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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紀明雲已經十四快十五了,紀老爺也漸漸接受現實,明白自己兒子大概就是這麼副樣子了。他是個商人,很是現實,也不再指望紀明雲能有多大出息光耀門楣,只盼着自己能多活兩年,給他把後半輩子的路鋪好了,以後吃喝不愁就是。
韓南夏手腳利落,跟着整理了幾回賬目也都是清清楚楚的,漸漸入了紀老爺的眼。加上上次替紀明雲挨打的事,紀老爺當時氣火攻心不說,事後卻更看好他對兒子忠心一片,暗道兒子當年救個小乞丐回來,養這些年,倒不算白養。就有意識地想培養韓南夏,將來做紀明雲的管家,替他打理家業。
時間久了,他這份心思韓南夏也明白了,卻什麼也不表示,但憑紀老爺安排的順從樣子。
紀明雲卻急了。活了兩輩子,他又不傻,自然也能看出來父親想做什麼,可韓南夏可是他特意救回來以後保不準能讓他在半個國內橫着走的人,當了他們家管家算是什麼?!
可這又不能明着和紀老爺說,更不能直接說“我不要韓南夏做管家”,否則好不容易和姓韓的建立起來的良好的關係豈不是要毀一半?
他只能採取迂迴的措施。
兩人看書的時候,紀明雲就旁敲側擊地:“南夏啊,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韓南夏抬起頭看着他,一派溫良地笑着:“留在少爺身邊陪着少爺不好么?”
紀明雲撇撇嘴,急了:“不是不好,只是、只是……南夏,我覺得你應該有更大的作為,這樣的話……屈就了。”
韓南夏垂下了眼,淡淡道:“沒什麼屈就,能陪在少爺身邊就是好的。”誰也聽不出他的話是真心還是客套。
紀明雲也只能安慰自己,姓韓的那麼能幹,就算只是給他當管家,也能讓自己活得比上輩子強很多吧。
等到紀明雲好不容易傷好了,經世學堂也複課了。他對此很是怨念,一個夏天都悶在屋裏養傷,白費了。
韓南夏看出他不開心,就提出周日的時候和他去街上轉轉。
紀明雲是個靜不下來的,自然高興地應了。
到了周日兩人剛走出門,就看見前面一處圍了一簇人,指指點點的。
紀明雲拉着韓南夏擠上去看,就見兩三個家丁推搡着一個年輕人,把他從門口扔出來。那年輕人面目清秀,身上的衣服卻皺巴巴的,頭髮也散亂成一團,他整個人都失魂落魄的,被人看着也好似一無所覺。
從圍觀人嘴中大概能了解到年輕人姓周,家鄉遭了兵禍,流落到這裏到這陳家做了傭人,不知怎麼和陳家女兒好上了,卻被陳家人發現,才有了這一出。
落在最後的陳家家丁落井下石般往年輕人身上啐了一口,輕蔑道:“一個下人還敢覬覦小姐,做夢!”然後就“砰”的一聲,狠狠把陳家後門關上了。
熱鬧看完了,紀明雲沒心沒肺的,也沒什麼想法,就拉着韓南夏離開。
韓南夏由着他拉着走,卻不由再次看向那倒在地上的年輕人,腦中彷佛還回想着那句話。
不過一個下人,還敢覬覦小姐。
交握的手中已經沁出潮濕的汗水,帶着能夠燙到人心底的溫度。可是轉瞬間紀明雲就滿不在乎地把手放開了,獨自興高采烈地在街上走着。
韓南夏跟在他身後,深深望着他的背影。
沒有被拉着的那隻手,不知什麼時候,指甲已經深深陷入了肉里。
熱氣消散,冬去春來,時間轉瞬即逝。
韓南夏彷佛又長高了許多,紀明雲也有長高,但還是比他矮一頭。
對於紀明雲而言,有一些事是恍如突如其來的。
他都已經幾乎要接受“韓南夏是我家管家”這一事實的時候,一個尋常的春夜了,少年突然從外間闖進了他的房間。
少年眉目深邃,一雙眼中彷彿浸潤着整個深黑色的夜空。十六歲的年紀,已經有了青年般的稜角與沉穩,
他依然迷糊着,半坐起來,顧不上從身上滑下來的被子,半眯着眼睛看着堵在門口的人,下意識道:“南夏,有事嗎?”
那人卻不發一語,逕自走上前,手抵上他赤裸的胸膛,俯下身,輕輕在他唇上印上一個猶帶着夜中寒氣的吻。
他輕輕說:“阿雲,等我回來。”
那雙眼深深沉沉地看着他,他只能痴愣愣地看着對方,根本轉不過來。然後眼的主人用手遮住他的眼,迅速轉身離去,再不回顧。
那之後很久以後紀明雲都以為那不過是自己做的奇怪的夢,唯一可以印證的只有再沒出現過的韓南夏和他留給紀老爺的一封信。
紀老爺拿着信嘆氣:“到底是翅膀硬了。”
紀明雲雖然也吃驚韓南夏突然的離開,但也沒太大的反應。對於他而言,在他把韓南夏帶回來的那天,他就等着他的走。這才是正常的,應該發生的事,而不是什麼留着當他的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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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事沒什麼大變化,除了紀明雲學乖了,自覺地遠着黑三那群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輩子他大半時候都和韓南夏在一起,老實本分了許多,那些人也不會盯上他對他過分糾纏。
上輩子紀明雲二十歲那年,一個張姓軍閥佔領了燕明,強佔了紀家的房子和家產。後來沒過多久這個姓張的又被別人打走,可紀家的房子鋪子和其他財產卻再沒回來過。
僕役都逃的逃散的散,急怒之下,紀父犯了病,躺在床上,日日靠吃湯藥吊著命。紀明雲是個沒用靠不上的,坐山吃空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紀父的葯是一大筆開銷,為給紀父治病耗盡了最後一絲家底,然而紀父這一躺下,還是再沒起來,沒過三年便撒手人寰。
此後紀明雲和母親兩人的生活更是每況日下,只能是勉強餬口度日,直到紀明雲死。
紀明雲預知到了未來可能發生的事,可他的遠見和能力也有限,何況這兵荒馬亂的年景里,逃到哪裏也一樣。
他只能額外多置辦了一處不起眼的房子,偷偷多轉移些家裏的值錢物什出去,期盼着到時能多少緩解些燃眉之急。平日裏和紀父多說一些類似“這年頭不太平,只要咱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了”之類的寬心話,勸他多鍛煉多調養着注意身體。
上輩子他一直不着調,紀父管教他,兩人最後幾乎成了仇人。這輩子紀明雲老實很多,也漸漸看明白父親對自己的期望和苦心,實在不忍心看他再像之前那樣,好強了半輩子,卻最終潦倒不甘地逝去。
可該發生的還是按照既有的軌跡發生着。
五年後張姓軍閥佔領燕明,紀家依然不可避免的敗落了下去,紀父依然生了病。不過因為早有準備,現在他們手裏的剩餘財產多了很多,紀父的病狀也似乎輕了不少。
紀明雲決定做點兒正事,起先應聘了一個記賬的差事,但很快就干不下去了,後來就零七碎八地接些抄寫的活兒,賺些微薄收入,偶爾打些零工。這些是他上輩子做過的,幹起來還算駕輕就熟。
就這樣過了兩年,距韓南夏離開已經七年了。大街小巷,紀明雲偶爾也能人們談論當今局勢時提起如今以將北方三省收歸掌中的“夏帥”,但沒什麼人會把他和當年紀家紀明雲的小隨從聯繫起來。
紀明雲覺得自己失策了,上輩子直到他死的時候韓南夏才回到燕明,也就是說自己要再等八年,才能過上在韓大帥庇佑下橫着走的生活。
紀父的病一天天的重了,紀明雲又兼了一份商場售貨員的工,他身材勻稱,樣貌秀氣,談吐也能唬人,正好一家商場缺人就招了他,收入要比給人抄寫打零工好許多。但看着老父凹陷下去的臉,他還是氣自己沒能力供給父親更好的葯。紀母悄悄和紀明雲商量要把房子賣了,租房住,拿錢給紀父買葯,卻被紀父知道喝止了。
紀父板著臉一臉嚴肅:“不許動房子,沒了房,阿雲怎麼結婚?”
他自知時日無多,剩下最後的心愿就是看著兒子成家。
平靜清貧的日子也有亮色,商場裏和紀明雲一同售貨的一個姑娘有意無意地向他表露出好感。姑娘叫小薇,性子很是溫柔,臉龐甜美可人,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紀明雲本性上是個沒定性的紈絝,但這次他打着好好過日子,了卻老父最後的心愿,就覺得如果能娶了小薇,也很不錯。
兩人一起出去吃了兩頓飯,還看過一場電影,紀明雲囊中羞澀,什麼都沒給姑娘送過。小薇知道他家裏境況,也貼心的十分理解。
只有一點不好。小薇之前有個青梅竹馬,叫做阿陽。但阿陽後來不學好,成了街上地痞一流,小薇失望之下就和他疏遠了。但這阿陽不願意,依然對小薇三番兩次地糾纏,後來看見紀明雲,就把一切歸咎到紀明雲身上,認為是他勾走了小薇。
這天紀明雲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被一群人圍住了。這條街不算偏僻,但亂世之下,誰也沒心多管閑事,對此類事也是見怪不怪,路人紛紛避着躲開,裝作沒看見。
紀明雲一看那些人有七八個,個個手裏抄着傢伙,看來是來者不善。
他連忙點頭哈腰地陪着不是:“幾位大哥是不是認錯人了?擋了諸位的路是我的不對,這裏還有些錢,給幾位大哥拿去買酒喝。”
他正要翻錢,當先一人走上一步,冷哼道:“紀明雲?”
紀明雲一愣,不知是該應還是不該應。
那人一看他這反應,又是一聲冷哼,揮手道:“上吧,不會錯的。”
那些人舉着手裏的棍棒就要衝上來。沒有帶刀的,看來也是不想弄出人命。
紀明雲知道跑不走,連忙蹲下護住頭,心疼身上這身衣服是保不住了。
可預想中的棍棒卻沒有落下來。
“砰”的一下,街上突然想起一聲槍聲。
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那幾個混混也都停下了動作。
一連三輛蹭亮的黑色汽車在街上停了下來。
紀明雲在商場售貨,接觸來往客人有了些見識,知道這幾輛車都是最新款的,能坐得起的非富即貴,何況還是一連三輛。全燕明城有這派頭的都不超過兩隻手。
后兩輛車停下,齊刷刷下來八個人,穿着統一的制服,看款式像是軍中的,身板聽着,眼神里都帶着血。那是真正戰場上拼殺過的人,紀明雲他們這些普通人單看着就覺得腿軟膽寒。
兩個人從最前面的車上下來。
只看着那個人,紀明雲突然怔住了,一時竟忘了發出聲音。
黑色長外套,皮質的厚重的軍靴,那人全身挾裹着難以言喻的肅殺和冷厲。面目俊美如昔,卻多了一分包含威嚴的輪廓感,讓人很容易忽略他的樣貌而臣服於其氣勢之下。
他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拉人一個似乎還散發著冷意的懷抱中。
那人抱着他,俯下頭在他耳邊低聲喟嘆——
“阿雲,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