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城
“壽麻!延麻!今麻!”
“不要!求求你!快住手!”
“啊——!!!”
女人的悲鳴聲響徹天際,那口中呼喚的名字都是她所賜予給如同親生子般存在的神器的,由她賜名、由她帶來新生,而如今再次喚起卻成是死亡與毀滅。
這是多麼大的諷刺,武神毘沙門的神器墮落為妖邪,由不值一提的禍津神將其意義送葬。
“毘、毘沙門大人……救救我們,我們還不想死……”
墮入魔道的妖魔沒有完全喪失本性,他們更像是趨於生理本能地要將此刻已視為美味佳肴的神明吞噬乾淨,可毘沙門早被禊侵蝕地遍體凌傷,就算還有餘力除去眼前的妖物,卻也無法真的下殺手。
刀光閃落,那剛還向她求救的神器便被斬落了頭顱,而握着兇器的年輕男人眼神冰冷、表情肅殺,雖然從未見過,她也只一眼知曉了他的身份。
“拜託了……荒御靈啊,請不要傷害我的孩子們……!!”
毘沙門癱軟地坐在地上,凌亂的髮絲和着血跡粘在皮膚上,生而為神的她從未有此刻般絕望。
夜斗並沒有因為女武神的請求而停止動作,甚至只是側頭看她一眼便再次回到斬落逼近的妖魔,他沒有試圖去解釋什麼,或許根本沒有開口的意願,如今所做的只是單純的完成接下的任務,但並不否認此刻的心境還帶了些私人的情緒。
“你在生氣嗎?”
女孩兒帶着笑意的聲音的在他耳畔響起,他甚至可以想像她素來不變的表情,永遠是那麼捉摸不透的笑容。
他沒有搭理,低垂了眸子又握緊了刀柄,一刀便又是一隻妖魔。
緋音也不介意,仍滿是笑意地繼續說道:“放心吧,夜斗,每一隻我都會幹乾淨凈為你斬落的。”
無論如何,夜斗都不得不承認,從幼時就相伴左右的緋音是與配合最好的神器,彼此都知道對方的習慣、動作,甚至是呼吸的頻率。
可越是這樣,就越是無法原諒吧?
他稍稍停下了手中揮舞的刀,明明可以躲過的污穢沾上了他的衣襟,而後回頭看向了遠處立着的纖細身影……
或許是感覺到了夜斗的目光,她怔怔地回看過去,只是靜靜地看着,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思緒如麻到了極致反而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夜斗收回了注視她的目光,繼續遠方的名為救贖的殺戮,他手中刀所到之處滿目皆是鮮紅,妖魔的斷肢殘軀零零散散從天空掉落,哪裏都是神器絕望的哭喊聲和求救聲。
猩紅的血色映入她的眼底,就好似有蠱惑之力,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帶着原是金色的瞳仁也恍惚間成了血色。
……奇怪。
她好像看到了什麼,指尖微顫,渾身冰涼,忽然覺得所有的聲音都好像離得好遠好遠,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在不斷放大。
這是什麼?
血的味道充斥鼻腔,眼前猶如煉獄般的畫面衝擊她所有的感官,腦海中有什麼可怕的東西一閃而過,卻在不斷交替間慢慢形成了些許零散的片段,慢慢變得清晰起來,像是按了無數回倒退回到很早遠的過去開始重播。
跟眼前是一樣的斬殺,一樣的血光,一樣的哭喊……是下棲所在的村莊,那份景色她再也熟悉不過了,而在畫面瘋狂地躍動后是一個婦人跪地哀求的情景。
——“求求你……不、不要!”
這是誰?有些眼熟……但為什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畫面又變了,眼前的人成了個年輕的女人。
——“不!不是我!我確實說過你的壞話……但只是那麼一次!真的!”
想起了,這個是下棲家村口那個總說她家壞話的碎嘴女人。
眼前的人又換做了一堆乾瘦的中年夫妻。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們!”
——“對、對!無論讓我們做什麼都好!請、請原諒我們!”
啊,這是總在那邊聯合村子裏其他人排擠下棲家的三村夫婦。
還有好多好多人出現在了眼前,那些畫面不停地跳躍跳躍着,但無一例外都是下棲村子裏的人,他們都在道歉並哭着懇求原諒,可表情確實那麼害怕,他們在恐懼些什麼?又為什麼要請求她的原諒?
她想要在看得清楚些,再湊近些,可緊接着的就是一聲猝不及防的異響——
“嘭——”
面前的人表情忽然開始扭曲,腦袋自內膨脹瞬間炸裂開來,眼前被血污腦漿污染了,零碎的鼻子耳朵掉在地上,沒有了求饒和哭喊,無頭的屍身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是同樣的,無論是求饒還是逃跑又或是反抗,最後都逃不過同樣的結局。
她甚至可以感覺到溫熱的液體噴射飛濺到自己的臉上,皮膚升起怪異的焦灼感。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胃部像被針扎一般噁心難受,可是眼前的畫面就是沒有停止,一個一個,一個一個,全部都在自己面前頭顱炸裂而亡,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就連平時沒有完全相熟的村民都沒有逃脫。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搖着頭吶吶發問,下棲的村子自她死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她並不清楚現在的村民是怎麼樣,然而這段顯然只是回憶的畫面就是這麼忽然地展現在自己眼前,怎麼也無法停止。
“這些事發生過嗎?……還是我親眼所見的?”
她雙手捏住自己腦袋,恨不能一頭撞在石壁上,卻偏偏一點辦法都沒有,那些血腥的畫面就好像要告訴她什麼,直到最後的結局才會停下來。
“夠了!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本就繃緊的理智在這一刻終於徹底摧毀,她抱着頭瘋狂地叫嚷着,卻沒有一個人可以來拯救她。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一個稚嫩且熟悉的小女孩聲音忽然出現。
她一愣,因為再次出現在眼前竟是住在下棲家不遠處一戶人家的小女兒,是在她跟下棲相遇後半年出生的,可以說是看着她長大,離開時也不過五歲。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女孩又問了遍,天真無暇地樣子就好像每次跑過來問下棲自己剛摘的小花叫什麼名字一樣。
她不解地看着女孩,又想到了之前所有人的結局,雖然心裏清楚眼前十有八、九是幻覺,但還是迫切地伸出了手喊道:“快過來!”
然而話音剛落,女孩的表情卻也同剛才的其他人一樣,在瘋狂地扭曲后炸裂開來,但身體卻沒有倒下,留着半個腦袋直直地站在原地,與脖子相連的下顎忽然咔咔地動了起來,從她的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女孩的喉嚨深處冒出的血泡,牙齒與舌頭詭異地動作着,發出的聲音像有什麼東西卡住一樣,咬字不清、內容卻又清清楚楚,她說的依舊是——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女孩的嘴巴張合間又對着她喚了一個人的名字。
幾個熟悉音節狠狠地砸進了她的耳中,瞬間便將她的心臟抓緊,連血液都好似凝固了,她嘴唇輕顫了幾下才問道:“……你叫我什麼?”
那女孩似乎笑了一聲,半顆頭顱下的唇舌又一次動了起來,可就在此刻——
“咎音!小心!”
那焦急的男聲忽然打破了一切,那兀自將少女包圍起來的圍牆也轟然倒塌。
她的視界變得明亮,眼前的女孩已經不見了,她從那個血腥的世界抽離,然而再抬頭看到的卻是正向自己呼嘯而來的巨物,是一隻擁有着無數巨大四肢和眼球的妖魔正張開大口欲將自己吞下。
她一時間還沒從剛才的環境中緩過神,等到要躲開時那妖魔已近在咫尺,她與妖魔那碩大如盤的眼珠對上,她看到了在那如鏡般的瞳孔中映照而出的少女,此刻也同樣驚愕地看着自己,那不是別人的臉,而是——
“下棲?”
與她的聲音同步,瞳仁中的少女同樣張開了口,做着“下棲”二字的口型,她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下棲正是自己。
……誒?
少女眼前一黑,已被妖魔巨口籠罩,而下一秒頭頂傳來利刃斬斷皮肉的聲響,本已被黑暗侵蝕的天空從裂口中迸裂出了光明,在那其中出現的少年正焦急地蹙眉看向她,手中剛將妖魔一分為二的刀不沾半點血跡。
“夜斗。”
她揚起了頭,迎面而下的是妖魔創口處如同雨水般灑落的滾燙鮮血,她渾身濕透,腥臭刺鼻的味道令人作嘔。
她伸出雙手低頭看去,上面同樣滿是鮮血,她又愣愣地抬起來撫上自己的臉,指節輕曲,尖細的指甲狠狠劃過了臉頰的皮膚,剛才她絕對沒有看錯,可為什麼——
“為什麼我的臉會是……下棲?”
耳邊又響起了女孩剛才的話語,對着她喊出的名字,一聲一聲刺痛她的鼓膜——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下棲姐姐。”
她慢慢睜大了眼睛,眼淚早就流得滿面都是,張着的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抓着自己的喉嚨不斷喘息,就好像四周的空氣都被抽光了一樣,不怎麼做根本無法呼吸。
下棲……
下棲……
下棲……
那與滾燙炙熱的鮮血擁有同一色彩的夜晚終於徹底地在她記憶中復蘇,桎梏於記憶深處的是絕不能探究的真實,關於下棲與夜斗的相遇,關於下棲與夜斗的分別,關於緋音的再次出現,關於那巨大的欺騙——
沒錯,她是咎音,她也是下棲,咎音就是下棲,下棲就是咎音,然而下棲……也就是她卻做了那麼一件不能原諒的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陣痛苦的叫喊后是她的失聲痛哭,直到被狠狠拽進他的懷抱后,她仍是沒有辦法接受這一殘忍的事實。
夜斗按住她的肩膀扣住她的腦後,可懷裏的人仍在不斷地痛苦掙扎,他眼中閃過不忍,他知道咎音已經想起了一切。
而他現在能做的只有緊緊地抱住她,直到懷裏的人慢慢停下,不再過分掙扎,然後他聽到了少女輕輕響起的聲音,與剛才截然不同、平靜溫柔得讓人覺得有些可怕——
“吶,夜斗。”
“……”
“我忽然明白了你為什麼一直都不使用我了?”
“……”
“因為啊——”
少女拖了長長的尾音,從他的懷中抬起頭笑臉迎向他的視線,有些俏皮地歪了下腦袋,血淚從眼角滴落,原本明亮的金色瞳仁變得漆黑一片——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神器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