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里送寶音
和花一起呆的久了,會讓人覺得周圍都是鳥語和花香。
和料草一起呆的久了……卻只會讓馬都覺得無法消受。
玉寶音好不容易從裝滿了料草的麻袋中爬了出來,還沒來得及吸上一口清新的空氣,她爹的汗血寶馬翹翹就嫌棄地打了個響鼻,銜掉了她頭上的兩根料草,吧唧吧唧,然後轉過了頭,留給她的是一個滿是瘡痍的馬屁股。
玉寶音拿了根料草去逗它,哪裏都不碰,專碰它屁股上結了枷的疤痕。也不肯真的用力氣,就跟風刮過無意撩起的毛髮,搔的它麻癢難耐。
翹翹不爽地踢踏了兩下蹄子。
玉寶音害怕真的惹毛它,遂收了手,低聲道:“好翹翹,再忍一時,等咱們上了船,就安全了。”一頭馬而已,就算它再忠心,還是一頭馬,哪裏聽的懂這些話,這話倒是像說給她自己聽的。
說話的時候,她還抬頭看了看前頭的隊伍,原本長龍一樣的隊伍已經肢解分離,大部分的人馬有條不紊地上了大船。她使勁伸長了脖子,也沒能看見她娘在哪裏,心想着她娘反正是要坐那個三層的樓船,接下來只要她能順利混上去……
想到此,她一縮脖子一埋頭又扎進了麻袋裏,嘴裏含糊不清地道:“好翹翹,等到了大周,我就給你尋個能配的上你的好夫婿……”
一直守候在一旁的傻梁生像是終於聽懂了這句話,呵呵笑道:“小公主,您想的可真遠。”
遠嗎?一點兒都不遠,這該是迫在眉睫的事情,躲在料草堆里的玉寶音如是心想。
別看翹翹今年才只有五歲,可是按照馬的年紀,它已經可以生|育。
她爹出征前說過,等到他勝利迴轉,就給翹翹配頭公馬,生匹小馬仔,讓她親手照料的。
南朝同大齊、大周的那場三方混戰,以南朝和大齊的結盟開始,卻以大齊的背叛、南朝的慘敗而告終,南朝因此失去了北梁州、東梁州、黎州三郡。
還有,作為大軍統帥的他爹當然也沒能如願勝利迴轉。
翹翹拼出了這一身的瘡痍,也只帶回了她爹已經冰涼透頂的身軀。
可以說,她爹的死,硬生生地耽誤了一匹好馬的姻緣。
也促成了一個女人的遠嫁。
不幸的是……那個女人剛好是她爹的親媳婦,她的親娘!
***
瑞王的髮妻、高遠公主要去往大周和親的事情,兩月前就在建康傳開了。
就算秦愫貴為長公主,也改變不了夫婿的屍骨未寒,就被迫再次嫁人,這個她根本無力改變的事情。
這些都是玉寶音從外面聽來的。
他們都說和親是真元帝金口玉言下的命令,沒人能夠更改,高遠公主若是膽敢反抗,就只有死路一條,就是埋也得埋在大周的土地里。
他們還說,身為女子,本來就是要在家族有危難的時候奉獻自己。更何況身為一國的長公主,更要在國家危難之時挺身而出。否則,要女子又有何用!
再者,高遠公主還是個罪臣之妻,要不是因為瑞王戰敗,大周怎麼可能有機會提出讓高遠公主帶着黃金百萬做嫁妝前去和親,這般令整個南朝都感到屈辱的條件。
饒是玉寶音今年才只有六歲,懂的還不太多,也知道那些人是在放狗屁。
就像她的好夥伴赫連上同人辯論時說的,瑞王的戰敗,沒人敢將過錯歸諸在真元帝“連齊抗周”的錯誤政策上,也沒人記得瑞王一開始就是反對這麼做的。
還有大周對南朝的侮辱,也沒人敢說是大周在欺負真元帝無能。
所有人,就連真元帝自己都將過錯一股腦地栽在了瑞王玉榮的身上。玉榮活着是真元帝的好女婿,死了以後也得發揮餘光餘熱不是。
聽聽,這世上不是沒有明白人,明白人如是想,可誰又敢將話說出來呢!
就算是赫連上,堂堂的南朝宰相之家——赫連家培養的下一代繼承人的候選之一,也只敢在家裏關起門來,同其他的幾個繼承人候選,辯論一番,辯給宰相赫連凈土聽。
那會兒,赫連凈土的夫人魯氏正在內房拍着“昏昏欲睡”的玉寶音,道了句:“死了的人,已經不知人世間的凄苦,就是苦了高遠公主和真元皇后親封的、咱們寶音小公主了。
可憐真元皇后,也才不過過世了半年,真元帝怎能如此糊塗了呢?”
也只換來了赫連凈土的一聲呵斥,不顧老妻的臉面,道了一句:“婦人之仁。”隨後一揮袖,招呼着候在門外的幾個候選人,大步走向了前院。
魯氏不敢違抗夫君,只等玉寶音醒來的時候,即刻使人送她回長公主府,悄悄道:“好孩子,等到太子秦纓登了基,肯定會找個機會迎回高遠公主,讓你們母女團聚的。”
僅此一句,也已經是大不敬的緊。魯氏拿帕子捂住了嘴,再不敢言語。
玉寶音就當做聽不懂,向往常一樣抱了抱魯氏,然後上了馬車。從那起,她再也沒有去過宰相府。
只因她娘說:“事已成定局,無需再去。”
至於她舅舅什麼時候能登基,看着他瘋外公一頓飯還能吃下兩碗的情形,這會是多少年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清。
而現在,她的娘親,高遠公主即將遠赴大周,前程未卜,歸程不定。
按照赫連上的說法,大周的人生來就野性,百年之前就是還只會食生肉、娶“母親”的野蠻人。她實在是擔心她娘親的緊,怎麼可能讓她一人前往大周呢!
她得跟着、護着,代替她爹,看顧好了她娘。誰要是膽敢欺負了她的娘親,她就一口咬住了他的脖頸,將他一口吞下去。
玉寶音還在恍惚的時候,就聽外面的傻梁生小聲道:“小公主,要上船了哩,你在麻袋裏藏好了,可莫要被人發現,小的這就抱你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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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就在滔滔的江水邊,太子秦纓哭成了淚人,抱着高遠公主就是不肯撒手,“阿姐,母后已經仙去,你這一走,阿纓,阿纓往後可該怎麼辦啊!”
高遠公主秦愫一直在望着遠方,就是建康城的方向。明明什麼都看不見,明明那裏已無所牽挂,不知為何,還是想多看幾眼。
她聽見秦纓的話,才默默地嘆息了一聲,拂掉了秦纓的手,淡淡道:“現在的情形,我若不走,你我二人,必將損毀一人,我只有避讓一法。還有你,記住我說的話,莫爭皇位,一旦建康有變,馬上退守北梁州……那裏本是瑞王為我和寶音留下的退路……切記,不到最後關頭,北梁州的事情向誰都不得透露,一個字都不許提。”
說到最後,秦愫的聲音已經變得嚴厲,一隻手死死地捏住了秦纓的手臂。
誰都知道高遠公主一向溫婉,秦纓駭了一下,頓時忘了哭,半晌才道:“阿姐,阿纓是個不長進的,可你和母后的話我從來都是言聽計從。”
秦愫這才鬆了手,緩緩吐氣,再一次看向了建康城的方向,眼中有說不出的情愫。
秦纓只當她是不放心女兒,信誓旦旦地道:“阿姐放心,我這個做舅舅的,總是要拼了命護好寶音的。”
她卻莫名一笑,緩緩道:“你護好了自己就行,切莫着了別人的道,丟了太子之位沒什麼要緊的,怕只怕白白送了性命。至於寶音,哪裏用得上你來操心。”
秦纓知道他阿姐、還有仙逝的母后一向覺得他過於軟弱,十分瞧不上他。可同六歲的寶音相比,他好歹也是個大人不是。
他有心再和秦愫爭論幾句,至少要將外甥女的監管權爭討過來,可是那邊的秦愫已經上了踏板,朝着樓船走去,幾乎是一轉眼的功夫便立在了樓船之上。
他和她,頃刻之間被江水隔開。
秦纓又想哭了,一面使勁地揮手,一面喊道:“阿姐,我,我一定會照顧好寶音的。”
他哪裏會想到他外甥女比他阿姐還早一步上了船呢。
這時候的玉寶音已經被傻梁生抱到了底艙。
梁生避開了人,將麻袋解開,一瞧見玉寶音圓乎乎的小腦袋,就咧嘴笑道:“小公主藏的真好,誰都沒有發現。”
玉寶音拍開了面頰上黏着的料草,道:“那可不一定。這個時辰,上哥哥肯定發現我已不在府中。還有我娘一看見翹翹,一準兒知道我是離不開翹翹的。”
梁生撓了撓腦袋,帶着哭腔問:“那,那怎麼辦?長公主肯定會怪罪……”
玉寶音推開了梁生,自行跳出了麻袋,打斷他道:“別傻了,咱們要躲的人又不是我娘。”
那究竟是躲誰呢?梁生也不知道啊。
就在這時,只感覺船身一動,只聽玉寶音利落地道:“好啦,開船啦,咱們上去吧。”
剛走到半道,就迎上高遠公主身邊的貼身丫頭俶爾,梁生有些不知所措,拉了玉寶音調頭就想跑。
誰知俶爾比他還快,先是將玉寶音拉在了身後,而後又給了他一記爆栗,教訓道:“在瑞王身邊呆了那麼久,怎麼還是一點兒記性都不長。跑,現下你又能跑到何處?難不成鑿穿了船底,游到大周去!”
梁生一想也對,一艘船滿共就這麼大,不怎麼會游泳的他還是莫跑的好,只得悶聲悶氣地道:“我就是個養馬的。”
俶爾嘲諷他:“就是,就是,養馬的不需腦袋想事情。”
梁生要是能聽得出什麼是嘲諷,便不會被叫做傻梁生了,他憨憨地一點頭,道了聲:“是哩,是哩。”
將俶爾氣了個絕倒,索性不再理他,一轉身,溫言溫語地對玉寶音說話。
“小公主,長公主在船艙外面。還有……上公子,騎了馬在岸邊跟着船跑。”
玉寶音點了點頭,理了理早就凌亂的總角髮髻,跟着俶爾往船艙外走去。
只見她娘正立在桅杆旁邊,六月的江風,還有六月的艷陽,使得她臂上的白色披帛瑞彩翩遷。
秦愫聽見了腳步聲,轉頭喚了聲:“寶音。”
玉寶音快走了兩步,到了她娘的身邊,依偎在她的面前。
秦愫指着岸邊,調笑似的道:“都說我女兒是個沒有人緣的,瞧瞧那裏,赫連家的上公子,這是要十里送寶音呢!”
玉寶音也看見了岸邊疾馳着的幾匹駿馬,打先的那一匹全黑色的駿馬上馱着的不是赫連上又是哪個!
他一邊縱馬,一邊向著往江心行進的樓船呼喊。
呼喊的是什麼,莫說他喊破了喉嚨她也聽不見,就是連口型也是瞧不清的,可是他卻沒有一點兒想要勒馬止步的意思。
玉寶音也不確定他能否看得清自己,她下意識向著岸邊揮了揮手,然後像個大人似的垂手嘆氣。
秦愫拍了拍她的頭,道:“比你預料的被他發現提早了多久?”
玉寶音悶悶道:“好久。”
秦愫便道:“瞧吧,整個赫連家遲早要成為他的囊中物。”轉而一想,一個六歲的孩子哪裏會懂這些,又道:“有人相送,你該高興。”
玉寶音抬頭看定了她娘親,不解地問:“該高興嗎?可是我總想掉眼淚。”
秦愫驀然一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又有何妨呢寶音。人生在世,最痛快的莫過於此了。”
好半晌,沒等來女兒回應的秦愫:“寶音,你哭了嗎?”
就聽玉寶音哼唧了一聲,道:“沒有。”
秦愫笑出了聲:“是哩,寶音沒有哭,不過是有一種眼疾叫做迎風流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