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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雲端別有冥冥翼
“如果明日早朝之時,懷思太子走進崇政殿,在那裏說出當年的內幕呢?”淮南王緩緩轉過桌案,側望着官家,“滿朝文武在場,皇兄又該如何解釋?”
一股寒意自官家心底泛起,但他還是強撐着精神冷笑道:“就憑他?毫無真憑實據,官員們為何會相信?!”
淮南王似乎早就預料到官家會這樣應答,從容地道:“若是以前,皇兄憑着所謂的帝皇威嚴或許還能鎮下此事,可而今……”他譏諷地笑了笑,盯着官家,“邊疆頻頻告急,守將不聽指派,皇兄已經是處境艱難,再加上以往的醜事被公之於眾,又有幾人還會對您一片忠誠?就算坐在皇位之上,只怕也是空具其形了吧?”
“趙銳,你平素從無建樹,難道以為將朕擊敗就能登上寶座?!”官家緊攥着袍袖,肩膀微微顫抖,忽而厲聲道,“你將朕困在這裏,申王他們難道也被你控制了起來?再說大內中見不到朕的鑾駕回宮,自然會有禁軍來迎,到那時……”
他的話還未說罷,淮南王卻已輕聲笑了起來。他伸手一推,便將緊閉的窗戶打開縫隙,側目朝下望了望。
“這繁塔附近的人馬早已換成了我的親信。”他淡淡地睨着官家,“就在皇兄適才在三層心室靜修之時,塔內誦經綿綿,使得你聽不到馬蹄交錯之聲。哦,對了,還有申王與信王,之前宮中傳來消息,說是太后病情加重,我讓他們不要驚動你,提早回了大內。”
“怎麼可能……申王與信王難道都是任由你擺佈不成?!”官家怒道。
淮南王將窗子再推開幾分,道:“如果不信,皇兄自己過來一看即是。”
官家震了震,還是按捺不住心頭的驚亂,大步奔到窗前,往外一望。
繁塔之下兵戎嚴整,密密匝匝如同鐵陣。
悶熱的風自湖面吹襲而來,官家的手心攥出了汗。
他清楚地記得今日當班的禁軍首領,於是他臨窗大喊“季元昌”,底下的軍隊卻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一樣,沒有一人抬頭觀望。
“季元昌……季元昌也是你們的人?”他抓着窗欄,啞聲道。
馮勉上前兩步,溫和道:“那個年輕人不好對付,但他卻有一個極為信任的人。”
雙澄聽到此話,不禁臉色改變,低下了頭去。
馮勉繼續道:“在這大內之中,除了陛下之外,能調動季元昌的就是九郎了。九郎寫了一封急信,聲稱京中有異動,為了避免驚擾鑾駕,請季統領迅速帶人回京肅清。而在繁塔附近的保衛,則由淮南王手下負責。見了九郎的手書以及貼身信物,季統領自然不會怠慢,在陛下進入繁塔之後,很快便離開了此地。在他走之前,還特意請淮南王在陛下面前稟告此事,只是王爺到現在才告訴了你而已。”
“皇兄也不必寄希望於拖延時間使得大內派人來尋了。”淮南王道,“宮中此時都圍着太后,城中時有騷亂,道路未清,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這繁台。想必九郎亦會在眾人面前這樣陳說,好讓陛下在此地再多留一陣。”
官家幾乎要將窗欞拗斷。恨極,怒極,卻又無可奈何。
申王與信王回了大內,禁軍首領季元昌被調走,而留在宮內的九郎儼然站到了淮南王一邊。
向來被他冷淡對待的九郎,到最後竟也成了忤逆之黨。早知如此,就該在當初就斷了他的生路!
風吹得絳紗朝服簌簌拂動,官家背靠着窗戶,臉色發青。
“如此算計,為的就是要逼迫朕讓位於你?”他蔑視地看着淮南王,“趙銳,你不過是趁人之危做出此等忤逆犯上之事,又有何資格登上龍椅?!難道我宮中的皇子們都是擺設?百官們也由着你胡亂登基不成?!名不正言不順,你根本無法執掌這新宋天下!”
“我不需自己登基。”淮南王竟搖了搖頭,“皇兄自有皇子,如果平白無故地傳位於我,天下也會覺得滑稽。我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請皇兄自行宣佈退位,帝位由申王繼承。”
官家一怔,繼而心中更寒。難怪申王會如此輕易就帶着信王悄然離開了繁塔,先前聽聞此事還覺得古怪,如今看來,申王早已與淮南王沆瀣一氣。只是淮南王現在說是要迫使自己傳位於申王,但過些時候,難保不會再借故取而代之。
淮南王又望向懷思太子與雙澄,道:“第二件事,就是請皇兄在退位前為受到冤屈的四哥與傅將軍一家昭雪冤情,還他們清白。”
官家轉而望着雙澄,忽道:“你是誰?”
雙澄深深呼吸了一下,上前一步直視着他,道:“傅老將軍,是我祖父。”
官家眉梢一揚,瞳仁陡然縮小,目光甚是寒冷,過了片刻,才道:“剛才,我聽馮勉叫了一聲雙澄……這是你的名字?”
她緊抿着唇,馮勉卻已說道:“雙澄只是她的化名,她姓傅,乳名煙煙。當年陛下應該還去過她的滿月之宴……”馮勉嘲諷似的嗤笑了一下,“可惜,那時候的觥籌交錯,不過是我傅家覆滅前的最後盛景……”他慢慢地走到官家近前,以審度的目光盯着他,“十六年以來,我常見陛下意氣風發,可不知道陛下在睡夢之中是不是也會心存畏懼?那麼多的人因你而冤死,你卻坐在崇政殿上執掌江山,這世間的公道當真只是笑談!”
官家驚愕:“你?難道也是傅澤山的家人?他不是……”
“他不是早就全家盡亡了?我父母、兄嫂與三妹都因你而死,唯獨剩了我傅昊一人!”馮勉的眼底透出絲絲寒意,忽而振袖揮去渾圓的冠帽,將之擲到了牆角,“虧得父親早年將我逐出家門,我才因此逃過了一劫!當初為了要殺你,我不惜自毀身子混入宮闈,若不是淮南王要留你一命,我早就親手摘出你的心來祭奠我傅家滿門!”
官家面如土色,淮南王趁勢上前道:“皇兄,此地對你恨之入骨的人不在少數,你若是還不肯聽從我的話,只怕今日想要保全性命都是難事!倒不如即刻寫下禪位詔書,就說是祭天之際感悟萬物,將帝位傳與申王,自己了卻俗務,做個清凈仙人去吧!”
“你們!你們都是逆臣賊子!”直至此時,官家還不願放棄最後的尊嚴,竟不顧一切地沖至桌案邊,抓起鐵制的燭台便往懷思太子所站的方向砸去。
燭台還未落地之際,但聽一聲錚響,雙澄已自腰帶間抽出短劍,在瞬息之間就將燭台斬成兩段。
一旁的僧人將懷思太子護在身後,然而滾落在地的蠟燭點燃了桌案垂下的簾幔,頃刻間火苗暴竄,轟然燒起。
“扣下他!”淮南王揚眉厲喝。
煙霧之中,馮勉率先衝上前去,一掌擒向官家肩頭。官家猛地踢向桌案,將滿桌蠟燭踢得紛紛滾落,馮勉被火苗阻住。濃霧中,官家步步後退,已到了窗戶之側。
“皇兄難道想一死了之?”淮南王冷笑道。
官家已被逼得無路可逃,在旁的僧人從桌案下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杏黃宣紙與筆墨,一臉肅然地呈送到他面前。他緊緊倚着冰涼的磚牆,望着那飽蘸濃墨的筆尖,呼吸急促,面色發灰。
若是再執意抵抗,只怕馮勉就要殺上前來,可就算被迫寫下退位詔書,他們既已如願,又能讓自己活到幾時?
涔涔冷汗自官家額角流下。
卻在此時,自遠處忽傳來沉沉號角,響徹於繁台四周。
這號角聲聲震蕩,穿破雲層直貫而來,本已陷入絕境的官家驀然回首眺望,竟見底下原本密密匝匝的軍隊已起了變化。
有一列人馬正自繁台大道方向飛馳而來,旌旗飛展,金字灼灼。
官家雖不知來者是誰,但在驟然間抓到了希望,不禁緊握着窗欞顫聲道:“是宮中有人來了!有人來救朕了!趙銳,你還不速速跪下請罪?!”
樓梯上腳步聲凌亂,有人狂奔上來,朝着淮南王緊張低語。淮南王雙眉一緊,向那人吩咐幾句之後,朝着馮勉遞了個眼色。“形勢有變,傅二公子,手刃仇人的機會就留給你了。”
馮勉目光一寒,那持着利刃的手微微發顫。官家本以為自己有了生機,可眼見他步步迫近,忽覺自己到了真正末路,不由嘶聲道:“你就算殺了我,也不能使全家復生!但若能幡然醒悟棄暗投明,朕回宮后便會給傅老將軍一家昭雪冤屈,給他們重修陵墓,樹為萬世楷模!”
“現在才說出這樣的話,我會信你?”馮勉咧開嘴唇,笑得極為難看。
他的手已經抓住了官家的絳紗袍。
官家汗如雨下,背倚着窗口,一手死死抓住窗欞,一手攥着馮勉的胳膊。
刀尖已臨近他的心臟之處。
他卻忽然又瞥見了神情異常複雜的雙澄。
她站在那裏,眼神凄惶,有着恨意,卻又有着難言的落寞,好似這一刀下去,就會使得萬事皆成為泡影。
“雙澄,九郎說起過的那個女子,就是你?!”官家好似尋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竭力叫喊,“你難道就為了自己,迫使九郎也成了謀逆之人,要他犯下弒父弒君的大罪?!”
“不,我沒有……”雙澄才剛答了一句,自樓下忽傳來朗朗聲音。
“皇叔,這繁塔四周如今皆已是大內禁軍人馬,你的部下就算再抵抗下去,最終也是要被鏟滅殆盡!父皇現在若是安好,就請你將他送下繁塔,這樣還能將罪責減輕三分。如若不然,我一聲令下,這繁塔之下可就要成為血海了!”
這聲音清朗而又滿是自信,聽來就使人一震。
——竟是端王。
本該被困在邊境的他,居然會出現在了汴梁城外,而且還帶着禁軍到了此地。
雙澄驚愕不已,淮南王卻高聲道:“你父皇現在就在塔內,性命懸在一線,你要是存心想要讓他先去一步,就只管帶人攻上塔來!”
外面已是喊殺一片,樓梯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似是還在底下幾層。端王走得不緊不慢,語聲也平和。
“皇叔何必這樣?眼下這形勢,你還不知自己早就中計?殺了父皇,對你有百害而無一利,只會罪上加罪,再無迴旋機會。”
淮南王咬牙奪過身邊人的利刃,正想帶人堵住樓梯,馮勉卻已咬牙抓着官家的衣襟,厲聲道:“不管你們到底誰勝誰敗,到了這地步,我也不再管那什麼權勢爭鬥,只要他賠上這一命!”
說罷,手臂一揚,尖刀便扎向官家心口。
卻在此時,自窗外忽然飛來數支利|箭,呼嘯着飛向馮勉。
“小心!”雙澄驚呼一聲,袖間銀索疾射而出。銀光交錯間,利|箭飛散斜落,但還是有一支刺進了馮勉的右肩。
雙澄飛身躍出,一把拽着馮勉將他送到旁邊角落。
官家臉色煞白地滑坐在地,躲過了散落的利箭。他其實已經處於較為安全的地方,可緊張之中,卻從背後猛然將雙澄往最危險的地方推去,想用她來抵擋近在眼前的危險。
“雙澄!”跌倒在角落的馮勉失聲大叫。卻在此際,已有人衝上前來,拼盡全力將雙澄護在了身後。
恰是又一波箭雨襲來,支支盡射在了那人身上。
“阿蓁……快走……”懷思太子睜着無神的眼睛,抓住雙澄的手慢慢鬆開。
“你……”雙澄在驚慌之中還想為他止血,卻聽馮勉在一旁嘶啞叫道:“雙澄!他已經沒用了!你還不快鬆手?!”
此時數道黑影已自窗外攀着窗欞直撲而進,淮南王一聲令下,假僧人們持刀攔阻廝殺。官家跌跌撞撞地想去撿起地上的利刃,卻被馮勉一下子撲倒在地。
馮勉的肩頭還刺着斷箭,傷處痛楚難忍,然而他用力卡住了官家的咽喉。率先衝上塔頂的幾個禁衛已經殺出重圍,眼見官家遇險,當先之人揮刀便砍向馮勉後背。
雙澄始終護在馮勉左右,當此情形不得不出手應對。銀索飛旋之中,彎鉤急如流星,頓時將那幾名禁衛死死纏住。不料官家發力掙扎之際,竟摸到了手邊的匕|首,趁勢抓起便揮向馮勉面門。馮勉抬手一把抓住利刃,掌間鮮血滴落,官家趁勢翻身而起,拚命奔向樓梯口。
馮勉見狀,不顧雙澄的叫喊,手持匕|首奮力撲去,揚臂之間便將匕|首扎進了官家的後背。
卻也在同時,端王帶人上到塔頂,眾多禁衛瘋狂湧上,將馮勉用力按下。
雙澄足蹬桌案飛身掠去,銀索旋轉間掃中當前數名禁衛,眾人只覺寒意凜然,臉上已都被划中。驚呼之間,有人閃身避讓,雙澄展臂扣住馮勉手腕,便想帶着他衝出繁塔。
只是此時淮南王早已不見蹤影,剩下的人手不敵禁衛圍攻,火勢越來越大,雙澄強行沖了幾次都無法帶着馮勉衝出重圍。
危急之中,卻聽背後方向一聲嘯響,她奮力抵住攻來的刀劍,回首一望,卻見一道鉤索破空飛來。那頂端彎鉤恰好穿過窗子,扎進了窗檯縫隙。有人自半空掠來,探身扣住窗子,朝着她叫道:“雙澄!”
她在濃霧之中驚道:“師傅!”
丁述一手攀着窗子,一手緊握銀槍,再度急切道:“底下已被包圍,還不快走?!”
此時端王早已將官家交予親信照顧,挺身上前揮劍直指,叱道:“將這些叛黨全都拿下!”
雙澄霍然回身,伸開雙臂擋在禁衛近前,將受傷的馮勉護在身後,怒睜着雙目望着端王道:“王爺,我們本不是要想奪什麼皇位,官家早年前犯下的過錯,難道就永遠不能被承認?傅家與所有枉死的將士們,難道就永遠要含冤地下?!”
端王皺眉道:“就算你有再大的冤枉,也不能以下犯上!再者說,官家為國為民多年操勞,怎會如你說的那樣草菅人命?!我看你才是被人矇騙,以至於犯下大錯!就此扔下武器跪地請罪,或許念你年紀尚小,還能從輕發落……”
他的話還未說罷,馮勉已發出陣陣冷笑,忽而拽着雙澄的衣袖,道:“你瞧,你心心念念覺得端王和九郎都是好人,可是到了這關頭,誰又會聽你的陳說?”
雙澄的身子晃了晃,濃煙漸起,火苗嗶嗶剝剝地亂舞。
“九郎呢?他……到底做了什麼?”她啞着聲音問道。
端王目光沉定,側目望了望跌坐一旁的官家,朗聲道:“若不是九郎假意答應了淮南王謀權篡位,暗中通知於我,此時此刻,只怕官家已被你們逼迫得走投無路!”
官家背後血流如注,在極度虛弱之中兀自掙扎道:“快殺!殺了這些亂黨!”
話音剛落,馮勉卻忽然抓起地上散落的長|刀,發瘋一般沖向被眾人護着的官家。
禁衛們不等端王下令,迅速出刀圍堵住了馮勉的攻勢。
寒光交錯,血肉橫飛,他的赭色衣衫被鋼刀划爛,碎成片縷。急紅了眼的雙澄撲上前去營救,卻被馮勉一把推向窗邊。
“走!”他的臉上已濺滿血污,猙獰着朝她叫喊。
她的銀索才射向一名禁衛,左臂已被丁述牢牢拽住。
“不能把他留下!”她悲聲回望,丁述卻只無奈地望了遠在人群后的官家一眼,轉而帶着她退至窗口。
那根鎖鏈還懸在半空,一端扣着窗子,另一端隱入對面的大樹枝椏之中。
馮勉已倒在了亂刀之下,丁述銀|槍急旋,橫挑起當前衝來的禁衛,將之狠狠甩向樓梯。
“保住自己。”他退後一步沉聲說著,一把將雙澄推上窗檯。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時已變得陰霾重重,天際烏雲襲來,風聲大作。雙澄在倉促中回望塔內,煙霧瀰漫,端王默然站立遠望,丁述的身影已與禁衛們纏鬥不分。
“快走!”廝殺聲中,依稀聽到的還是師傅的聲音。
她咬牙想要往外飛縱,卻在此時,官家嘶聲喊道:“放箭!休要讓她逃走!”
端王一驚,才欲阻止,近旁的禁衛卻已扣弦發箭。
嗖嗖數聲破空尖嘯,白羽利箭朝着窗口方向疾射而去。
雙澄的身影在窄小的窗口晃動了一下,很快就被撲涌而起的濃煙遮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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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旌旗在低空招揚,銀甲兵士們策馬疾馳,繁塔之下已是遍地死傷。
“殿下,前面就快到了!”一身戎裝的季元昌勒住韁繩朝着後方的馬車道。
九郎推開車窗遠望繁塔,那九層高塔之巔卻已燃出陣陣黑煙,熏染得天際雲層亦更為低沉。
“雙澄還沒出來?”他焦急詢問,季元昌朝那邊望了一眼,忽驚愕地指着塔頂方向,“殿下,那邊,有人站在窗口!”
九郎聞言一驚,可隔着甚遠卻看不清高處站立的到底是誰。他急急忙忙下了馬車,卻聽一聲渺遠嘯響,那個遙遙立在煙霧中的人影已突然直墜而下。
長長的衣帶飄散在風中,就像一隻從雲間跌落的燕子,曳着尾羽,劃過灰藍天幕,消失在遙遠的一隅。
他踉踉蹌蹌往前追了幾步,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卻發覺自己竟連聲音都無法發出。
而不遠之處,雙方的士兵正廝殺成群,瞬息之間,鮮血便濺了一身,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