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聽打聽我是誰
身旁老人輕快起來的語氣卻又沉了下來,嘆道:“唉!即便如此,暮姑娘到底是女子。她這等出身,這等傳聞,只怕日後難以嫁個好人家。可憐了她一張好容顏,頗似她那故去的娘親。”
“好容顏?有多好?比村裡阿秀姐還要好嗎?”幼童好奇問。
老人笑了笑,摸摸孫子的頭,“等人來了,一見便知。”
六月江南,正是雨時。
半夜裏剛下過雨,清早天晴了不多時,便又飄起雨來。
江南煙雨,覆了村前曲路,蒙蒙雨霧裏,依稀有人來。
等候的村人齊望向村口,幼童撐着傘,興奮地鑽去最前頭,踮腳望着路盡頭。
路盡頭,來人行得緩,風低起,霧輕籠,裙角素白。一枝油傘,半遮了面容,執傘的一截皓腕凝霜勝雪,傘上青竹獨枝,雨珠落如玉翠。
天地靜,獨留雨聲。來人行至屋前,村人想起她陰司判官的名號,呼啦一聲散開,目光果真是有懼有敬,看着她收起油傘,望向屋內。
傘收起,幼童忽地瞪大眼。
只見少女靜立雨中,碧玉年華,翠竹青簪,綰一段青絲,風拂過,脊背挺如玉竹,風姿清卓。那容顏,一筆難述,只覺世間唯有這樣一副容顏,才可襯得住這樣一身清卓風姿。當真是雨中人似竹,皓腕凝霜雪。風姿清卓絕,佳人世無雙。
人間只道君子如竹,未曾想,世間竟有女子有此風姿。
村中人淳樸,不識文墨,亦不懂讚美,但便是村中幼童也能看得出,與眼前少女相較,村中阿秀的好容顏不過是脂粉顏色。
風似休住,人群寂寂。房檐下三位老者已起身,正欲迎出,少女先一步對三位老者禮道:“三位族老。”
她聲音雖淡,雨中卻別有一番清音。三位老者見她禮數周全,卻不敢託大,忙請道:“多謝暮姑娘雨天來此,趙大寶家的事,想必你路上已聽說了。人已放到屋中地上,快請進去瞧瞧吧。”
暮青頷首,抬腳走進院中,人進了屋,院中留下淡淡葯香。屋外幼童聞着風中藥香,抬頭看爺爺,童真的眼中有些不解,不是說仵作身上都有一股子不太好聞的枯骨爛腸的味道嗎?怎麼這暮姑娘身上倒聞不出?
那葯香頗清新醒神,好聞着呢!
外頭,村人們撐着傘又開始等。
院子裏,趙大寶五花大綁坐在泥濘地上,身上已然濕透,卻緊盯着自家屋子緊閉的大門,一雙眼裏盛滿希冀。
一盞茶的工夫,門開了。
暮青走出來,村裡百十口人目光齊刷刷看向她。
“自縊。”她性子頗淡,話也簡潔,對趙大寶來說,卻是此生聽過的最重的兩個字。
兩個字,洗了他的冤屈,活了他的性命。
圍觀的村人們嘩地一聲,議論紛紛,方才趙屠子明明說得頭頭是道,趙大寶家的婆娘應是被人勒死吊去房梁的,怎才不過個把時辰,就變成了自縊?
但暮青說的話,無人不信。她經手的案子,就沒有錯過!
只是眾人不明白——為什麼?
“這不可能!”院子裏忽然傳來一聲高喊,有人跳出來,滿臉不信服。
正是趙屠子。
“這不可能!人應是被勒死吊去房梁的,我不可能看驗錯!”趙屠子道。
暮青立在房門口,循聲望去,“你是仵作?”
趙屠子一噎,“這……不是。”
“他是村中屠戶,名喚趙興安,我們大伙兒平日裏都喚他趙屠子。”族公從屋裏出來,在暮青身後道。
屠戶,殺豬的。
“人是豬?”暮青目光淡了淡。
“咳!”族公和村長等人在後頭齊齊一咳,這姑娘……
人雖不是豬,可屠戶看驗屍身,並不違律例。
仵作一行,原本就起於殮葬、屠宰之家。在未曾有仵作一行時,發了人命案子,便由賤民看驗,而後報告給官府。這賤民中,便包括市井混混和屠戶。
屠戶殺豬宰牛,對刀傷最為了解。市井混混成日毆架,對打傷頗有眼力。因此,此兩種人看驗屍身後的看法,頗得官府採信。
後來,官府將有驗屍經驗之人招入官衙,專門看驗屍身,這才生出仵作一行來。只是仵作雖有官職和俸祿,卻仍在賤籍,自好者多不願為,因此至今朝廷各州縣,在官衙沒有仵作奉職的情況下,仍沿襲舊制,讓屠戶來驗屍。
趙屠子今日看驗屍身,並無不妥。只是這暮姑娘,似對此頗有微詞。
趙屠子臉色漲紅,他雖是屠戶,在村中也算富足,便是去趟縣城裏,跟衙門裏的公差也是能搭上幾句話的。人貴在富足,有銀子便有臉面,還從未有人因他是殺豬的而羞辱於他的!這暮姑娘,明擺着是譏諷他將人當成豬來驗!他驗屍,一不違律例,二認為自己沒有驗錯,憑什麼受人譏諷?
“我朝官府並未廢止屠戶驗屍的律例,暮姑娘對此可是有意見?”趙屠子不忿,張口便將官府律例搬了出來。
“有。隔行如隔山。”暮青道。
趙屠子一噎,未曾想到他都把官府律例搬出來了,暮青竟敢如此直截了當。他被噎得一時喘不來氣,待緩過神來,更是憤慨難當,冷笑道:“隔行如隔山?那我倒想見識見識,仵作行起於咱們屠宰行,能隔出多遠去!既然暮姑娘說是自縊,不妨說給大伙兒聽聽,讓咱們村裏的老少都來評評!”
趙屠子一掃屋外圍着的村人,果見眾人一聽這話都來了精神。
“怎樣?”趙屠子昂首挑釁,他並不打算給暮青拒絕的機會。今日他本該受村人讚譽,卻因她受此譏諷,他定要為自己討個公道!若是她錯了,倒要看看她那陰司判官的名號保不保得住!
“暮姑娘看驗過那麼多的屍身,不會不知道上吊的人,舌頭都是伸出來的吧?趙大寶家的婆娘,舌頭可是半分也未伸出口外的!對此事,暮姑娘怎麼解釋?”趙屠子大聲問道,目光挑釁。
村人們齊刷刷望向暮青,老輩人故事裏的弔死鬼,舌頭都可嚇人了……趙家婆娘的舌頭沒伸出來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