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英國倫敦,十二月的天氣日均最高氣溫只有八度,整月降水也高達十三天之久。只要出了房間,就感覺走到哪裏都是潮濕的。
那種寒冷不比北京的大冬天,雖然冷的刺骨,但是痛快,厚厚的羽絨服穿在身上,毛茸茸的帽子一副笨重的手套,幹什麼都不怕。
每天早上睡醒,周嘉魚都閉眼躺在床上默數六十個數,把今天要穿的衣服擱在被窩裏捂一捂才能起來梳洗。
倫敦講究禮儀,尤其是在私立的皇家音樂學院,做什麼都要井井有條,在外形上尤甚,這個地方沒有姥姥織的秋褲,周嘉魚硬是咬着牙把黑色緊身襪往保暖褲外面套,努力想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麼臃腫,上身一件毛衣,再套一件駝色英倫味十足的雙排扣大衣,這才算是出了門。
學校上課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周嘉魚八點半出了門,走到一樓的時候正好碰上房東福思太太。
太太該是剛從家裏送丈夫上班,穿着印花的圍裙,胖胖的,她對這棟房子裏大多數租住的人都很友好,笑起來慈眉善目的,讓周嘉魚詞窮到只能想起哈里波利里好心的韋斯萊夫人。
伴隨着福思太太一連串驚愕的“天啊親愛的你為什麼不肯早點起來跟我們一起吃早餐”的抱怨聲中,周嘉魚微笑着離開了這間小公寓的大門。
來英國三個月,除了最開始的水土不服和對家裏強烈的思念以外,似乎什麼都變的順暢起來了。
胡燁不放心周嘉魚一個人在這邊生活,本來是要從伯明翰搬來和她同住的,她在近郊和她的丈夫有一棟堪比城堡的房子,周嘉魚剛來的時候去過一次,她坐在足有三米長的餐桌,面對着將近十把吃飯的刀叉,聽穿燕尾服的老紳士叫那個男人侯爵先生。
周嘉魚這才恍然,原來胡燁是有自己的家庭的,也有了自己的丈夫和愛人。那位侯爵先生對周嘉魚很有禮貌也很和藹,甚至命人準備了她的房間。
可是那位先生再好,周嘉魚還是沒辦法說服自己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算什麼?寄繼父籬下?她拒絕了胡燁同來的請求,也心軟對母親放寬了自己接受她的限度。
每周或者半個月,胡燁會來和她一起吃晚餐,偶爾母女兩個也會逛逛街,雖然疏離,但是關係並沒有之前那麼僵硬了。有的時候胡燁會把自己和周嘉魚在英國一些著名建築的合照寄給國內的胡老爺子和周景平,告訴他們周嘉魚在英國一切都好,請務必放心。
胡老爺子見到女兒和外孫女關係變化自然是高興的,可是周景平了解,周嘉魚對着鏡頭的笑容里,沒幾分是發自內心的。她不快樂,一點也不。
音樂學院的進修課程和學院本部上課的學生是分開的,除了專業的皇家樂團以外,學院也有自己專業演出的樂團,名聲毫不遜色,周嘉魚有這裏頒發的演奏級證書,和同來自中國的幾位留學生在樂團納新的那天去參加過考試,意料之中卻也出乎預期的成為了樂團的首席大提琴手。
她是音樂學院中,唯一一個擔當首席二字的中國面孔。
起初,也有人私下裏議論這位空降的中國女孩,有人說她的母親是藝術界投資巨鱷,是學校最大的贊助商,她的繼父是得到過皇室勳章的侯爵,一切都來得要比別人容易。
因此,周嘉魚聽到這些話之後,就要比別人格外努力。
她在尚且陌生的地方,在用自己的努力和實力向外國人證明自己,證明自己的國家。
以前覺得大提琴只是自己一種從小學到大的技能,是一種習慣,一種沒有任何其他選擇的選擇,可是來了這裏,周嘉魚之前的認知也隨之改變,她跟隨這裏的老師同學能學到除了知識以外的靈魂,那是一種熱愛,是一種專業的態度,是一種從事音樂行業在最高學府演奏的驕傲。
每天去排練室她是最早的一個,離開是最晚的一個,當別人享受豐厚的晚餐時,她匆忙到用一根法棍一杯咖啡就能解決一天的飢腸轆轆。
為了更好的在琴弦上把握變奏,她不用任何保護措施,五根手指的指肚最嚴重一次腫的有小饅頭那麼大,皮開肉綻。
有慢慢相熟的同學和她開玩笑。“周,你這樣的手,不會有男孩子喜歡你的。”
她當時在手指塗了藥膏淡淡一笑,繼續用尚好的那隻手去抓琴桿。
現在的她,對於身邊的一切,都能平靜處之。
至於感情,她一點也不想再碰了。
傷過一次,牽扯筋骨,傷過第二次,就是粉身碎骨。
在大學時期與原野相愛的那個周嘉魚,她清高,孤獨,自命不凡,有一種可笑的驕傲。那個時候她只知道愛情是兩個人的合拍,是在一起時的舒服和自在,她也並不知道兩個人相愛是需要彼此共同的付出,是一方對一方的忍讓和遷就。
後來和原野分開,重新認識了王謹騫的周嘉魚,她受過傷害打擊也變的溫和柔軟,她知道在一段感情中要給予對方同等的關心和專註,她走下神壇,收起了身上所有的尖銳冷漠,她打算勇敢的好好愛一個人,可是這段感情仍然以分道揚鑣告終,於是她開始質疑自己愛一個人的方式,質疑自己對待感情的觀念。
偶有喜歡她的英國男孩,也會對周嘉魚發起猛烈直白的追求攻勢,可是周嘉魚變的對身邊一切男性都保持着疏遠距離,甚少敞開心扉去和人交談,她用她的禮貌而冷漠的態度,拒絕了很多可能會開始一段好戀情的機會。
上午只有一堂課,趁着午休,周嘉魚打算去餐廳買午飯,最近隱隱有感冒的趨勢,得對自己好一點兒。
剛走出教學樓,樂團一位風琴手叫住她。
“周,外面有人找你。”
來了三個月周嘉魚額外的時間也會學習英語,因地制宜,對於這些日常的交流她已經能夠掌握的差不多了。
“你知道是誰嗎?”
對方聳了聳肩,比着手勢。“不知道,是一位很年輕很高的先生。”他看着周嘉魚善意的微笑,“和你一樣,來自中國。”
周嘉魚心跳倏的漏了兩拍,她攥緊了包。
“d?”黑人男孩詢問道。
周嘉魚匆匆往學校門口跑,連話都來不及回答,因為她也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外面有細細密密的小雨,那個男人穿着棕色的皮夾克,舉着一把黑色的大傘,站在門口那棵無數人曾經留念過的櫻桃樹下。
他背對着周嘉魚。
周嘉魚越走越近,甚至連呼吸都來不及平復。因為跑步一直蒼白的臉色難得帶了抹紅暈,她抓着衣角,指甲都泛白了。
“王……”
“周小姐?”
男人聞聲惡劣笑着轉過頭來,那是對周嘉魚來說,完全陌生的臉。
卓陽舉着傘,神情戲謔。“很遺憾嗎?”
那種空歡喜的感覺讓人好似一下踏入深淵,周嘉魚戒備的看着卓陽。
“你是誰。”
男人抽.出放在上衣口袋的手,大大方方自我介紹。“威爾投行現任投行風險顧問,卓陽。”
目光在周嘉魚身上逡巡一圈,卓陽感慨王謹騫果然好眼光。
還真襯的起那句話。
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周嘉魚一身清冷站在他不遠的地方,聽到他的名字沒有任何的驚訝和無措,沒用任何脂粉修飾過的臉龐乾淨純粹,眉黑眸亮,不用任何錶情,自有一種矜持坦蕩的氣質在。
卓陽把傘罩在周嘉魚頭頂,微微一笑。“這個時間這個天氣實在不是談話的好時機,不介意的話,我請周小姐吃午餐可以嗎?”
…………
卓陽不是一個太細緻的人,對於英國下午茶那套繁瑣的程序確實不太感冒,但是對方是周嘉魚,是王謹騫的人。卓陽為了表達充分對她的尊重,特地去了英國很著名的克拉里奇酒店。
光蛋糕甜點,就上了三層。待侍者把煮好的花茶倒入兩個人的杯里,卓陽被那股甜膩的味道弄的皺了皺眉。
“開門見山吧,我是來英國出差的,來見你這個主意也算是臨時起意,和王謹騫沒半點關係。”
卓陽說完話有一瞬間的停頓,似乎想看看周嘉魚的反應。
周嘉魚規矩的坐在他對面的位置上,安安靜靜的。“所以呢?你想表達什麼?”
卓陽挫敗,來時準備一籮筐的話這個時候看着周嘉魚又怎麼都不好開口,他是個局外人,實在不能對此做太多介入。
他乾脆換了話題,尋常一樣和周嘉魚聊起天來。“哎,你知道王謹騫為什麼回國嗎?”
周嘉魚遲疑,卓陽抓住機會。“你不是真的信了他騙你說犯錯誤被發配回去的那套說辭吧?”
卓陽斂了笑意,“周小姐,王謹騫是曾經被華爾街日報評為國際最具影響力的青年金融家之一,這樣的人,你覺得在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老威爾怎麼可能放他回自己的國家?”
“是他自己主動提出的卸職,還記得一年前他在英國的事情嗎?”
周嘉魚怎麼可能忘。
卓陽攤了攤手,“我不知道你們在英國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我知道他從英國回來之後,就一直在動回國的心思。”
“本來那次他是代表投行參加英國普達納峰會的,那是投行非常好的一次發展契機,也是他本人一次非常好的發揮平台,投行在那次峰會上接了很多大單子如果他可以接手這些業務,所創造出來的收益將是整個北美地區從來沒有過的一個數字。”
周嘉魚詫異抬眼,覺得這事情好似天方夜譚。
卓陽譏笑,“很不可思議是嗎?在你眼裏一個普通而多金的執行人,一個和你住了很多年的對門鄰居,一個你可以隨便誤會質疑的男人,竟然可以在別的地方產生這麼大的效用?”
“周小姐。”
“王謹騫的年薪在他回國之後,縮減了一半還要多。除了必要的對合夥公司的賠償以外,他要對雇傭他的老布魯士負責,要對美國這邊的團隊負責,他扛着一切後果和壓力,就為了回國和你有一個開始。”
“而你呢,在這個男人向自己的野心和抱負妥協以後,打算安穩與你度過一生之後,你用最可笑的理由和誤會,和他分開了。”
周嘉魚臉色蒼白,原本溫熱的手指也變的發涼。指腹上有厚厚的繭子,指甲摳進去,麻木到感覺不到疼。
卓陽適可而止,“我和他認識七年,雖然不抵你們一起長大的情誼,但是我敢保證,你了解他,一定沒有我了解的多。”
“你看到的只是這個男人在面對你時的樣子,你看不到他在面對除你以外世界時候的面孔,他可能讓你覺得陌生,可怕,但是你必須知道,他這麼做的原因,全都是為了保護你。”
他招呼服務生買單,起身欲走。“說這些完全是出於我和他的朋友關係,是想讓你對他有一個更全面的了解,要不然這樣對他,太不公平了。”
周嘉魚倉皇回頭,“來不及了啊。”
卓陽腳步一停。他往回走了幾步,把手按在周嘉魚清瘦的肩膀上,低頭用僅有兩個人的聲音說。
“我跟你保證,只要你回頭。”
周嘉魚坐在原地,沉默細細斟酌起這句話。
她對待感情從來是被動的,自卑的,她不知道如果現在回頭,王謹騫還會不會在原地等她。
她做了錯事,讓他失望,亦不敢期待在經歷這樣的失望以後,他依然懷着一顆赤子之心來接納自己,周嘉魚自己這關,就過不去。
她太要強,太驕傲。
卓陽出了酒店大門,伸手攔出租。
他把手機翻到走時偷着拍到的周嘉魚的背影想要獻寶似的發給王謹騫,找到他的名字,卓陽又決定還是先不發了,憑他對自己的自信和對周嘉魚的判斷,他相信,不久王謹騫會感謝他的。
第二天卓陽啟程返回紐約,投行派人來接,接的人是王謹騫的首席特助莫妮卡。
卓陽喜氣洋洋,得意之色溢於言表。“他回來了嗎?”
莫妮卡匆匆跟在他身後,飛快的答道。“一個小時前給他預定了飛倫敦的行程,這個時候……應該正在轉機。”
卓陽一口血差點沒吐出來,連英語都忘了說。“幹啥去了?!”
王謹騫!!!!你丫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虧他還多管閑事去找周嘉魚,這個時候需要他裝深沉最後逆襲的緊要關頭,他怎麼能,就這麼束手就擒先打了白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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