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108.5.
結果韓南夏一去就去了九個月。前方形勢大好,他絕不可能拋棄這大好的時機回來。奪下密相省后,又繼續劍指連暨。
戰事不得暇,他身為主帥應該是極忙的,可即使這樣紀明雲每月也能收到他手書的信件,滿滿兩頁,大多是詢問紀明雲的日常生活,偶爾講些自己身邊的趣事,烽火硝煙,戰地艱辛危險,卻隻字不提。
所謂“寧為盛世狗,不為亂世人”。韓南夏身為這亂世中的一極,像是小心翼翼地造了一個水晶罩子,把紀明雲,把紀明雲所在的燕明城,牢牢護了起來。
這幾年下來,燕明因其安定有序,竟隱隱有成為北方重都之勢。
紀明雲卻沒那麼多要說的,往往寥寥幾行,彙報一下自己近期行動,告訴他自己吃得好睡得好一切都好。
老虎不在山,猴子稱大王。韓南夏一走,雖派了人看着他,但那些人根本不敢管也管不住紀明雲。
而紀明雲像是沒心肝的,眼看着韓南夏久久不歸,也不管他是去做什麼的,心裏貓抓一樣蠢蠢欲動,只想趁機做些什麼平常輕易不能做的。
最後他把目標瞄準了春廂堂。
這輩子以來他還沒進去過。起初是怕像上輩子那樣惹上黑三那種無賴,後來是因為窮困,再後來是因為韓南夏看得緊。
如今憋了九個月,一直提心弔膽擔心風聲傳到韓南夏那裏的紀明雲再也忍不住了,瞅了個空當,悄悄溜去春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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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白日,一隊人馬突然闖入春廂堂。
那批人制服嚴整,腰間各佩一把槍與一柄刀,行動有素,再細看,分明是夏帥座下直屬的護衛隊。大廳里本來正尋歡作樂的客人頓時嚇得面如紙色,紛紛停住了動作。台上唱小曲的姑娘驚得扔了手中的琵琶,“哃”的發出一聲悶響。
兩排兵神色莊重地分列兩旁,當中走進來一人,後面跟着一小隊穿同樣黑色制服的護衛士兵。
那人面目還很年輕,臉龐俊美卻冷厲,猶帶一絲倦意,一雙眼睛卻寒涼又狠戾,出鞘的刀鋒一般,緩緩地包含壓迫力地掃過整間大廳,然後垂下眼,抽出腰間的槍,隨意地對着屋頂“砰”“砰”“砰”連開三槍。
大廳正中華美的水晶大吊燈“嘩啦”一聲掉到地上。
有女人發出尖銳的呼叫,隨即反應過來,就像被扼住嗓子一樣牢牢捂住嘴,不敢再發出半點聲音。廳中的人都抱着頭蹲到了地上,誰都不敢抬起頭看一眼。
韓南夏就那麼在門口站着,一句話不說,甚至不看任何人,只低垂着半寐的眼,不知在想什麼。
卻沒人敢打擾他。
紀明雲在二樓,名聲蜚然的流珏姑娘房裏,正聽姑娘唱曲,就聽見外面傳來三聲槍響,接着是眾人短促而壓抑的尖叫。
他還心道這是什麼人這麼不開面,專等少爺找樂子的時候砸場子,就看一堂里小廝打扮的人不管不顧地闖進來,直接跪在他面前叩頭,滿面凄苦道:“少爺,韓大帥找來了。”
紀明雲第一反應是打開流珏房裏的窗子,踅摸着能不能從那裏逃出去。
那小廝又哭唧唧地繼續小聲求他:“求您賞個臉出來吧,否則小人等今天都得搭在這裏。小人今年才十八,家裏還有老媽媽要養活……少爺您就行個好吧。”
紀明雲閉了閉眼,心中暗罵自己這都是造的什麼孽。
其他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都被清走了,紀明雲下去的時候只看到老闆、管事、那一堆神魔難近的鐵面護衛,還有正中央挺拔地站着的韓南夏。
一見他家那位那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樣兒紀明雲心就涼了。他寧願迎接韓南夏怒火衝天,也好過現在這樣。這麼多年了,他再清楚不過,越是這副不咸不淡的樣子,越是不好應付。
他站在三步遠的地方,靜靜看着那人,刻意放軟了聲音輕輕軟軟喊他:“南夏……”
韓南夏沒什麼表示,眉眼依舊平靜着,只是徑直走上去拉住紀明雲的手,帶着他出去,上車離開,後面的一隊人馬也有序跟在後面。
兩人一路默默無語,到了家裏韓南夏直接把人拎進房間,紀明雲也老實地跟着他。神色還是惴惴不安的,眼角有一點兒紅,不時地偷瞄男人的臉色。
進了屋,紀明雲自覺靠牆站好,別過臉去,不敢看韓南夏的樣子。
韓南夏在他面前站着,脫下大衣放到一邊,順手拿起烏黑的馬鞭,抿着嘴,就那樣定定看着紀明雲。
紀明雲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把臉貼到牆上,閉上了眼。
破空聲傳來,接着是鞭子狠狠抽到物體上的聲音。紀明雲閉緊了眼死死咬住牙,聽着凌厲的鞭打聲,身子一直隨之顫抖。
許久他才怯怯地睜開眼,看見韓南夏拿着鞭子喘着粗氣看着他,幽深的眸子裏溢滿傷痛。
紀明雲心裏突地抽了一下。說不清什麼心理轉開眼,又向下瞧去,自己依然是完好的,衣角都沒破一塊,只是周圍的牆體和地板遭了秧,實木鋪成的地上清晰可見一道道抽打出的白痕。
怪不得聽聲音那麼狠,自己卻一點兒都不疼。
韓南夏像是突然脫力一般坐倒在一邊的椅子上,手臂撐在桌面上,單手扶住額頭。就那麼垂着臉坐着,看都不看紀明雲一眼。
紀明雲走過去,跪坐在他腿邊,抱住他的腿小聲道:“南夏,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就是閑得慌,聽人說流珏姑娘唱的曲好,去聽曲子的,沒想幹什麼……你信我好不好?”
韓南夏一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抱到自己懷裏,扯出一抹笑來,深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你說什麼都好。只是,阿雲,你到底把我當什麼,把你自己當什麼,把我們、當什麼……”
他緊緊把人抱進懷裏,像是要揉入骨血一樣。緩了口氣,才恢復鎮定,放開他道:“好了,少爺,該去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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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南夏不知道是怎麼抽出的時間跑回來看紀明雲這一趟。兩人折騰了近一天,第二天韓南夏只待了一天便又匆匆趕回去了。
經此一役紀明雲安分了許多,再不觸碰韓南夏的禁忌。
直到三個月後的某天,紀明雲睡得正熟,順六突然把他叫醒,說是韓南夏派了人回來找少爺。
紀明雲一撲棱坐了起來,瞬間清醒了。
來的是韓南夏座下一個姓李的副官,帶了一隊韓南夏的親衛。他們也不歇,連夜帶着紀明雲就走,順六跟着。
上車的時候李副官才交待說之前韓南夏中了一槍,一直昏迷,中間醒了一次,吩咐說要見紀明雲。
紀明雲一下子就慌了。
李副官帶他去病房,外面都是層層疊疊荷槍實彈的守衛。
紀明雲一個人進去的,偌大的空曠的病房裏,那人孤零零地獨自躺在中間的病床上,臉色蒼白,趁着鴉黑的發,顯得格外單薄。
他的眼閉着,眉頭還微微蹙起,像是昏迷中還有什麼掛在心裏放不下的。
紀明雲愣愣地走上去,渾身無力般直接跪在了他的床邊,伸出手向上夠着摸索着他的臉,最後握住他的手,忍不住低頭哭了起來。
嗚咽的喃喃着:“你要是出了事,我怎麼辦……”
手裏的那雙手動了一下,床上那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還是有氣無力的虛弱樣子,扭過頭用烏黑的眼瞧着他:“阿雲,你捨不得我?”
嗓音沙啞乾澀,像是剛從地獄裏爬出來似的。
紀明雲慌了一下,狠狠擦了擦通紅的眼角,隨即小聲嘟囔着否認:“才沒,不過怕你死了沒人罩着我。”
韓南夏聽見了,閉上眼笑了笑,輕聲說:“阿雲,別哭……”
尾音極輕,紀明雲抬眼去看時,那人已經又睡著了。
五天之後韓南夏就清醒了,已經可以在病房裏繼續定奪前方戰事,只是精神不濟,堅持不了三四個小時就得休息。用了半個多月,他才恢復得差不多能出病房。
其間紀明雲一直老老實實在病房裏陪着他,難得沒表現出一點兒不耐煩。他笨手笨腳的,伺候人的活兒從來干不來,有特別護理照顧韓南夏,他就坐在旁邊傻獃獃地看着。等到韓南夏精神稍微好些,就故意讓他幫自己穿衣服。
戰事一時結束不了,韓南夏也沒讓人再送紀明雲回去,而是又撿附近安全的地方置辦了套房子把他安置進去。不過韓南夏自己忙得難以脫身,一個月也回去不了兩次。
有一天晚上紀明雲正睡得香,突然感覺身邊有動靜,他睜開眼模模糊糊辨認出是韓南夏,迷迷糊糊地一把把人抱住,死不放手,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你把我嚇死了。”卻不知他說的是哪次。
韓南夏一愣,低頭看時發現那人眼角都泛着點點淚花。
他輕柔地撫上紀明雲柔軟的頭頂,沉靜地說:“乖,沒事了。”
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把人摟進懷裏的時候想,他的阿雲,也未必沒有一點捨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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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是十多年。
紀明雲都已經算不出來他到底跟韓南夏一起過了多少年,他沒心沒肺的,覺得這麼一輩子過去,也挺好的。
十餘年中又有很多大事,但紀明雲的生活中更多的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其實未必都是小事,只是有韓南夏在,天大的事也驚擾不到他。
前年紀母去了,無病無痛,拉着自己疼寵了一輩子的兒子的手,笑着就走了。而早幾年的時候,就像小時候紀父常掛在嘴邊的那個算命先生算的一樣,韓南夏真的帶着他搬去了京城。
北方冬天還是很冷的,紀明雲畏寒,一進入十二月就裹着厚厚的裘衣躲在壁爐前,哪也不去,把自己整成一枚球。
身後傳來門開的聲音,接着是厚重的靴子踩在地板上的聲音。紀明雲也懶得回頭去看。
來人帶進來一股寒意,脫下外衣隨手搭在一旁椅背上,一邊向壁爐這邊走一邊抱怨:“天天遊行遊行,說什麼反獨裁反覆辟,要民主要自由。也不看我連個兒子都沒有,復哪門子的辟!”
他氣哼哼的,愣是擠在了紀明雲身邊。紀明雲挪了挪,給他挪出來一點兒位置,但還是牢牢霸佔着熱氣最足的地方。
這人近幾年越發脾氣見長,年紀大了牢騷也多,紀明雲也不理他,自顧自烤自己的火,火光映着他的臉,暖和和的。
被冷落了韓南夏也不在意,把下巴搭到紀明雲肩窩上,就陪他一切默默烤火。屋裏一時安靜下來,只能聽到各種悉悉索索的小聲音和兩人的呼吸聲。
然後吃飯休息,一切照常。十多年了,他們都是這麼過來的。
晚上的時候韓南夏不知道發什麼瘋,又想起來白天那茬兒事,摟住紀明雲的腰,悶悶道:“阿雲,你給我生個孩子吧。”
紀明雲回頭瞪他一眼:“犯的什麼病。”
韓南夏說:“我不管,我就要。”
紀明雲困得不行,敷衍他:“您老人家有本事,您自己生去吧。”
韓南夏也累了,迷迷糊糊還不鬆口地嘟囔:“這輩子不行,下輩子我也得想辦法讓你給我生個孩子。”
紀明雲快被他氣死了:“行行行,都聽你的,下輩子再說,先睡覺。”
韓南夏這才滿意了,閉上嘴不說話了。
靜世安好,屋內暖意融融,兩人漸漸睡去。
窗外,第一場雪無聲而至,安安靜靜鋪滿整個大地。
(外篇·枕邊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