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本性
聞暮雨第二天一大早就主動對梁宇軒提出要出院。梁宇軒對此深感意外。他以為聞暮雨會因為李雲的車禍和孩子流產的事情哭哭啼啼個沒完沒了,哪知聞暮雨雖然形容憔悴,充滿血絲的眼睛之下還掛着碩大的黑眼圈,但依然勉強自己打起精神來梳洗乾淨。
柔唇與鵝蛋臉都蒼白如紙,黑髮鬆鬆地盤了個側髻,穿着病號服的聞暮雨看上去無比柔弱。見柔弱的聞暮雨強打起精神來收拾病房裏擺着的東西,梁宇軒的心中頓時一軟。這倒不是因為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純粹是因為聞暮雨有着一張好皮相。
梁宇軒第一次見到聞暮雨的時候就覺得她長得好:五官精緻,面容甜美大方,皮膚細膩潔白。一雙靈動而清澈的眼黑白分明。身材高挑、四肢勻稱。說不上是天姿國色,倒也是實打實的美人了。
偏偏聞暮雨身上有種清冽的英氣,這一點讓梁宇軒很討厭。在梁宇軒眼裏,女人就該是柔弱的嬌花兒,必須等着男人來呵護疼愛。聞暮雨給人感覺太冷太硬,對他也總是保持着一種疏遠感,所以他娶聞暮雨的時候,心裏多少是有點不願意的。
但聞暮雨有城市戶口,還是道地的南都人。南都是大夏首都,要有一個南都戶口比考高考狀元還難。許多“南漂”在南都工作上幾十年也未必能拿到南都的戶口。聞暮雨目前生活在濱湖城,但她始終是南都人。和她結婚意味着一年後她的丈夫也會有南都戶口。光衝著這一點梁宇軒就不會輕易放棄聞暮雨。
梁宇軒不想做一輩子的“鄉下人”,一般城裏長大的姑娘又看不上他這樣的出身和家境。所以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不要說聞暮雨只是氣質上清冷了點,身上帶了些小女人沒有的英氣;哪怕聞暮雨是個牛愛琳那樣梁宇軒認為根本不算女人的潑婦,梁宇軒也會把她娶回家。
和聞暮雨生活在一起一年多,梁宇軒看着聞暮雨一點點的被磨掉清冷與英氣,卻也看着聞暮雨變得容顏憔悴,原本清冽靈動的眸子逐漸充滿了哀啟、不甘與痛苦。
牛愛琳見不慣聞暮雨,沒少在梁宇軒面前叨叨這個媳婦兒怎麼怎麼討人嫌、怎麼怎麼不孝順。聞暮雨又總是死氣沉沉、一副被人欺負了的敗興樣兒。加之聞暮雨懷孕后就再也不讓梁宇軒碰,天天被美貌青春的少女們環繞的梁宇軒自然疏遠了聞暮雨。
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聞暮雨弱柳扶風,往日操勞過度而消瘦發黃的臉因為缺乏血色而顯出一種不太正常的白,那種白竟讓聞暮雨看起來說不出的清麗。他便不由自主地多問了一句:“你真的沒事?”
“嗯……”
聞暮雨垂眼擠出個笑,輕輕把自己腮邊的亂髮順到了耳後。她那甜美柔順的模樣讓梁宇軒有一秒的怔愣。要知道以前聞暮雨可沒對他這麼親昵地笑過。
“我沒事,再說……”
像是頗不好意思那樣,聞暮雨湊到梁宇軒身邊,壓低了聲音:“住院太花錢了。我們以後還要一起過長長的日子……怎麼能因為一點事情就這麼大手大腳的呢?”
聞暮雨的聲音輕輕軟軟的,讓人聽了就覺得舒服。她那謙卑恭敬的態度更是讓梁宇軒十分受用。看到妻子用濕潤的眸子溫婉的表情凝視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的肯定,被滿足了大男人虛榮心的梁宇軒幾乎是心花怒放了。
他不清楚妻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興許是失去了生母和孩子對她刺激太大,有或者是家人都不在她的身邊讓她意識到了她只能依附自己這個老公。總之這樣很好!他梁宇軒想要的就是這樣柔順溫婉的老婆!
“暮雨,你——”
“我能依靠的人就只有宇軒了……”
聞暮雨說著偎進了梁宇軒的懷裏。她垂着眼,看上去既生澀又害羞。這讓梁宇軒的心中又是猛地一動。
“宇軒,不要丟下我。”
聞暮雨說著,眼中已含了淚:“千萬別丟下我一個人……”
“嗯。我怎麼會丟下暮雨呢?”
心道聞暮雨果然也不過是個怕被扔下的小女人,梁宇軒一臉動容地摟住了楚楚可憐的聞暮雨,被他摟住的聞暮雨破涕為笑也環住了他的腰。任誰看到了此時的梁宇軒和聞暮雨都會認為他們是一對感情非常好的夫妻。無人看見潛藏在聞暮雨笑容之下的是滿滿的嘲諷,亦無人察覺到聞暮雨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盛滿的是冷靜、冷淡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的情緒。
“楠兒和我娘……實在是太可憐了……”
聽到聞暮雨的這句話,梁宇軒不着痕迹地皺起了眉頭。他拍拍聞暮雨的背,低頭朝着聞暮雨依然慘白的臉看去。只見聞暮雨垂着的眸子裏的水霧已化成淚落了下來。
梁宇軒無比厭煩聞暮雨擺出委屈的表情、露出受傷的眼神。每次他看到聞暮雨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他就會覺得聞暮雨是在無言的斥責自己。這讓他覺得憋屈。從小就活得憋屈,進了城后更是在人前憋屈得慌的梁宇軒無法忍受到了今日這個時候還要繼續被人拖着繼續過憋憋屈屈的日子。他可是他們村唯一一個有大出息的孩子!是村裡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碩士!還是受人尊敬被學生喜愛的一高老師!
能進升學率近乎百分之百的一高就讀的學生家裏大多是非富即貴。少數幾個拿獎學金的窮學生背後也是有慈善家或者是什麼慈善基金在後面支持着的。但那又怎樣?在自己這個老師的面前南都來的長官也不過是尋常的家長!看着他們擰動臉上的橫肉對自己堆出和善的笑容梁宇軒就覺得這些達官貴人也不過如此。
看慣了達官貴人們和顏悅色的臉,梁宇軒又怎麼可能喜歡看聞暮雨一臉凄風苦雨的樣子?
對梁宇軒而言,既然聞暮雨做了自己的女人,那她就該為自己笑,該為自己哭。自己想看她笑她便應該笑,自己想看她哭便應該哭。聞暮雨不該有任何的委屈怨言。把天要塌下來一樣的表情掛在臉上那就是沒事找事、無理取鬧。
聞暮雨心中暗笑自己過去怎麼就不明白這一點?梁宇軒的眼裏,自己所承受的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可笑過去的自己還總是對梁宇軒抱有一種王子會拯救灰姑娘的幻想。想着某天丈夫發現了自己的隱忍就會大發慈悲地解救自己於水深火熱之中。
咽下了確實有三分悲哀的眼淚,不着痕迹地斂起七分的恨意,柔柔弱弱的聞暮雨啞着嗓子道:“要不是省醫院的的醫生護士失職,我爹怎麼可能會跑出醫院去?我娘又怎麼可能因為去找我爹而——”
“就連我的楠兒都……”
像是說不下去了那樣咬住了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的聞暮雨就這麼又怔怔地落下淚來。
言者無意,聞者有心。見聞暮雨言語之間只針對監管不利、讓老丈人在眼皮子底下失蹤了的省醫院,梁宇軒心頭的不快旋即消失,接着他又計上心來。
是啊,他怎麼給忘了呢?老丈人失蹤省醫院那是有不可脫卸的責任啊!何況老丈人的失蹤還帶出了兩條人命!丈母娘死的那麼慘!又害得再過幾個月就要出生的兒子流了產!怎麼說省醫院都是有責任的,這帳不好好的跟省醫院算算怎麼行?
“別哭,暮雨!我一定給你討個說法去!”
作出一副伉儷情深的模樣再度抱住聞暮雨,梁宇軒溫聲安慰着聞暮雨:“不難過了,暮雨。不難過了啊。我一定會向省醫院給你討個說法的。”
梁宇軒的演技讓他自己都感動了。這一刻他真的覺得自己是千疼萬疼老婆的好老公,一心為老丈人、丈母娘還有未出世的兒子討個說法的好女婿、好父親。
梁宇軒懷中的聞暮雨沒有說話,也沒有大聲地哭泣。纖細的肩頭不斷顫動、把臉埋在梁宇軒的胸口上,讓熱淚無聲地浸潤透梁宇軒衣物的她只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這樣安靜的慟哭令梁宇軒又是柔情大作。動作言語之間竟是多了一分親昵與溫存。他自己都差點忘了在他有了和小侄女同歲的小三以後自己是怎麼把聞暮雨棄若敝履的。
『暮雨,人都是有本性的。』
聞敬說過的話不知怎麼的就浮現在了聞暮雨的耳邊。那個時候的聞暮雨還是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少女。她不明白聞敬對她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但她知道聞敬對自己說這些話必定是想要自己把他的話記下來的。
所以她記了,刻骨銘心地記了。
『你要記住,本性無法糾正,但能隱藏。尤其是在你的對手面前,你更要不動聲色地把本性隱藏起來。那樣對手才不會輕易地找到你的弱點,尋到你的行動模式。』
聞敬說這些話的時候站在一片光明燦爛之中。逆光的他在笑,聞暮雨卻看不清他臉上的笑容。
『不要總是順着本|能做事。你的本|能不過是你本性中的一小部分。』
『不要試圖改變你的本性。本性不一定都是好的,但不好的本性未必就是壞的。』
『——最後,只有不違抗本性的人才能在本性的驅使下最終如願與償。』
隱藏本性卻不試圖改變本性,聞敬留下的話着實讓聞暮雨唏噓。上輩子聞暮雨尋回家人後便不再和人爭搶,遇事時也不再戰鬥反抗。當時的她以為自己便是這樣與人為善的人,自己最想追求的真不過是一份平平凡凡的幸福。
現在聞暮雨才明白原來自己上輩子不過是壓抑着自己的本|能與本性,扮演着賢良淑德的聖母角色。自己一直在欺騙自己、妄圖改變自己的本性。其實自己有仇必報、有恨必雪的本性從未改變過,哪怕只是一秒的時間。
否則自己怎麼可能在看到梁宇軒一腳踏入自己親手設下的陷阱的時候感覺如此輕鬆愜意,又怎麼可能陪着梁宇軒逢場作戲作得這麼得心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