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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拂曉鐘聲到汴梁
天光微亮,灰藍雲幕後才剛露出絲絲縷縷銀芒,身着朝服的官家前往寶慈宮,莊重叩拜,恭謹問省。
在那之後,硃紅色的宮闕大門一重接着一重沉沉開啟。幡旗飛展,駿馬低鳴,綿延隊列自大內緩緩而出,朝着正南方的宣德門行去。
九郎很早就站在寶慈宮窗前,望着一分分亮起來的天際,目光渺遠。
身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回頭,身着杏黃華服的潘太后在宮娥的攙扶下慢慢走來。雖經精心修飾,但她的臉色依舊不好,行動間也頗為吃力。
“嬢嬢。”他躬身行禮,潘太后微微頷首,扶着窗前的坐榻站定,隨後屏退了身邊的人。
窗外透進了微白的光,華彩雕梁下懸着的琉璃燈漸漸黯淡。潘太后望着他的身影,輕聲道:“淮南王是否已經派人傳信於你?”
九郎沉默片刻,點了點頭,眼神有些複雜。
潘太后的唇角不經意地微微下垂,過了一會兒,才道:“都已按照他所說的去做了?”
九郎望着她,墨黑的眼眸里隱隱蔓延出痛苦之意。“是……可是嬢嬢,您真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嗎?”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微揚起臉,聲音低沉。“我若再不下決定,等到官家解決了邊境戰事之後,便再無機會抗衡下去。”她說著,又望了九郎一眼,“他對你並不好,你又何必再為他憐惜?”
“邊境的戰事……嬢嬢早就知曉何時會發生,也能知曉何時會結束,是嗎?”九郎正視着潘太后,緩緩道。
潘太后笑了笑,神情卻還是疲憊。“九哥,這些事你不要再追問,知道的太多對你沒有好處。”她扶着坐榻,慢慢坐下。
屋內寂靜至極,她髮髻上的金釵珠玉輕輕顫動,發出清脆響聲。
九郎欲言又止,轉身望向窗外,天幕中的雲層已被隱藏其後的朝陽暈染得光華四射。
那一列浩浩蕩蕩的慶典隊伍,此時應該正行進於御街,朝着繁台迤邐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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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明未明的天幕下,曠野更顯空寂無邊。
雙澄自荒原策馬急速馳來,衣袖上沾着斑斑血跡。先前的奔逃途中曾被人緊緊追趕,有一段時間他們甚至以箭相逼。箭雨之中,她的坐騎受傷倒地。在那一瞬間,雙澄自馬背飛身躍出,以袖間銀鉤擊中一人,搶奪了對方的馬匹后疾馳而去。
奔逃的過程中她甚至都來不及回頭張望,直至後方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她才感覺到自己手臂處陣陣疼痛。
低頭一望,袖上已被染紅,所幸的並未中箭,想來是在廝殺中被刀劍劃過,當時只顧衝出重圍,也絲毫沒有在意。
前方又是一片高地,憑藉著漸漸亮起的天色,雙澄隱約望到遠處的城牆灰影。
——那是汴梁的外城。
她喘息着用力振韁,雙腿一夾馬腹,拼盡全力策馬沖向前方。白馬一聲長鳴,揚起頸躍上了高地。
天光微明,寥落晨星如散落的琉璃,若隱若現地殘存於藍灰色天幕間。穿過曠野的風習習吹來,掠動了她披拂的烏髮。雙澄抬手抹了抹額前的汗水,回望來時的方向。
大地茫茫,野草蒼蒼,四周寂靜無聲,那群追兵似乎已被她擺脫。
她的心這才略微定了定,只是前方雖已臨近外城,但城門還未打開。這四野空空蕩蕩,她不知該往哪裏躲藏。座下白馬也已疲憊至極,屈起前蹄不住地刨着地面,迎着風抖動了鬃毛。
渺遠的鐘聲忽而響起,在雲幕下回蕩縈繞,久久不散。
雙澄為這聲響而驚動,不由回首望向汴梁的方向。隱約中,城牆依舊沉寂高峻,然而就在這灰白的天地中,有一個黑影朝着這邊漸漸靠攏。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韁繩,隨時準備後撤。
黑影在對面的高地間停了下來。亦是一人騎着一馬。
風吹過平野,對方靜止不動,雙澄卻不敢怠慢,隨即策馬朝着斜側衝出。豈料那人見她一動,便也疾速騎馬追去。她拼盡全力揚鞭策馬,白馬負痛狂奔,轉眼間已衝下高地,揚起漫漫塵煙。
然而那人絲毫沒有放鬆,雙澄雖沒回頭,後方緊追不捨的馬蹄聲卻格外清晰。
喘息中,卻又忽聽後方傳來陣陣喊聲。
“雙澄!雙澄娘子……”
她一驚,於坐騎疾馳中強行勒韁掉轉了方向。馬蹄揚起,她倉惶后望,卻見那個追來的人已至近前。
身穿褐色圓領衣衫,頭戴軟巾,微圓的臉上透着焦急之色。
“馮高品?!”
雙澄驚訝之際脫口叫出,馮勉連連拱手,道:“娘子竟沒有認出奴婢,跑得那麼快,險些叫奴婢追不上了。”
她一怔,低聲道:“天光還未大亮,我也不敢掉以輕心……只不過……”雙澄隨即又詫異地看着他問道,“馮高品為什麼會來到這裏?你不是應該在大內的嗎?”
馮勉微一忖度,策馬與她並肩而立,伸手朝着另一方向指了指。“這裏說話不便,還請娘子隨我稍稍隱藏一下。”
雙澄環顧四處,此地確實太過空曠,若是有人追來,隔着很遠便能望到他們的蹤跡。此時馮勉已率先策馬行向遠處的草地,雙澄微一猶豫,便也慢慢跟隨其後。
此處原是莊稼地,但似乎少人耕種,漸漸被雜草侵佔。馮勉行了一程便下馬步行,雙澄亦翻身下馬,緊跟了幾步忍不住問道:“馮高品,是九郎叫你來的嗎?”
荒草搖曳中,馮勉的身影似乎亦隨之不定。
“九哥很擔心你。”他笑了笑,道,“可是雙澄,你獨自一個人在這荒野中做什麼呢?”
雙澄腳步一頓,攥着韁繩道:“我……馮高品,九郎現在在哪裏?我想見他。”
馮勉停下了腳步,緩緩回頭打量了她一眼,訝異道:“可是我聽說你之前已經跟九郎說,以後都不要再見面……”
“那是被逼無奈!”雙澄急切地上前一步,“我現在有急事要告訴他,還請馮高品幫忙,事關重大,一點都不能耽擱了!”
馮勉皺了皺眉:“雙澄娘子,奴婢出城也是不容易的,要將你再帶進去可就難於登天。你有什麼事就轉告給奴婢好了。”
她怔然,馮勉雖對她多有幫助體貼,可是淮南王以及懷思太子之事如此機密,怎能直接告訴了他?
“那……官家是不是已經去了繁台?”她咬了咬牙,追問道,“九郎有沒有跟在一旁?”
馮勉的神色變了變,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娘子怎麼關切起這些事來?”他再度審度着雙澄,見她眼神遊移,不由道,“莫非娘子對官家出行的安全不放心?還是……提前知道了什麼事……因此才急着要找九郎。”
她的心蹦跳了幾下,因怕再耽擱下去,焦急道:“不管怎樣,請你趕緊去繁台,想辦法讓禁軍加強防範。如果九郎也在的話,千萬要將他帶離繁台,那裏,會有危險!”
雙澄的聲音都有些發抖,馮勉聽了一愣,過了片刻,才道:“雙澄還是太過牽挂九郎啊!”他忽而信手拋下馬鞭,微微揚起臉嘆了一聲,輕聲道:“只顧著兒女私情,卻連自己的身世冤讎都能置之腦後,可惜了……”
他話語聲輕細,雙澄明顯地滯礙了一下,心神驟然一震。
這樣的語言,這些天來,她曾聽凌香說過,也曾聽師傅說過,而今這站在面前,依舊一臉和氣的馮勉竟然也如此這般地說了同樣的話!
“你……你怎麼知道?!”她驚慌着啞了聲音問道。
馮勉以一種雙澄從未見過的眼神瞧着她,這眼神中含着冷意,卻也蘊藏無盡的悲憫。
認識至今,他向來都是恭恭敬敬笑容可掬,然而現在他看着雙澄的這種陌生眼神,卻讓她感到戰慄不安,似乎自己已被強行按在了冰天雪地,所有的過往都被揭曉,一絲一毫也不得隱瞞。
他遺憾地搖了搖頭,道:“我怎麼知道?你還有什麼,是我所不知道的呢?你自幼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喜歡穿什麼,不喜歡穿什麼……我全都知道……可惜,我沒料到你只跟九郎相處了那些天,就已經情根深種,以至於到了這般田地。當初官家原是讓端王出京到邢州辦事,若不是臨時變卦,你該結識的就是端王,而不是九郎。”他顧自苦笑了一下,“莫非這也是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的么?”
他近似自語,雙澄只覺咽喉處陣陣發堵,強行抑制了自己的情緒,顫聲道:“你……你難道也是淮南王的手下?!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馮勉還未及回答,自遠處忽又傳來紛雜腳步。她霍然警覺,卻見馮勉背後方向雜草搖晃不已,有人正朝着這邊走來。然而馮勉卻並未回身,顧自蹙着眉,淡淡道:“你能逃出那個莊園,該感謝的人就要到了。”
說話間,茂密的草叢被人分開。
一名面容肅穆的男子出現在了馮勉身後方向,而在其兩側,更有多名持刀黑衣男子緊緊跟隨。
雙澄蒼白着臉,怔然道:“師傅……”
丁述素來冷峻的臉上更無表情,他默默地看着雙澄,又望向馮勉的背影。
“二公子,何苦非要不放過雙澄?”丁述喟嘆一聲,眼含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