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塵
蘇於溪覺得自己好像輕飄飄浮在水中,努力伸手想要抓住什麼東西穩住平衡,卻又提不起半分力氣,某種隨波逐流的不確定充斥全身,令他感到恐懼。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種無意義的遊盪才終於緩慢暫停下來,原本空白的大腦有影像飛快閃過,很快連成一幀又一振圖畫,熟悉又陌生。
蘇於溪不用睜開眼睛,就能清晰地“看”清那些畫面,那是他的記憶,腦海深處的記憶。
從不久前在觀賞魚畫展開始。
如果說第三展廳前面那幅金魚畫作還只是讓他心生疑竇的話,那麼當他親身進入展廳中,真正看到其中專門開闢的一個展台,沒有活魚、沒有標本、只有一幅畫和一段文字的、那樣一個孤零零的展台之後,他才徹底被震撼了。
那展台有個很美的名字——
王者傳說,樓蘭。
畫上的巨型錦鯉,擁有紅白黑三種顏色,紅斑鮮艷漂亮,形如大河蜿蜒於背,從頭部一直延伸到尾柄。黑斑雖不多,但包括“元黑”都能分佈在重要部位。整個身長足足三尺有餘,相當於一個六七歲的孩童。
蘇於溪知道,這就是當時的樓蘭,實際身長與畫中別無二致,就連那些斑紋的位置、大小,都纖毫畢現,無一差錯。因為這幅畫繪成的時候,他就在場,他親眼看着孟青雲用一個多月的時間,耗盡心力畫這幅畫。
彼時二人談笑風生,孟青雲還玩笑道,“等你將小樓送到皇宮,恐怕我這輩子都沒那個福氣再見它了,所以我一定要畫一幅最真實的畫,這樣只要看到畫,就好像小樓還在我家池塘後院兒一樣。”
孟青雲,棲鳳國最具才華也最傳奇的畫師,他的至交好友,蘇於溪最敬佩也最羨慕的人。
沒想到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國度,在這樣一個展覽上,他會看到孟青雲的畫,看到樓蘭的身影。當時的蘇於溪只略微覺得驚詫,但當他再仔細讀過畫作下面的金屬牌上刻着的那兩段小字介紹時,蘇於溪頓時感到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天塌地陷。
樓蘭,棲鳳國“十大銘鯉”之首,有“鎮國神魚”之稱,卒於昭元1560年,死因至今不明,而樓蘭死後僅一年,棲鳳國即告離奇滅亡,該年諸事無任何史料傳世,亡國之因亦為當今史學界著名未解之謎。
棲鳳國,建國於昭元1100年,有461年的歷史,被稱為錦鯉之國,自棲鳳國滅亡至今約500年間,再未出現能超越該國“十大銘鯉”的絕品錦鯉。雖然這十大銘鯉如今都已無跡可尋,但根據棲鳳國水墨大師孟青雲的真跡,還是能窺見一二。十大銘鯉中唯有一尾“夜蝶”沒有留下畫作,民間流傳此魚乃是一尾“紅白”。
蘇於溪將這兩段話中的每一個字都看得清楚明白,可是合起來的意思卻讓他無法領會,或者他是潛意識裏根本就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棲鳳國滅亡了?
而且已經滅亡五百年了?
身邊有兩個人同時也在觀賞樓蘭的畫作,其中一個似乎不太明白,這尾魚不過就是看起來個頭龐大一些,為什麼就能稱為天下第一呢?另一個人則耐心指給他看。
“這樓蘭擁有紅白黑三種顏色,品種為‘御三家’之一的‘大正’色。傳統的三色錦多是以黑斑為底色,相對顯得暗沉,但是樓蘭就改寫了這個歷史,以紅斑為底色。你看,這樣瞧着是不是更加鮮亮活潑?而且關鍵是什麼,樓蘭號稱‘鎮國神魚’,而它死後棲鳳國只經歷一年就滅亡……嘖嘖,所以後人都說,這樓蘭真正是修鍊成仙了,棲鳳國的國君必定是做了什麼事惹惱了它,它才棄之升天,致使國家失去神靈庇佑,最終只得走向覆亡一途啊!”
“這麼玄乎……不過經你這麼一分析,我看着這畫像倒也有那麼點意思了……哎!可惜啊可惜,都說錦鯉是福祿壽喜的吉祥之魚,壽命也很長,連樓蘭這樣的好魚都能給氣走,那棲鳳國的國君肯定是個昏庸無道之人!”
解釋的那人聽同伴這麼容易就相信自己的話,哈哈樂了,“我就是那麼一說,什麼仙靈庇佑,都是神話罷了,畢竟幾百年才出一個樓蘭,後人們當然不願意相信它這麼容易就死了的。”
“呃,你又忽悠我。好吧,照你這麼說,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麼緣故不成?”
先前說話的那人似乎是個養錦鯉的行家,只聽他壓低了聲音道,“雖然正史說是死因不明,但據坊間流傳,應該是死於暴力人工取卵,這樓蘭身價不菲,又幾百年才出一條,估計是有人利欲熏心,在它還沒有完全成熟的時候,就想利用人工取卵加速繁殖,以期更快獲得更多繼承了它優秀血統的錦鯉幼魚,結果生生把這樓蘭給折騰死了。”
另一人聞言唏噓不已,“……這麼殘忍……”
蘇於溪覺得自己的心臟正在一陣接一陣抽搐,他的視線還停留在關於樓蘭的介紹里,那上面字字分明地寫着——
樓蘭的培育者:棲鳳國御用錦鯉大師蘇元昌,生卒年不詳。
蘇於溪看到這裏,忽然很想放聲大笑,可是他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任由自己的思緒倉皇逃離,避開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
“蘇七!蘇七!”
有人在叫他,用這個幾乎已經被他遺忘的名字,這個刻意想要遺忘,卻宛如烙印一樣深深刻在他脊樑上,甩也甩不脫的名字,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只是蘇家最卑微的庶子,是蘇家老爺一夜風流的產物,是連名字也不配擁有的蘇家第七子,蘇七。
而叫他的這個聲音,這個人,就是他的大哥,集蘇家全部榮寵為一身的嫡長子,蘇元昌。
彼時,蘇元昌已經年滿十五歲,而他才六歲。蘇於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夢,他就像一個旁觀者,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幕幕上演,也看着記憶中那個小小的孩童,聽見大哥叫他,怯生生滿含期待地跑過去,卻被突然衝出來的幾個哥哥推進了池塘里。
“元讓,元恆,你們怎麼這樣對待老七?”
蘇於溪看着蘇元昌說這話的樣子,曾經他還覺得大哥不嫌棄他身份低微,總是格外關懷他,卻等他終於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他才發現,從那個時候起,大哥口中說著貌似親切的話,眼裏的溫度卻是冷漠暗含着嘲諷的,就像在看一個唱獨角戲的跳樑小丑。
而他之所以假裝對他親切,只是為了用蘇七的低微卑賤,來襯托出嫡長子的高貴大度,品德出眾。
畫面一轉,蘇七十六歲,在蘇家隱居十六年,蘇家的其他幾個兒子都相繼入宮,卻都因為技藝不精相繼被貶斥,只剩下大哥蘇元昌。皇帝畢竟顧忌着蘇家多年辛勞,不至於將這個長子也遣走,否則真就是打蘇家的臉面了。雖然蘇家說到底沒什麼實權,但多年培育錦鯉的歷史,也使得蘇家與許多豪門貴族結成裙帶關係,再加上蘇家確實富甲一方,財力不可小覷。
只是蘇家老爺不可能坐視蘇家的兒子們坐吃山空,一事無成。養不出好錦鯉,等待整個家族的命運就只有覆滅一途。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了一直為他所忽視所排斥的蘇七,雖然這個兒子代表了他完美人生中最為嚴重的一個污點,但他到底還是蘇家的骨血。
更重要的是,蘇家老爺以一個優秀錦鯉師的眼力,看出這個兒子在飼養錦鯉方面所具備的特殊天賦。興許是被忽略得太久,蘇七自小就喜歡偷偷藏在錦鯉池子邊,看那些美麗的魚兒自在地游來游去,與它們說些聽不懂的悄悄話。
蘇老爺發現,自己養的魚反倒和這個老七更加親近,於是他嘗試着讓他親手操作。養魚,尤其是錦鯉飼育在棲鳳國是一項高雅的藝術,所以蘇老爺這個舉動遭到蘇家其他人的一致反對,蘇七出身卑賤,在蘇家幾乎與下人等同,怎麼可以學習這種貴族圈子裏的技藝呢?
但為了蘇家的前程,蘇老爺還是決定賭一把,他堅持給了蘇七一尾不錯的魚苗,代表專屬於他的第一條錦鯉,也就是後來的“夜蝶”。
蘇七喜歡看它在夜月之下遊動的樣子,那紅白的花紋就像搖曳的蝴蝶羽翼,美好得宛如夢境一般,所以蘇七為它取名夜蝶。
他親手養大的,第一尾絕品錦鯉,差一點就被送進宮去的夜蝶,因為被蘇七的哥哥們用石頭砸傷,而不得不放棄了入宮成為御品的資格。
其時已經十八歲成年的蘇七,默默承受兄長的奚落與笑罵,默默為夜蝶治癒傷殘的身體,默默看着父親將他所養的另一條錦鯉以大哥蘇元昌的名義進貢到御前……
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只是心疼他的夜蝶,所以他悄悄將它託付給了孟青雲,孟家是蘇家的鄰居,孟青雲生性不喜拘束,經常偷偷鑽牆洞過來找蘇七,陪蘇七說話,兩個孩子從小便結下了深情厚誼。
蘇於溪在影像中看見孟青雲的影子,不由感慨萬千,恐怕在整個棲鳳國,真正對他好的人,除了花燃就只有孟青雲了罷!
腦中恍惚浮現出那個明黃的身影,蘇於溪卻只有苦笑。
幾乎就在他想到那個人的同時,眼前的畫面一轉,金碧輝煌的皇宮整個朝他壓迫而來,蘇於溪心頭驀地一緊,就見金鑾大殿正中端正坐着一個年輕男子。
眉目間的英俊,耀眼得令人不可逼視。
他是棲鳳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帝王,程方遠。
無論蘇於溪多麼不願意想起他,這畫面還是一幀接着一幀,像是要將他心中的一切都映射出來,逼迫他面對現實。
蘇家魚池邊,彼時還是皇子的程方遠,因為懷疑蘇元昌進貢錦鯉一事,微服潛入蘇府暗中查探,初次見到蘇七。
他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蘇七想了想,答道,“我叫蘇於溪,得一錦鯉,放之於溪的‘於溪’。”
蘇於溪永遠記得,那時他說出自己名字時的心情,緊張中帶着一絲難言的激動,頭一次被人問到名字,他問,他就答。就連孟青雲也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因為孟青雲第一次見到他,是跟隨父母來蘇家拜訪,當時蘇家的幾個兒子遠遠指着他,告訴孟青雲他叫蘇七,所以孟青雲也只叫他小七。
這是蘇於溪第一次,對人說出一直深藏心底的名字。
之後,程方遠就走了。
雖然他甚至沒有介紹自己的身份,但是蘇於溪記住了那張臉,時隔一年,當他莫名其妙被召入宮,金鑾殿上,他再次見到那張臉。
他才知道,原來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蘇於溪心頭苦笑,他羨慕孟青雲,可以隨性寄情山水,他以為自己默默無聞地在蘇家,等父親將他利用夠了,他便可以換取一個自由之身,學着孟青雲的樣子瀟洒於世,再無憂愁。
只可惜世事難料,他避無可避,還是被置身於皇宮高牆之內,牽扯進御花園偌大錦鯉池裏的那些勾心鬥角。
蘇元昌嫉妒他,他其實知道。張宗憲想拉攏他,他也明白。但他只想安分守己地養自己的魚,掙自己的俸祿,有朝一日他老了,最多留下一頁青史,一個名字,他雖然不想過這種生活,但他始終最懂隨遇而安。
只是萬萬沒想到,那皇座之上坐擁一切的帝王,偏偏要來攪亂他這一池春水。
棲鳳國的錦鯉不是凡俗之物,它們被賦予太多神秘的含義,有太多雙眼睛流連覬覦。張宗憲想要樓蘭的血脈,藉以換取更多財富和榮耀,可惜樓蘭的年齡還不夠,所以蘇於溪果斷拒絕了他的要求。但是張宗憲不死心,他與蘇元昌沆瀣一氣勾結在一起。
本來花燃提醒蘇於溪的時候,他還不以為然,他以為蘇元昌頂多嫉妒自己,卻還是當自己是弟弟的。所以當蘇元昌過來,提出想在他的住處呆幾日,兄弟倆共同交流一下養魚技巧的時候,他雖然覺得奇怪,卻一點也沒有懷疑。
至少,他覺得蘇元昌只是看他不順眼,但他畢竟是父親親手帶大的養魚師,對錦鯉必定也是惜之如命的。卻直到樓蘭瀕死,蘇於溪才意識到自己真是傻得可以。
原來蘇元昌竟然利用這幾日時機,暗中對樓蘭進行了人工取卵,或許他本意是想盜取樓蘭的卵子,自己回去培育更優質的錦鯉,卻沒想到操作不當,引發了樓蘭傷口感染。
由於樓蘭是御品神魚,每月只在蘇於溪的小池邊停留一天,以供養護,再加上蘇元昌對傷口進行了特殊處理,所以還沒等蘇於溪發現異樣,它就已經被順水推入了御花園的大池塘。
七日之後,樓蘭浮出水面,回天乏術。
蘇於溪毫無懸念地背上這個黑鍋,他一眼看見樓蘭的屍體,其實就已經明白過來。張宗憲想要樓蘭的卵子,他沒有答允,後來張宗憲和蘇元昌走得很近,蘇元昌前不久又突然來找他,這些事情現在串起來想,才知不過如此。
不是沒有試圖抗爭過的,但蘇於溪並沒有選擇去御前稟明一切,只因為太過清楚明白,明白他無法自圓其說,一則沒有切實的證據,樓蘭一直是他親自照顧,在旁人眼中除了他再沒有人有機會親近樓蘭;二則整個蘇氏家族都不會允許蘇家長子背負害死神魚這樣嚴重的罪名,所以只會是無足輕重的蘇七去當那個替罪羊。
而且這件事說到底,還是他對這皇宮的愚昧無知,對那些陰謀陽謀的刻意忽視,害死了樓蘭。
蘇於溪看着影像中那個始終沉默不語的“自己”,所有畫面都好似定格在這一瞬間,連時間也同時靜止下來。蘇於溪說不清此刻的心情,明明是親身經歷過的故事,現在卻彷彿隔着鏡花水月,在看一個過分遙遠的、遺落在光陰流年裏的傳說。
傳說里的花燃、孟青雲、程方遠,傳說里的蘇元昌、張宗憲、周喜,甚至於富庶強大沃野千里的棲鳳國,都已經消散為歷史長空的浩淼星辰,無跡可尋。
蘇於溪想不通一件事,但他也沒有再多的心力思索這件事,蘇於溪覺得自己彷彿在時間的長廊里走過整整一輩子,渾身疲累不堪,令他只想倒地一睡不起。可是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牽引他,蘇於溪不得不勉強往前走,直到眼前突然出現一道水藍色異常刺目的亮光。
下意識抬手遮住雙眼,胸口卻驀地襲過劇痛,還未等他看清前方的發光物,大腦里的影像就突然化作一片空白。失去意識前,蘇於溪突然又想起他所不明白的那件事。
為什麼,整個棲鳳國都不在了,卻偏偏是他蘇於溪,仍舊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