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香息裊裊如晴絲
說起來,雙澄與那三人認識並不算久,她在漂泊時無意間從官差手中救了丘三,那小伙兒便將她引見給大哥二哥。他們三人也不是同一個山頭出來的,認識了雙澄之後倒對她極為豪爽,雙澄愛吃點什麼,他們都能盡情滿足。
“原來是酒肉朋友。”九郎聽到這兒,不禁蹙眉沉了沉臉。
“我並沒有任意用他們的錢!”她覺得自己被看低了,漲紅着臉解釋,“既然結交了朋友,自然是不分彼此。他們愛喝酒,我也請了好幾次的!”
九郎的目光在她臉上不着痕迹地掠了一遍,雙澄不由打了個哆嗦。他卻很隨意地轉換了話題:“你適才說田二的老家在亳州附近,可沒有弄錯吧?”
“不會錯。他還說過,等發財了就回老家去置辦田地,好叫那些鄉親們都來巴結他。”
九郎重重盯了她一眼,目光鋒利如刀,“你竟跟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了。”
“什麼?”雙澄怔了怔,他旋即轉過臉,重又恢復了冷淡神情,只敲窗喚來元昌。不久后筆墨紙硯被奉送進來,九郎一手持着蘭竹宣筆,一手輕攏着袍袖,命雙澄描述田二長相。語訖畫畢,雙澄窺探一眼,畫中人竟真與田二極為近似。九郎隨即將畫像遞交出去,命人沿途查探此人下落。
雙澄待他吩咐完畢,揚起臉道:“你能讓他們給我松一下繩索嗎?”
他眉間一皺,她已緊接着道:“不是要耍奸計,我既然答應你要奪回丟失的東西,就不會誆你。只是這繩索將我勒得生疼,我怕萬一遇到田二,想要出手卻沒法起身了……”
“我有得力部下,如今知曉了他的樣貌與可能去的方向,諒他也逃不出邢州地界。”
她一滯:“那我如何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他將手放在膝上,挑着眉看她。雙澄低着聲音道:“之前你不是答應我了嗎?”
“是你自己提出要去追田二,我並未應諾你什麼。”他態度冷漠。
雙澄臉色白了幾分,強自控制住心頭怨惱,道:“你有意騙我說出了田二的長相與家鄉?”
他居然點了點頭,雙澄只覺血往上涌。馬車的行速越來越快,她的後背撞擊着堅硬的車壁。再加上被他這般耍弄,想到自己與另兩人就要被押解進京,不由氣得直抖。
“官府的人都是這樣陰險嗎?!剛才就對你說過,我事先並不知道那裏面是什麼,只是聽田二說那群人看起來不一般,身上帶的定是值錢財寶……”她怒極,可話還未說罷,素來冷峻的九郎卻盯着她,叱道:“你這番話與那些草莽盜匪又有什麼兩樣?難道一句不知情便可抵消了罪責?若是他們帶着的並非官府要物,你們就可隨意劫掠?”
她氣道:“若過路的是普通人,我自然不會去搶他們的東西!你有沒有看到邢州附近的鄉間一片荒寂?年關將近,村民們卻被苛捐雜稅逼得賣兒賣女!我有心救助卻拿不出那麼多錢,因此才聽了田二的話跟他們一起去劫道。我自知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可你們做官的人還不是壓榨百姓才掙得家業產業?搶你們一點錢財還給窮人,至少能救他們的命!”
九郎眼裏寒徹:“強詞奪理!若照你這樣說,只要是為了救人,就可以為所欲為?!你可知這是官府之物,丟了東西,上下牽連刑責難逃!你這一出手,說不定要讓眾多官員丟了官職甚至發配充軍!自以為是替天行道,若都像你們這樣,天下豈不亂作一團?!”
他這一番反詰竟將雙澄懾住,她心裏頭激流震蕩,可又不知怎麼才能辯駁過他,更怕叫喊之後只會將事情弄得更糟。這強忍之下氣得臉色煞白,只一雙眸子咬住他不放。她那雙眼眸本是璀璨如夏夜星瑩,如今填滿了憤怒委屈與無奈,又蒙上薄薄一層雲紗,水霧氤氳的,好似有寒雪流過一般。
車外人被裏面的斥責嚇了一跳,聽着這會兒靜了下來,急忙道:“九郎,那匪徒頑固不化便讓卑職們帶她出來,以免將您氣壞。”
九郎閉上眼睛,靠着座椅道:“不用。”
“那……夜已深,九郎連日奔波勞累,是否要在車中安歇?卑職將她帶出車子綁到馬上……”
“把放置衣物的車子整理一下,將她送到那裏去。”九郎說罷,側過臉不再看雙澄。過了片刻,馬車慢慢停下,元昌帶人打開車門,將雙澄拽了出去。
雙澄拚命掙扎,無奈手足都被綁住,根本不是那些身強體壯的侍衛的對手。她腿上本蓋着的氈毯滑落了下來,正掉在九郎身邊。他略微怔了怔,彎腰想要去撿,車門邊的侍衛急忙將氈毯拾起,低頭送至他手邊。他卻低着眉,揮了揮手:“她蓋過了,我不要。”
侍衛遲疑一下,只得捧着氈毯,跟着元昌將雙澄送往後方的閑置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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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澄瑟縮在漆黑無光的馬車中,身上披着氈毯,心裏七上八下。迷藥的藥性在漸漸消褪,她動了動手腕,感覺還有些發麻。低頭間,下頷蹭到了氈毯,鼻息間便拂過了淡淡的香。
那是一種她從未聞到過的香息,不像家鄉山間的梔子花那般馥郁芬芳,也不像市集上的胭脂水粉那般纏綿濃烈。這香息清靈而溫雅,如沾着雲朵潤澤,又如來自雨後大地,渺渺遠遠,難以言狀。
香息縈繞於她身畔,讓她本來紛亂不已的心略微平定了一些。
她睜着雙眼躺在黑暗中,回想起方才與那少年的句句對話,竟摸不透對方到底想要做什麼。說他是官吧,似乎與自己見過的地方官員不太一樣。可若說他不是官,無論是穿着還是言談,都顯示出他定然不是尋常人物。
不管怎樣,正如田二先前說的那樣,她這回是惹上大麻煩了。
可是她是真的想要救那些被年底租稅逼得沒活路的村民,事到如今她也不後悔,只怪自己太過大意,竟上了田二的當。當初田二自告奮勇說要去踩點,過後不久便告知他們有一伙人正往九龍峽而來,衣着整齊,騎着快馬,定是有錢人家的保鏢。她與汪大丘三便信了他的話,與其一同設下機關,埋伏在了山峽中。如今回想起來,或許是田二從開始便想利用他們,得手后再謀害同伴,好自己獨吞劫掠來的東西。
正思忖間,忽聽外面人聲交錯紛雜,火把的光影在窗戶上飛速掠過,顯然是發生了什麼變故。不多時,車門被人一把打開,元昌帶着手下站在火光下,抬起手沉聲道:“這個可是田二的刀?”
他手中握着的刀鞘通體墨黑,中間有陽文盤出萬字型的花紋。雙澄一看,不由道:“應該是,你們難道已經抓到他了?!”
元昌沒有回應,身邊的人迅速將她拉出車廂,架着便往前去。雙澄正着急,前面那輛馬車的門已被打開,侍衛們將她輕輕一送,便推了進去。
她雙手被捆,搖晃間站立不住,眼看朝前栽去之際,忽覺腰后一沉,已有人扣住她的腰帶,將她扳正了身子。
車子再度緩緩行駛,雙澄喘息着側過臉。壁上的琉璃盞依舊暈着淡淡的光,九郎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裏,好似什麼都沒做過一樣。
“你……”她眼神閃爍,試探道,“你們抓住人了?”
他卻搖搖頭:“方才有士卒在附近河邊發現人影晃動,交手間奪下了其中一人的刀。只是對方人手不少,趁着夜黑鑽進荒草間,很快便又不見。”
“怎麼可能?”雙澄訝然,“另外兩個不是已經被關進大牢,哪裏再來的別人?”
“所以再將你帶來詢問。”他臉色不悅,“你是否還在隱藏什麼內情?我料想田二單獨一人也不可能逃出圍捕,果然另有幫手。”
“我只認識他們三個,不知道還有什麼幫手!”雙澄艱難地轉過身子,可這樣卻變成面對他跪着,讓她更不自在。他似乎也不願讓她跪在自己腳下,蹙眉道:“起來說話。”
“手腳都被綁住了……”她嘀咕着,他躊躇一下,伸手搭住了她的肩膀。雙澄微微一震,九郎已很快地從袖中抽出一柄柳葉般細長的匕首,白光一閃,便挑斷了縛住她雙臂的繩索。再一指座位邊,道:“有雙馬靴,你先穿上。”
雙澄沒想到他竟真會這樣做,望着掉落在膝邊的繩索,眼裏充滿不解之色。九郎抬了抬下頷,道:“我手下已經去搜捕了,你的身子可曾恢復過來?”
“……差不多了。”她警惕地望着他。
“那好。”他點了點頭,平靜道,“田二他們應該沿着前方的河流逃了,現在是亥時,你若能在寅時之前將田二及其搶走的東西帶回,我便可免你死罪。”
“為什麼非要在寅時之前?”雙澄皺着眉道。
他一指壁間燈盞:“寅時是平明,我要趕路。”說罷,又將手中寒刃遞到她面前,示意她斬斷腳上繩索。
“不必了。”雙澄用力扯開繩扣,活動了一下手腳,穿上馬靴后猛地推開車門。朔風撲面捲來,九郎頸側的黑貂絨簌簌顫動,雙澄回頭望了望他,挑眉問:“你不怕我藉機逃走?”
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她擰腰一縱,在周圍士兵的驚呼中凌空飛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