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面子而已(1)
轉眼間,時間匆匆,白雪紛揚,燭火通明,又是新的一年,景華四年的正月里,從去歲十二月十八到如今紛紛揚揚的白雪,地上的白雪早已積了幾尺厚,走到哪裏映入眼帘的都是一片白茫茫。
沈嘉玥一身青底暗水紋大氅,反綰髻上插着一隻心心相印情綿長步搖,簡潔又不失嬌美。坐在綉墩上展開一封信,一點一點看了起來,字裏行間流露出無盡的關懷,又隱隱含着幾分悵然與哀求。沈嘉玥看了后不僅泛起愁來,待看完,將信隨着裊裊青煙一把燒了,雙眼死死盯着那燭火,看着信一點一點消失后心慢慢歸於平靜,亦鬆了口氣。
望着窗邊彩陶制小口花瓶上插着一束開得正盛的紅梅,猶憶起她的小妹嘉瓊最愛紅梅,愛他的堅貞、愛它的秀美,更愛它的凌霜而開,微微一嘆,“錦織啊,你說紅梅好?還是菊花好?亦或是牡丹好?”
錦織立在她身後,聽得此話不由疑惑,她自是知道主子喜愛的菊花,如今乍一問起不知該←何解,微笑道:“娘娘,各花入各眼,並沒有好壞,端看賞花人的心,心偏向哪種花,哪種花便是美的;若不偏向哪種花,即使那花再美也無用。”
沈嘉玥淡淡一笑如秋水無痕,低着頭,看着燭火前的灰燼,一直小聲嘟囔着幾個字‘賞花人的心’。
又過了半刻,如花入內稟報,懿國夫人及長孫碩人已經入宮了,先要去壽康宮和鳳朝宮請安,再來合歡殿。
懿國夫人?沈嘉玥不由恍惚,又自嘲一笑,是了,今兒正月初三,妃嬪的母家親眷會入宮看望的。
正月初二女兒帶夫君及子女回母家的特有風俗,從古至今皆是有的,可妃嬪根本不可能個個回母家,加之出嫁的長公主、大長公主要回皇清城,故而只能讓妃嬪母家親眷入宮看望妃嬪且推遲至正月初三,如此既全了禮數,也能一解妃嬪思親之苦。不過民間皆以正月初二的日子。
正月初三是所有妃嬪最歡喜的日子,外頭的雪還在紛紛揚揚的下着,外面卻一改往日冬日裏的清凈,隱隱聽着外面的嘈雜聲中暗暗含了一份喜悅。
沈嘉玥只道一聲:“知道了。”再沒什麼話了,母親已經很久沒有入宮了,久到她這個女兒都有些記不得上次母親進宮是什麼時候了,依稀記得還是去歲十二月初一行冊封禮之後的午後,三品以上外命婦入宮朝賀慎妃和麗妃的那個午後。匆匆說了幾句話,她便離開了。
那日午後,施氏和沈嘉玥坐在暗香園的飄盈亭,冬日的暖陽照在身上,卻如冰凍一般冷入骨髓、冷進心頭,叫人顫抖,叫人害怕。兩人皆無心欣賞冬日裏開得最旺的梅花,寒暄後幾度陷入沉默。
沈嘉玥看着施氏的臉龐,彷彿她清瘦了不少,見她這樣坐着不開口,鄭重其事問道:“母親,怎麼不說話?”
“母親在想景華元年初次入宮朝賀妃嬪時,主位上的是你,那時的你如何的神采飛揚,眉梢上帶着几絲笑意,私下說話時你總是笑着說不在意妃位與否,其實母親看得出來你很在意,很在意,卻不是那種在意。是因為是皇上給你的,所以在意是吧?”施氏看了一眼沈嘉玥,又道:“母親那時以為,真的以為你的那種神采飛揚會永遠留在你的臉上,可是幾次大封六宮下來,你早沒了當年的神采飛揚,反而越來越消沉……不知你何時會回到當年?”
沈嘉玥不自覺的挺了挺脊梁骨,努力回憶起自己唯一一次接受外命婦朝賀的時候,那時的自己有些不記得了,可越想想起越想不起來,腦海里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但能想像到必然是神采奕奕的。清風一吹,紅梅花瓣隨風吹起,彷彿什麼東西在漸漸的消失,等自己想起來時已經不見了。又是一凜,她顯然沒有想到母親會說這番話,可這番話背後又是什麼?很快捕捉到‘消沉’二字,這詞又讓她想起嘉瓊的那句‘人生不是只有兒女情長的’,莫非……母親說這話也是這個意思?
說話聲很輕很微弱,在輕風中變得尤為凝重,啟朱唇道:“母親的意思我明白了,明白了…”
施氏又瞧了她一眼,含着几絲痛苦與無奈,好半晌才道:“明白?你終究不會明白的,也永遠不會明白的,”臉上閃過激動,一把拉過沈嘉玥的手,心情有些激動,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說了出來,“玥兒,你知道瑤兒為什麼會終選被撂牌子么?她一直耿耿於懷至今,可是母親知道。那是因為母親,母親知道你在東宮日子過的不好,不想讓瑤兒步你後塵,瑤兒的性子你是知道,爭強好勝,她不適合殘酷的後宮,所以母親特地求了如今的太後娘娘撂了她的牌子。本以為瓊兒也求太後娘娘撂牌子,誰知…瓊兒…她很想入宮,沈家一族也非常希望她能入宮,”復道:“如此一來,母親真的不知道要不要讓她入宮了……”
沈嘉玥聽了這話,忽然笑了,她真想問問眼前的母親瑤兒可以被撂牌子,為什麼自己不能,輕輕掙脫她的手,道:“那麼母親可要快快想好了,若是慢了要來不及了,頂多四月末終選,如此算來也不過一兩月時間了……”
施氏訕訕,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卻無法言說。又憶及它事,幾近哀求道:“若瓊兒她,她真的入宮,能不能保你妹妹,算母親求了你……”
“嘉瓊,她需要女兒保護?恐怕在她眼裏我這個做姐姐的很沒用啊。”沈嘉玥倏爾起身,瞧了瞧天色,道:“不早了,宮裏還有事呢,女兒…女兒…先回去了,母親也早些回去吧,遠處的探親宮婢在候在那兒呢。”
施氏連忙拉住她的手,“瓊兒的性子不比你,就算是為了母親,為了母親保住你妹妹,再如何她都是你親妹妹啊,可以么?”
看樣子,嘉瓊入宮之事八九不離十了。沈嘉玥終究不忍,她的心總是很軟,輕輕點頭,輕聲道:“我不知道往後的日子回怎樣,但我盡量會保住嘉瓊的,母親不必擔心。”
隨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飄盈亭,只留下施氏那句未曾說完的‘謝謝’。
沈嘉玥一點一點從思絮中拉回,沒多久外面響起懿國夫人及長孫碩人來的消息,沈嘉玥理了理衣裳,出殿相迎,只見她兩緩緩而來,在廊下停下,一番行禮。三人入殿,沈嘉玥倒沒什麼,另兩人見這樣簡陋的宮殿,不免心中凄苦。
殿門還未關上,長孫碩人沈嘉玥的嫂嫂便急急道:“這也太寒酸了吧?”
施氏旋即嗔了她一眼,示意她說話當心。沈嘉玥卻笑嘻嘻道:“沒事的,當初我入住時並沒有讓尚宮局裝飾才這樣簡陋的,左右這裏也不住人,很少來客人的,不裝飾也無妨。”
殿門一關,沈嘉玥親自為兩人沏了普洱茶,三人閑話家常,卻各有心思。
長孫氏一開始說了一些自己兒子揚靈的一些趣事兒,只見她眉飛色舞的說著,沈嘉玥卻心下厭煩,笑而說話,反觀施氏一臉擔憂,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長孫氏又扯到嘉瓊身上,說她身為待選秀女日日在房中學規矩之類的話,入了沈嘉玥耳中成了一種負擔。
其實長孫氏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非常支持沈嘉瓊入宮為妃嬪,不僅為沈家多一份保障,最要緊的是她和她兒子與這個小姑子相處時間長,沈嘉瓊一旦受寵,絕對對這房有利。而沈嘉玥得寵雖然也是沈家榮耀,但沈嘉玥這個小姑子,自己剛嫁入沈家時她忙着選秀,後來又是出嫁,相處的時間很少,所以未必對這房有利。如此一比,必然是沈嘉瓊更勝一籌。
長孫氏說話雖柔,但聲音也是不輕的,回蕩在殿中,從頭至尾只她一人在說話。
外頭高喊一聲,三人急急出殿,在廊下候着,只見明黃色的身影越來越近,待走近,一片請安聲迴旋在空中。
沈嘉玥很是奇怪,皇上怎會來?思索間已然為他沏好了茶,奉至他面前,笑盈盈問:“皇上怎的來了?”
今兒你來了,恐怕明兒個我又成了眾矢之的!如此‘幫忙’,倒不如不來。
說話間,皇上已賜了座,又接過茶,環視四周,甚為簡陋,說道:“朕方才從麗妃的福柔殿過來,來看看你,你沒有讓尚宮局裝飾宮殿么?這樣簡陋。”
沈嘉玥冷冷一笑如冬日的寒雪,冷徹骨,“是,臣妾懶得花心思裝飾。”
皇上聽她這樣一說,想起了嘉儀殿的裝飾,當初他還誇她佈置的別緻,這樣一想也沒心思說話了,只礙着面子又坐了一會子離開了。
沈嘉玥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什麼,不再糾結什麼,只恭送他。而另兩人見皇上這樣,實在有些可憐沈嘉玥,一心以為皇上連面子都不願給沈嘉玥,給沈家,更擔憂還在待選的沈嘉瓊往後的日子。兩人又心不在焉說了一會子話,也起身告辭了。
合歡殿,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沒有人知道的是,皇上在深夜獨自去了嘉儀殿,嘉儀殿的光直到次日破曉才滅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