以為已經經歷過相似的事,便足以讓他做到一笑了之,卻沒想到,還是這麼難受,甚至比上一次還要難受。
上一次,或許那時候的他還沒有生出這許多期待,他與他的距離還隔着千山萬水,隔着宮闈皇權,他將他當作一個遙不可及的念想,當作始終停留在記憶中的那個小七。
而這一次,他們曾經如此接近,就在這個房間裏,他與他曾一起翻開同一本書、探討同一個話題,他始終對他笑,喜怒嗔怨,他似乎都已經見過,這種感覺離更近彷彿只剩下一步之遙。
“小酥魚……”
小白聽見這聲低低的呼喚,動了動耳朵,轉頭望向門外的方向,等了幾秒沒有聽見動靜,它便又轉回來,對孟沅歪着腦袋,神態天真。
那雙漂亮的黑色瞳孔,清澈,明亮,宛如會說話一般。
孟沅凝視它的眼睛,忽而唇角一勾,他笑起來,“小白,你是在想他吧?”抬手溫柔地撫摸小白頭頂,孟沅輕聲喃喃,“我也很想他呢……”
不過,只要他能活着,就比什麼都好。
只要能讓他活下來,他便仍舊可以像過去那樣,為他付出全部,既然如此,這點小小的傷心和想念,又算得了什麼呢?
所以,只要他能活,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