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德延元年,五月十六,剛剛過了端午節沒幾天,雨水細細淋淋的飄撒在地面上,一把把油紙傘像盛開着的絢麗的花骨朵兒,在街上稀稀落落的綻放着,一切都顯得那樣安靜祥和。
而京城東大街上,坐落在北定侯府一牆之隔的長公主府卻是嚴陣以待,數十位宮人有條不紊的忙碌着。大廳之中,北定侯府的當家人坐立不安,眼睛時不時的飄向門口,神情凝重。
“姑姑,現在如何了,公主可還安好?”北定侯府老太太的貼身大丫頭等了半天,瞅着空隙,終於逮着機會問話道。
“映紅姑娘,太醫正為公主診脈,現在還未發動,怕是還有段時辰呢。要不,姑娘先給老夫人道聲安,回頭老奴親自跑一趟給老夫人回個話。”張嬤嬤語氣親近,答的很是客客氣氣。
可映紅的口氣更軟和了:“哪能勞煩嬤嬤啊,奴婢就在這等着了,一會沾沾小主子的喜氣,姑姑可不能趕我,這種好差事,可是奴婢打破了頭才掙來的。老夫人可盼着小主子多少年了,奴婢這回可是能討份大紅包了。”
張嬤嬤只是點頭笑着,讓小丫鬟送了茶水點心招待,就步履匆匆的進了產房。
北定侯東邊,懷慈院裏卻是氣壓沉沉,下人們走路都得踮起了腳尖,貓着步子,恨不得銷聲匿跡才好。就怕一個不小心,招了洲大少奶奶的眼,被整治一頓。
懷慈院雖然比不上公主府富麗堂皇,但一直都走的是知性路線,講究個詩情畫意,高雅格調。一花一木,一桌一椅恨不得都能道出個源遠流長來,好表現主人的高雅和品味.可現在這樣的環境裏卻坐着一位面目猙獰的婦人,正狠狠的攥着手帕,一副恨不得撕爛了手中的手帕才能解了氣的模樣。
何氏是洲大奶奶的奶嬤嬤,一直在她面前很有臉面,但現在卻低着頭,貓着腰,小心翼翼的答着話:“大奶奶,太醫那兒打探來的消息,至多午後,公主那頭就該生出來了,老侯爺親自在公主府候着,老夫人也派了心腹在門房等着。”
聽了這話,名為洲大奶奶的劉詩琪臉上顯得更加陰鬱,恨恨道:“都道公爹偏着我們大房,可當初我生玲如的時候,公爹也不過是派了心腹來看了一眼,知道是個女孩就沒了聲息,老夫人更是理都沒理。現在那孩子還沒生下來呢,就眼巴巴的去等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們長房生長孫呢,可任憑這孩子再如何也重不過我們嫡長一脈。”說著,就去摸了摸自己已經微微凸起的肚子。
何嬤嬤口裏答着是,心裏卻想着,老侯爺能不緊張嗎?這一胎,公主要是生個男嬰,那宋家可就能多位伯爺了,雖然比不上侯爵,但也是勛貴之家的頭一份。要不是先帝走得早了一點,依着他對長公主的寵愛,說不準宋家真能出個郡王。
不過,作為洲大奶奶的心腹,何嬤嬤很清楚自己家小姐的忌諱,這些話也只能在肚子裏過過。嘴上還得勸道:“大奶奶,您可千萬別這麼想,誰不知道老侯爺最看重的就是咱們長房。就是老夫人再喜歡二爺,也還是為咱們大爺請封了世子。等您這胎生了個小少爺,這北定侯府的一切穩妥妥的是您和小少爺的。那位有了爵位也好,至少老夫人也沒了借口,您也能鬆快點。”
提起這話,劉詩琪臉色反而變得更差了:“當年,我懷玲如的時候,那老姑婆可沒免了我的規矩。端茶送水,布菜打扇,我哪樣也沒輕省過。可等到我那弟媳有了的時候,她立馬噓寒問暖,免了規矩。可恨那位還裝模作樣的去請安,連帶得我不敢鬆懈半分,勞心勞力,所以這胎才懷的這麼虛。”
說到這個話題,何嬤嬤並不敢插話,那一個是侯府老封君,一個是當朝長公主,任誰也不是她一個小小的下人可以評論的。
洲大奶奶可能也覺得沒意思,她摸着自己已經六個月的肚子,滿臉慈愛的說道:“兒啊,你得給娘爭氣些,娘以後的好日子就全靠你了。”
而侯府西側院的佛堂里,一位神情嚴肅的婦人靜坐着,手纏念珠,嘴裏不停得念着經文,看着波瀾不驚,可那不停轉動念珠卻泄露了主人內心的不平靜。
全嬤嬤端着一盞參茶走進宋老夫人的跟前,頗為心疼的道:“小姐,喝口參茶吧,您這念了一下午的經了,也該歇歇了。”說著,就把參茶遞到了宋老夫人的手邊。
“還是阿全心疼我這老婆子,也不知道公主生沒生下來,哎,我那呆兒子也太實誠了些,這媳婦都要生了,還往外跑。這朝廷上下那麼多官員,這個節骨眼上也輪不着他去辦啊。雖說公主嬌氣,但卻明白事理,不然,可不得怨上了。”宋老夫人掀了掀茶蓋,喝了口水,不緊不慢的說道。
全嬤嬤是看着宋家二爺宋璟城長大的,心裏疼得跟什麼似的,最聽不得旁人道句不好,一聽宋老夫人這麼說,立馬道:“小姐,二爺那最是個方正之人,一心為公,這檔口朝廷上鬧出舞弊案,萬歲爺剛剛登基不久,自然是派二爺這樣的心腹之人才能放心。公主出生皇室,最明白這點,二爺能得皇上信任愛重,公主只有高興的,哪還會生怨。”
“也是,當初我選來選去,挑來挑去,結果城兒尚了公主。當時我是不樂意的,你也知道,端和當初在皇室的名聲有多響亮,先帝又那麼愛重,齊大非偶,我活了大半輩子才明白這點,自然是不願意讓城兒也受這份委屈。不過,現在看來,公主這人先不論,但對城兒這份心卻是真真的,可比那些口蜜腹劍的人強上百倍不止。”宋老婦人語氣漸高,全嬤嬤趕緊給她順了口氣。
“小姐,您啊,就別想那麼多了,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您膝下有兩子,又是名正言順的一品誥命夫人,侯府人人供着的老封君,很快就要抱上大孫子了。這一輩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得紅了眼睛看您。就是那賤人,勾搭了侯爺一輩子,也還不落得個庵廟終老的下場。”全嬤嬤知道宋老夫人的心結,趕緊勸道。
宋老夫人沉默不語,半響才道:“阿全,如果可以,我當年再也不會嫁進侯府。想到思兒我這心就痛得跟刀割似的,懷慈齋,懷慈懷慈,他到現在還在想着那個賤人。這滿府看着都是我的血脈,可在族譜上,璟洲卻是大劉氏之子,認她們劉家為外家。我這一生,看錯了人,嫁錯了人,沒了一個女兒,失了一個兒子,也就剩下城兒了。”
全嬤嬤嘆了口氣,給青瓷小盞杯里添了水,細細說道:“小姐,大少爺再有不是,那也是您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老奴還記得當初大少爺生下來的時候,那麼小小一團,小姐您是怎麼愛都不夠的,那小衣裳細細密密的針線也不知道縫了多少個日夜,可都是您一針一線給做的。母子哪有隔夜仇,大少爺從小就在老太太面上長着,當年那可還不是沒懂事的年紀,都是背後有人挑撥的,才讓他跟您生分了。您還能跟他這麼個孩子計較,您要是真計較了,可不正中了那賤人的奸計,她們姑母侄女可不就是希望您和大少爺離心離德嗎。”
宋老夫人聽了這話臉上微微動容,可轉而又沉了臉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內里情形,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就是我這個做娘的能不計較,可思兒呢?到現在,他還在護着劉詩琪那個賤婦,要是真讓劉詩琪生的孩子成了我北定侯的世子,那才是真如了咱們侯爺和那位的心思,我這一輩子也就真成了笑話。”
知道宋老夫人心結難解,全嬤嬤也不知該如何勸解,不說宋老夫人,就是她這個做下人的,想起往事,生吃了那些人的心都有了,更何談放下。只不過,想到世子那張和宋老夫人有六七分相像的臉,全嬤嬤的心就軟了一下。
都是她家小姐的骨肉,現在她家小姐放不下心中的那些事情,可要真傷了世子爺,最後傷在兒身痛在娘心,還是在挖她家小姐的肉啊。想到世子爺,全嬤嬤就得嘆一句,這不僅模樣像,連這倔性子也像了十成十。
“小姐,您可不能這麼想,大爺他也是孝順您的。可他性子倔,又從小沒養在您跟前,加上大少奶奶又是那樣一個人,難免就和您疏遠了些。要老奴說啊,這事怨不着您,也怨不着大爺,還是侯爺當初種下的因。老奴知道您心裏苦,但大爺心裏就不苦了嗎?畢竟,當年過繼之事,他完全是無辜的。”全嬤嬤算是苦口婆心了。
現下府里,第三代總共也就是兩個姑娘,世子爺都已過了三十,可還沒個兒子。本來,她家小姐待世子爺就不冷不熱,把心思都放在了二爺身上,現下公主要是生了個兒子,她家小姐再偏愛些,可不就讓世子爺更難受了,這娘倆還不得漸行漸遠了。
若是二十幾年前,有人敢在宋老夫人面前說自己的夫婿半句不好,立馬她就會讓人掌嘴,那時的她聽不進自己夫婿任何不好的隻言片語。滿心滿眼的都是那個人,一心一意的待他,期望他能被自己感動,和自己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可經過這麼多年,再多的感情也被現實磨滅了,要論起來,怕是心裏的恨意還要更多些。哀莫大於心死,宋老夫人對宋侯爺也算是冷了情,死了心。
因此,聽到全嬤嬤這樣說,反應平平道:“還是阿全看得明白,我要是在他把洲兒過繼的時候就想到了這點,看到了他對我的薄情寡義,或許,思兒現在還活得好好的,生的孩子都該喚我一聲外祖母了。阿全,我恨啊,說句心狠的話,我每看到老大媳婦一次,心裏的恨意就加深一分,我總想着,當年要不是她,我的思兒也該長大成人了。”
“她若是早早的離了我們府上,我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可她偏偏和她那個姑母一樣,要死要活的嫁進來,還挑撥我和洲兒的關係,甚至於還想讓他們兄弟反目,這樣的兒媳婦,我如何能容得下她。等她生下男孩,當年,劉家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我都得還回去。”說著,手裏的茶盞啪的一聲落在了桌上。
全嬤嬤不敢做聲,心裏卻再盤算着,可得看緊些大房,別再讓大少奶奶出紕漏了,不然,她家小姐可就真不客氣了。
一輛馬車從東街上駛過,路過的行人紛紛下跪叩拜,一路行駛到北定侯府,有小黃門提前叩門,宋老侯爺從正堂內趕了過來,在門口恭迎。
馬車停下,小黃門掀開車簾,一位身着五爪金龍的男子下來了,宋老侯爺立馬上前下跪叩首,口呼萬歲。
“宋愛卿,快快免禮,今日朕是以弟弟的身份來看望姐姐和外甥了,宋愛卿不必多禮。”男子瀟瀟洒灑,清俊如玉,只這一句話就讓北定侯誠惶誠恐。
同時,宋老侯爺的心裏是又驚又喜,喜的自然是端和長公主在皇上心中如此有地位,生子也能驚動皇上親臨,這份恩寵怕是當朝頭一份。那些自從先帝去世之後,就坐等看他們北定侯府笑話的人該氣紅眼了。
驚的是,端和長公主是二房的兒媳婦,本就地位尊貴,又深受皇寵,以後,若是他不在了,這府里的爵位究竟歸誰還真不好說。現在只能寄希望於老大媳婦這胎是個兒子了,好歹趁着他這把老骨頭能動的時候,把能做的都做了就是。
而公主府產房中,穩婆進進出出,太醫神情緊張,申時剛過,終於一聲啼哭衝破了府中的平靜,而下了一下午的細雨也隨之停歇,一道彩虹映入眾人眼中,閃閃發光,北定侯府第三代第一個男孫就在這片彩虹下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