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歲月催探花成大叔存偏見老爺不落好
“大舅兄,多年不見真是想念啊,小弟這廂有禮了。”巡鹽御史林府的中門大開,林如海親自迎出正門來。一見賈赦便緊趕兩步,笑容滿面地拱手見禮道。
“呃,如海太客氣了。”大老爺微微一愣,連忙也笑着拱了拱手。他今日來林府,帶着賈璉和宇文小四兒,皇帝老兒一大早就跑了個沒影兒,也不知道幹什麼去了。不過,這林如海……
想當年,林如海出身侯府,弱冠之年高中探花,端得是粉面朱唇玉樹臨風,風靡萬千深閨少女啊。只不過區區十餘年……咋就殘成這樣了呢?
其實,林如海如今的形象也不算太差,雖然略腦滿腸肥了一點,但嚴格來說還是個風度翩翩的帥大叔。但是,這人比人得死,哪怕是自己跟自己比。如今的林如海跟十來年前比起來,簡直就是不堪入目了啊。
不光賈赦打量林如海,他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賈赦。這賈赦比他還要大幾歲,看起來經比他還要年輕些。不單模樣比十年前無甚變化,氣質卻不復記憶中的軟弱油滑,整個人都透着股精悍鋒銳。
看到這裏,林如海不由暗自點頭。不管如何,能在朝堂上熬出頭的,就沒有一個是簡單人物,哪怕官場傳言賈赦乃是佞幸之輩。
再去看賈赦身後的兩個少年,俱是十來歲的年紀,卻已能看出些不凡來。榮國府這個年紀的小輩就是賈珠和賈璉,林如海便有些想當然了,笑着問道:“這兩個這兩個是珠兒和璉兒么?上次見他們還是小小一團,如今竟已這麼大了。”
他外放十來年了,離京那會兒賈珠、賈璉還都小,早記不得他們長什麼樣子了。
賈璉不等他爹說話,上前一步給林如海見禮,並介紹道:“侄兒賈璉給姑父請安。這位乃是侄兒的同窗,人稱四公子的。”他以往總聽人說,林姑父是個謫仙人物,心中便有些嚮往,可今日一見之下,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啊!
林如海聞言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笑着拱手道:“原來是四公子,倒是我眼拙誤會了。下官見過四公子。”
他又一拍額頭,懊惱道:“看我,有什麼話不能進門再說,倒把大舅兄你們堵在門口,實在是罪過。大舅兄,四公子,璉兒快請進。”
四公子,賈璉的同窗?林如海邊走邊在心中沉吟,他聽說賈璉是皇子伴讀,那他的同窗即便不是皇子,也該是王公子弟,只不知道這個四公子是誰家的公子呢?
因是一家子親戚,賈璉兩個也年紀尚小,林如海便直接將三人引進了內院。賈敏一身盛裝,已經等在二門處了。她雖然厭惡這個大哥仵逆母親,虧待二哥,可他遠道而來,自己若不迎一迎倒顯得是她的失禮了。
兩輩子算起來,赦大老爺與賈敏可不光是十來年沒見了,心中本還有些激動。只是看賈敏面上那淡淡的敷衍,他就也不耐煩起來。於是,兄妹兩個見面,沒有喜極而泣熱淚盈眶什麼的,反倒兩人都是淡淡的,一點看不出這是十幾年未見的親兄妹。
赦大老爺心裏想得明白,這輩子別人待他如何,他便待人如何,誰也不吃虧誰也別佔便宜。賈敏即便是他親妹妹,他也沒打算對他特別對待,該伸手幫一把的還是要伸手,卻是別想他再放下架子討好了。
“大舅兄,我聽說皇上身子有些不豫,聖駕暫駐在淮安,您這是?”分賓主落座之後,林如海便試探地問道。賈赦身為當今心腹,提前一步趕到揚州來,誰知道他是不是負有什麼使命。他林如海管着鹽政這一攤,這就是個大泥坑,他不得不防啊。
“皇上只是旅途勞頓,以致偶然風寒,沒什麼大礙。至於我,是跟着忠順王來的,我們性子着急了些,想早些見識見識揚州的風物,這不就跟皇上告了假么。”誰知道皇帝老兒打得什麼主意。賈赦忽悠起人來,臉不紅氣不喘。
林如海只覺心下一安,忠順王並不得當今信任,即便有什麼任務也不會交給他,想來應該是自己多慮了。他心中洒然一笑,問道:“忠順王爺也到了么,小弟是不是該去拜見王爺?”
“別去,去了你也找不着人。那傢伙一到揚州,就跟聞見腥兒的那啥,早不知道跑哪兒逍遙去了。”賈赦趕緊擺擺手,瞟了賈敏一眼,笑得十分曖昧,意為這是男人的話題。
“敏兒,黛玉和珏兒呢?快讓人帶過來給大舅兄看看,大舅兄還沒見過他們兩個。哎,說起來這也是我的不是,常年為官在外,卻苦了敏兒和孩子們。敏兒十多年沒回過娘家,沒見過家人,兩個孩子更是從出生就沒見過外祖。”林如海果然會意,轉開話題道。
他不着痕迹地對賈敏皺了皺眉,十分不滿她方才的態度,沒見賈赦的臉色都冷下來了。早前就說好的,即便不說上趕着討好賈赦,可也不能當面怠慢了他。這賈敏是怎麼回事,還當她娘是榮國府說了算的老太君呢?
大老爺呵呵一笑,不在意道:“如海說的哪裏話,不管是京官還是外官,那都是為國盡忠,為君分憂,是我等臣子的榮耀。四妹妹身為你的妻子,定能理解和體諒於你。如海且放心吧,她若是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那也不配做我賈家的女兒了。”
“再說了,如海你雖然在外任,無命不得擅離,可四妹妹還是自由身嘛。若是實在想念老太太他們了,雇條船北上,也用不了兩個月,隨時可以回去省親啊。”若真想回家看看,誰還能攔住她的腿?
況且,想要老子幫忙,還不給老子好臉色看,老子是得有多賤,才會主動提出來拉你一把?赦大老爺已沒了來時的興緻,心裏面懨懨地,有些不耐煩起這夫妻倆來。是以,他也不喊賈敏名字,直接按照排行稱呼她,意在表明,她也不過是四個妹妹其中之一罷了。
林如海不着痕迹地皺眉,笑着贊了賈敏兩句,又去問賈璉的功課等事。早已想到如今的賈赦不好對付,果然如此啊。可憐賈敏還認不清現實,仍當她大哥還是那個任她予取予求,任她隨意作弄的窩囊廢呢。
什麼不配做賈家的女兒,這話在賈敏聽來膈應極了。她自是父親和母親的女兒,配不配的也輪不到賈赦來說。母親信里說得果然不過,她這大哥就是個白眼狼,一朝得志便猖狂,都狂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吧?!
不過,她被丈夫瞥了一眼,倒不敢炸刺兒,只好委屈道:“大哥這麼說,倒是我的不孝了。當初有了黛玉之後,便打算回去給母親看看的。只是可憐我那玉兒,生來身子就弱,還沒學會吃飯就會吃藥,實在無法千里奔波。每回看見母親來信,說是年紀大來,就怕再也見不着面,說得我這心啊……”
似乎說到了傷心處,一雙美目已是珠淚盈盈,“我與老爺,如今就只有母親一個長輩,卻不能在膝下盡孝……每想及此,我倆總是相顧無言,心中慚愧無地。我知道大哥是個孝順的,如今也唯有指望大哥能代我在母親跟前盡孝,莫要讓老母親氣悶孤苦,不能安度晚年啊。”
聽聽,這話說得,大老爺涼涼地睇了賈敏一眼,嘴角勾起個諷刺的弧度,根本不接賈敏的話,把她晾在那裏。他不信賈敏不知道他如今跟老太太勢同水火,她既要這樣擠兌自己,那就別怪他不給面子了。
等一看見有婆子抱了兩個孩子進來,大老爺更不去管尷尬怨怒的賈敏,笑道:“往日總聽你抱怨沒有兒女緣,如今卻已兒女雙全,可見如海你福氣不淺啊。快,把我兩個外甥抱過來。”
提到兩個兒女,林如海也是眼神一軟。人家二十來歲,孩子都能滿地跑了,他卻人過而立才等來一雙兒女,怎能不疼到骨子裏。尤其是才周歲的小兒子,即便是個庶出,可也是他林家的獨苗啊。這時聽賈赦如此說,林如海心中也覺得高興。
賈赦將林黛玉抱在腿上細細打量,此時她不過三四歲年紀,因先天便有不足,身量比同齡孩子小一些,也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嬰兒肥,小小年紀便是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雖然長得眉目不俗,卻還是讓人忍不住皺眉,這孩子身子不好啊。
再看林家的男孩子林珏,也是瘦瘦小小的一團,臉色不如尋常孩子的紅潤,透着股病怏怏的蒼白。小孩兒沒什麼精神頭,懶洋洋地趴在奶娘的懷裏,卻好奇地看着這些沒見過的人。
“如海,我也曾聽說這兩個孩子身子不太好,如今瞧着可也太弱了些。長此以往,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用兩塊美玉當做見面禮,賈赦搓了搓下巴道:“這樣,此次南巡,白御醫也在隨行之列,只不過此時正在淮安伴駕。等他來了,我請他過來給你們看看。”
“可是專門照料皇上龍體的那位白御醫,大舅兄跟他老人家有交情?”林如海聞言也是一喜,他是知道這位御醫的,稱得上無雙神醫,可不是隨便能請動的。他自己也很憂心兩個孩子的身體,尤其是兒子,若是能請白御醫診治,當真是再好不過。
那老子頭跟咱是酒肉朋友!赦大老爺很矜持地點點頭,大包大攬道:“這有什麼的,到時候讓他給你們夫婦兩個也看看,我瞧着你們也有些中氣不足的樣子,一併看了。”
林如海口中不住地感謝,心思卻已經飄到了別的地方。白御醫能成為皇上的專屬,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賈赦能跟白御醫交好,看來他還要把這位大舅兄的能耐再高估一些啊。
賈赦此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為了這一家子的身體,也算償了他上輩子忽視林黛玉的虧欠。只要賈敏、林如海、林珏都活得好好的,想來林黛玉就不用淪落成孤女,到外祖母跟前寄人籬下了。
林如海聽了高興,賈敏可就不痛快了。哪有做哥哥的,一上門就給人請大夫的,她這好好的身子都叫他咒壞了。能給黛玉請個好大夫看看,她自然是高興的,可憑什麼還要帶上個庶出的?他是黛玉的親舅舅,跟那個庶出的有什麼關係,簡直就是不分親疏,不知所謂。
雖然頭上沒有公婆,可賈敏為了子嗣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忍着性子讓林如海往家裏抬姨娘。好容易有了身子,本以為能揚眉吐氣了,可誰承想生下來卻是個女兒,更因為難產而再難有孕。賈敏登時間就心灰意冷起來,對着女兒不知是該愛還是該惱。
後來沒兩年,就有了那個庶出的小崽子,雖然剛落草就養到自己膝下,族譜上也記在自己名下,可到底不是親生的,心裏別提多膈應了。到這時候,她才覺得親生的好,對女兒也上心起來。在她心裏,嫡庶可分明得很,最見不得林珏跟林黛玉一般待遇。
原本賈赦還打算再說幾句,暗示下賈寶玉不是良配的話,可看賈敏那副情態,就沒了應付這兩夫妻的心情,再三婉拒了林如海的熱情挽留,帶着兩個少年告辭而去。
“爹,咱今兒到他家到底做什麼啊?”回程的馬車上,賈小璉耷拉着桃花眼,懶洋洋地問道。凈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一點都沒有親人間的氣氛,一個個都客客氣氣的,還沒跟面癱四玩兒有意思。要知道,他之前還以為跟面癱四玩耍,就是人世間最無趣的事情呢。
“這就是應酬啊,無聊透了不是?”赦大老爺打個哈欠,一副累得不行的樣子,“要不你老子我就不喜歡這種應酬,在家的時候也是能推就推,還不如幾個狐朋狗友隨便找個酒樓吃喝一頓呢。”
來江南一趟,他自然要去看看妹妹的,不然說不過去。雖然無聊了些,就當是盡義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