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核桃

第10章 核桃

秦墨池跟李野渡下了車,眯着眼睛打量不遠處的南江街。南區這幾年正在搞開發,因此一眼看過去,有上了年頭的老建築,也有時髦漂亮的寫字樓,頗有幾分城鄉交界處土洋混雜的獨特風格。秦墨池以前沒怎麼來過這邊,不過南江街有不少老字號的店鋪,旅遊雜誌上沒少介紹這些,他多少也看過一些。

“‘一品堂’有年頭了吧?”秦墨池隨口問道。

“大概吧。”李野渡也不是很清楚,“那師兄不是這裏人,哪一年在這裏落戶的我也說不好。吶,前面就是。”

秦墨池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首先看到的是夾在兩個門臉之間的小小的外賣窗口,窗口上方掛着一塊花里胡哨的牌匾,寫着“櫻花壽司”四個字,開店的人大概手藝不錯,窗外排隊等着打包的人一直排到了台階下。壽司窗口的北側是一家美容院,牌匾精巧,窗內垂着粉嘟嘟的蕾絲窗幔,南側則是“一品堂”充滿了舊時風情的雕花木窗。這三家風格迥異的店鋪緊挨在一起,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滑稽。

李野渡像是猜出秦墨池在笑什麼,神色稍稍有些無奈,“我聽師兄說,這條街以前大部分都是買賣古玩字畫的,最近幾年這一帶搞拆遷,好多老店都不做了。”

秦墨池笑着安慰他,“物以稀為貴,這樣你們的生意才會好啊。”

“但願吧。”李野渡掃了一眼美容院擦得鋥亮的玻璃門,眼神微微帶着戒備。

秦墨池一開始只顧着注意“一品堂”,快要從美容院的門前走過去的時候,才注意到玻璃門內的簾幕旁邊還站着個身穿桃紅色裙裝的女人。玻璃門上矇著薄薄的霧氣,秦墨池看不清她的長相,只能看出是個高挑個兒,梳着一頭栗色的長捲髮。

秦墨池沒來由的多看了兩眼。

李野渡注意到他微微皺起的眉頭,隨口問道:“怎麼?”

“沒什麼。”秦墨池從那女人身上收回視線,心裏暗想會不會自己看錯了什麼,或者理解錯了什麼?為什麼他會覺得那女人身後有一團黑霧似的東西?秦墨池看了看繞在手腕上法明大師的佛珠,會跟這個有關嗎?

秦墨池沒忍住,多問了一句,“那女人是誰?”

李野渡微微挑眉,眼神若有所思,“她是美容院的老闆,叫姚君。”

“一直在這裏開店?”

李野渡想了想,“這個不大清楚,回頭我給你問問師兄。”

“算了,”秦墨池連忙說:“沒什麼要問的,我就是隨口一說。”

李野渡笑了笑,看着秦墨池的眼神有幾分意味不明。姚君可是南江街的一枝花,附近的人沒有不知道她的,長得漂亮,皮膚頭髮都漂亮,因此她店裏的顧客比別家的都多。畢竟她自己就是一個活招牌。連他師兄那坤都說,因為姚君的美容院名氣大,好多有錢人家的闊太太慕名而來,“一品堂”也順道做成了幾筆大生意。

李野渡率先走上台階,漫不經心地說:“姚君可是遠近聞名的大美女,人又聰明,生意做的很不錯。”

秦墨池又瞟了一眼美容院的玻璃門,姚君已經不在那裏了。這讓他更沒法確定剛才所見到的那一團霧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聽了李野渡的話,隨口答道:“很出名嗎啊?我看也就一般啊。”

李野渡笑了笑,推開“一品堂”的大門,“進來吧。”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呼的撲了過來,秦墨池嚇了一跳,隨即反應過來是店裏養着的一條黑狗。黑狗個頭挺大,看着……有點兒眼熟。秦墨池腦子裏剛剛冒出這個想法,就見黑狗繞過李野渡朝自己跑了過來,帶着一股頗為熱切的神色衝著他直甩尾巴。

“不會真是你吧……”秦墨池蹲下來看看它,懷疑它其實就是那天高速公路上遇見的小傢伙。不過狗狗長得都差不多,又不會自我介紹,他還真不好肯定。

黑狗看了他一會兒,試探地朝前走了兩步。

秦墨池見它跟自己親昵,心裏也有些喜歡,伸手過去輕輕撓了撓它的下巴,“你們店裏養的?它叫什麼?”

“叫核桃。”

秦墨池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心頭恍惚,“核桃?”

黑狗的尾巴甩的更歡快了。

“名字誰取的?”秦墨池的手移到它的耳朵上,黑狗乖乖讓他摸,眼睛還微微眯了起來,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我弟。”李野渡留意他的神情,垂下眼眸笑了笑說:“當時家裏種了一棵核桃樹。”

“好巧,”秦墨池懷疑地看着他,“我小時候家裏也種了一棵核桃樹,也養了一條黑狗,名字叫核桃。”

李野渡笑得比剛才還要開心,“是嗎?你離開家多久了?十年?十五年?你家狗已經不在了吧?”

秦墨池啞然。狗的壽命能有多長?年幼時天天陪伴他坐在核桃樹下曬太陽的毛茸茸的小東西,難道真能活十多年,然後千里迢迢從驪山深處跑來臨海市尋找他這箇舊時的小主人?就算它的體力能支持它跑這麼遠的路,它又是如何確定方向的呢?畢竟他的核桃可從來沒離開過驪山。

秦墨池糾結地揉了揉核桃的大腦袋。他一方面覺得自己想太多了,一方面又很難相信這一切都是巧合。然而遺憾的是他沒有辦法去求證,因為幼時眼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養的核桃到底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徵,只知道它是一條黑狗。至於那位天天陪他玩的小道長……分別時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男孩子都有變聲期,如今長大了,聲音也早有變化了,他哪裏還能聽得出來。

黑狗被他撓的舒服,歡快地躺了下來,露出小肚皮。

秦墨池失笑。

李野渡卻抬腳在它狗腿上不輕不重地踢了兩下,“滾一邊兒去,見個長得好的就黏上來吃豆腐,還要不要臉了?”

秦墨池,“……”

黑狗打了個滾,惡狠狠地衝著李野渡呲牙。兩個店員打扮的青年一起笑了起來,其中一個還蹲下來拍拍手,喊道:“核桃,上哥哥這兒來,哥哥讓你吃豆腐。”

黑狗不感興趣地打了個噴嚏,搖頭晃腦地蹭到秦墨池身邊。

秦墨池摸摸它的腦袋,“誰養的?”

“沒人養,”李野渡半真半假地說:“就一野狗,死皮賴臉的跟着我們混。噯,別理它了,來看看我們店裏的寶貝吧。”

黑狗樂顛顛的跟在秦墨池身後,一起走進店裏,好像他才是它的主人似的。看到秦墨池在櫃枱前的轉椅上坐下,還十分自來熟的湊過去把腦袋搭在了秦墨池的腿上。小店員揉揉鼻子,悻悻地嘟囔一句,“小沒良心的。”

秦墨池一邊揉着黑狗的腦袋,一邊打量櫃枱里的各式首飾。從外觀上看,大多是清代民國時期的東西,發簪、手鐲、耳飾、首飾盒等等。有比較便宜的銀飾,也有一些標價比較貴的東西,比如翡翠、寶石之類的。秦墨池對古董所知有限,看了一圈之後心裏略有些失望,他其實是想找一找有沒有可以用作原料的東西,對收藏本身是沒有太大興趣的。

“你師兄做原料生意嗎?”秦墨池問李野渡,“比如裸石之類的?”

李野渡想了想,“我給你問問。”

李野渡走進裏間去打電話,秦墨池坐在櫃枱前面一下一下地順着核桃脖子後面的毛毛,核桃舒服的眼睛都眯起來了。秦墨池看着它,覺得這種親昵感也似曾相識。再度懷疑它會不會就是他小時候養的那隻核桃?

秦墨池問剛才拍手喊核桃的店員,“核桃多大了?”

店員想了想,不大確定地說:“大概有個六七歲了吧,摺合成人類的年齡,也是中年猥|瑣大叔啦。”

核桃的腦袋在秦墨池手掌下面蹭了蹭,無意識地裂開嘴巴,露出一個像是在微笑的表情,看上去傻乎乎的。

秦墨池的心忽然就軟了一下。

李野渡出來的時候拿着一個保鮮盒,看見核桃諂媚的跟秦墨池賣萌,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色|狗,丟人樣兒。”

核桃晃晃尾巴,頭也不抬地圍着秦墨池轉悠。

“它挺可愛的。”秦墨池笑着捏捏它的耳朵,“怎麼樣?你師兄怎麼說?”

李野渡把手裏的保鮮盒遞給他,“吶,你先看看,這些能用不?”

透過保鮮盒半透明的盒壁看到裏面一片紅紅綠綠,秦墨池已經猜到了裏面裝着什麼東西,打開果然是各種玉石珠寶——不過都是殘的。碎成幾段的玉鐲、表面磕花了的寶石戒面、摔成了兩半兒的玉扳指等等,零零碎碎裝了大半盒。

李野渡留意秦墨池的神色變化,試探地問他,“能用嗎?”

“大部分能用。”秦墨池拿起一支銀髮簪給他看,“這上面嵌的寶石雖然表面磕花了,但是成色很好,重新切割一下,會很漂亮。”秦墨池工作室最引以為傲的,就是他們臻於完美的切割工藝。

“還有這個,”秦墨池捏起半根翡翠鐲子對着光看了看,“帝王綠,這樣成色的戒面少說也得五位數。還有這塊老蜜蠟,其實質地非常棒,只需要加工一下……”他說的高興,一抬頭卻見李野渡並沒看他手裏的東西,反而一直盯着他看,專註的目光令秦墨池莫名的有些局促起來。

“怎麼?”

“沒什麼,”李野渡笑着說;“師兄說了,要是你能用上,就都拿走吧。他家裏好像還有一些,回頭再給你找找。”

秦墨池高興了,“價錢怎麼算?”

李野渡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還要算價錢?這些都是沒用的東西,師兄說扔了可惜,放着沒用,有人要正好給他騰地方了。”

“那怎麼行?”秦墨池和“一品堂”的老闆素未謀面,哪裏就能憑白占人這麼大的便宜?

“怎麼不行?”李野渡問他,“這些東西放我們這裏是賣不出去的,拿去再加工的話更不合適——加工費都比它們值錢。再說我們這裏只賣古玩。你懂吧?”

秦墨池皺着眉頭想了想,“那這樣,這東西我拿回去,加工出手之後,我拿三分之一的利潤來結賬。怎麼樣?”

李野渡有些無奈,“行,就按你說的來吧。”

秦墨池鬆了口氣,這些東西對“一品堂”或許是雞肋,但對他來說都是好東西,如果人家堅持不要錢的話,他還真沒膽子拿回去。細究起來,哪怕他們同意了他的提議,若要存心設計他的話,也並非沒有漏洞可鑽。但李野渡給他一種十分可靠的感覺,足以打消他心裏的那一絲戒備。

秦墨池和李野渡一對一的把盒子裏的東西列了個清單,兩人都簽了字。李野渡又當著秦墨池的面打了個電話給那坤報備。因為離得近,秦墨池也聽見電話里男人聲音大大咧咧的,略微帶點兒不滿,“就那麼點兒破玩意兒,還值得你們弄個清單……越活越不開眼了……”

李野渡瞥了秦墨池一眼,眼神里居然帶了幾分幽怨,“我說了,是他不肯……”

電話里的男人罵道:“真丟人。”

秦墨池悶頭笑了。

李野渡對着電話嘟囔,“我是兩頭不討好。”

“行了,我這兒還有事兒,回頭要給錢讓他直接找我。”

李野渡看了看手裏的電話,對秦墨池說:“他掛了。”

秦墨池笑着說:“謝謝你,李哥。哪天有時間,我想請你吃個飯。”

李野渡忙說:“不用。”

“不是跟你見外,”秦墨池忙說:“這不是……覺得挺投緣么。”

李野渡看着他,笑了笑,“那好。我哪天都行,你安排吧。”

秦墨池也笑了,“好,那你等我電話。”

秦墨池推開“一品堂”的大門,看見旁邊窗口排隊買壽司的隊伍里多了一個身穿桃紅色套裝的女人。年關前後是臨海市最冷的時節,她身上卻只穿着單薄的套裝,不過她的店鋪就在旁邊,周圍的人也沒有對她的穿着大驚小怪。

這是個很漂亮的女人,肌膚雪白,眉眼精緻,舉手投足都帶着一股嫵媚的風情。可是秦墨池看着她,卻覺得她的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種……挑釁。秦墨池飛快地瞟了一眼身邊的李野渡,這女人會不會是認錯人了?

姚君抱着手臂,帶着微微冷笑的表情看着秦墨池。她的神色太直接,秦墨池想假裝沒看見都很難,但他又確實不記得在哪裏見過她了,像她這麼醒目的女人,如果見過面,他應該會有印象的。尤其她身上還籠罩着一團醒目的黑霧,這麼特別的景象,但凡見過,秦墨池輕易是不會忘記的。

秦墨池轉過頭看看李野渡,見他也神色不善地盯着姚君,便壓低了聲音問道:“這女人怎麼回事?認錯人了?”

李野渡淡淡瞥了他一眼,“別理她,神經病。”

秦墨池注意到她臉上浮現出微怒的神色,猜她大概聽到了李野渡的話。不過一個莫名其妙就眼含敵意的女人,也實在難以叫秦墨池生出什麼親近的感覺。

“你還回那邊店裏嗎?”秦墨池問他,“我送你?”

李野渡搖搖頭,伸手指了指身後的店鋪,“我就住後面。很近的。”

秦墨池這才反應過來,那天晚上他送李野渡回家時停車的地方就是“一品堂”的後街,“那行,等我電話。”

李野渡點點頭。

核桃看出秦墨池要走,順着半開的門縫擠了出來,湊到秦墨池腿邊蹭了蹭。

秦墨池在它腦袋上揉了兩把,擺擺手走了。在他身後,李野渡伸手去摸核桃的耳朵,被核桃一臉嫌棄地躲開了。

“白眼狼。”李野渡鬱悶地看着它,“看見他就開始翻臉不認人了?”

核桃打了個哈欠,晃着尾巴溜達進店裏去了。

李野渡拿它沒辦法,嘆口氣,跟着走了進去。

排在壽司窗口外面的姚君仍直勾勾地望着秦墨池離開的方向,眉頭微微皺着,眼神深沉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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