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番外三
我姓姚,父母喚我安娘。我出生時,阿爹還是苦讀不中的秀才,阿娘辛苦勞作,才能勉強餬口。那時候,家裏日子雖然艱難,我卻覺得很是快樂。
我家住在村口,那裏有一棵大柳樹,一到春天便會飄起漫天的柳絮,我與小夥伴們便會爬樹折柳枝,玩的不亦樂乎。
那時候,我家貧,總受欺負,村長的兒子最愛拿我取鬧,他便會為我出頭,明明是瘦弱的身子,卻硬是扛下了那麼多拳頭。
我在一邊哭,他鼻青臉腫卻還是對我微笑。
他說:傻安娘,你哭什麼啊。
我為他哭啊,這個傻瓜!
後來,阿爹中了舉人,雖然名次不高,但是那也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阿爹成了有功名的人,村裡人再也不敢看不起我們一家。就連村長,也得對阿爹恭敬有加。
我再也不能滿村的亂跑了。阿爹說,我和村裏的泥腿兒不一樣,我得有點兒大家閨秀的模樣。
阿爹一心想考進士,但是資質有限,年歲亦高,最後不得不甘心地去了臨縣做縣丞。我們一家搬離了曾經住了十多年的村子,我也離開了那些和我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其實,早幾年,我們就已經很少來往,村裡人都關照自己的孩子,不能得罪我,阿爹也不許我出去和他們玩耍,漸漸的,我們就很少見面。
我們舉家離開的那天,我看到了躲在人群里的他。他長高了,也瘦了,雖然穿着粗布麻衣,但是卻與周圍黝黑壯實的莊稼漢不一樣,我看得出來,他不屬於這裏,他和阿爹一樣,遲早有一天會離開這裏。
再次見到他,是在縣城的河堤旁。阿爹身為縣丞,實則不過是個跑腿的,監督河堤修建是他必做的,我隨阿娘去給阿爹送飯,遠遠就看到一個清瘦的背影在和阿爹說話。
我的心一跳,走近了才發現我沒有認錯人。真的是他。
阿爹笑着介紹,說他如今已經是縣裏的教書先生,閑暇時間便來河堤上幫忙記賬。他沒有和我說話,但是臨走前卻對我笑了笑,他比小時候黑了許多,也健壯許多,在一幫粗鄙的漢子中間,他就如挺拔的青松,鶴立雞群。
在那之後,我便經常能在縣衙里見到他,阿爹很欣賞他,說他若是能潛心讀書,將來成就不會比他低。明明是誇他,我卻比誇自己還高興。
那年,我生辰,他送了我一支銀簪,他說,他要娶我,等河堤建成,趁阿爹心情大好的時候,他就來提親。
可是,世事難料,他上門提親,阿爹卻一改過去對他的欣賞,板著臉說,只有先考得功名,才能娶我。
他背着包裹走了,說是要上京備考,讓我等他。
臨行前那一夜,我偷偷跑出去看他。我們喝了酒,或許是因為那一夜月色太美,或許是害怕他一去不回,我把自己給了他。他那麼溫柔,他捧着我的臉頰,許下諾言:安娘,等着我來娶你。
我等着,等着他來娶我。
他走了,我的心也空了。而這時,縣裏來了一個大人物,不僅是我阿爹,就連縣老爺都拚命巴結着。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安。當阿爹說要把我送到那人身邊做侍妾的時候,我心裏的不安終於變成了現實。
我沒有想到,一直疼我的阿爹,竟然會送我去給人做妾!
我自然不依,但是又能奈何?不只是阿爹,就連縣太爺也到我家來遊說,說我若是跟了那人,即使只是做個侍妾,那也是一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若是能生下一兒半女,不僅是我,就連我阿爹也會青雲直上。
我沉默,阿爹比我更沉默。他年紀已經大了,想要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他不甘心一輩子只做一個縣丞,如今的機會擺在眼前,他想抓住!
看着阿爹坐在門檻上吸旱煙,阿娘只會垂淚,根本不會為我說話。而這個時候,更讓我害怕的事情發生了。
我的小日子沒有來。
我想到了那一夜。恐懼襲來,我不知道阿爹阿娘知道我和他已經偷嘗禁果會如何怒不可遏,我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對我肚子裏可能已經存在的孩子。
我想到了死。但是我又害怕我死了,他就回來了。到底該如何是好!就在我絕望的時候,縣太爺又一次來了,他說,不送我去做侍妾了,我只要做那人身邊的丫鬟就好。
丫鬟……雖然是伺候人的,但是也好過侍妾啊。想到遲遲不來的小日子,我最終點頭答應了。
那人住在縣太爺的府上,我第一次見他時,他正與縣太爺說話。縣太爺雖然年過不惑,卻也是縣城裏出了名的儒雅男子,但是那個……如今是我主子的男子,卻遠勝過他百倍。
我從未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男人,但是,那時候,我心裏全都是遠在千里之外的他,對那俊朗的主子只有恐懼,不含一絲雜念。
他真的只把我當做一般的丫鬟,這讓我鬆一口氣的同時,又略微有些不甘心。在縣城裏,誰不知道縣丞家的女兒出落得標緻。但是很快我就沒有心思去想這些,因為我的肚子,藏不住了。
我拚命地用布條把肚子纏起來,但是沒用,日子越久,肚子就越大。而他,始終沒有回來。
我想到了死。真的,那時候,我真的已經把布條掛到了房樑上。但是,主子出現了。
他的笑容依然溫柔,他說,我不用去死,我也可以留下肚子裏的孩子,只要我……聽話。
渾渾噩噩的,我答應了他,又或者,我本就不敢去死,一有生機,我就如裸睡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拽住。
我從丫鬟房裏搬了出來,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他竟然是從京城裏來的王爺,心中的很多疑惑都有了解釋,難怪阿爹和縣太爺都那樣巴結他。但是同時,我又有了更多不解。為何,為何他願意留着我這樣一個不潔的女人,甚至願意給我一個名分?
我不敢問,如同縮頭烏龜一樣地蜷縮到了自己的殼裏,隨着肚子的大起來,我的心也越來越沉。為何那人還不回來,我和他的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啊!
生產的那天,狂風驟雨,我咬着牙,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生下來,一定要生下來!這世上,也許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孩子啼哭聲響起的那一刻,我精疲力竭地閉上了眼。待我醒來,他抱着孩子到我面前,依然帶着溫柔的笑容,他逗弄着襁褓里的孩子,然後對我說,要帶我和孩子回京城。
我依然不明白,為何他要帶我和一個不屬於他的孩子回京城。他說,我不需要知道這些,我只需要知道,若是我將這個秘密說出去,那麼,害死的絕不只是我一個人。
回到京城,他履行諾言,冊封我為側妃,一時之間,我風光無限。但是我知道,這一切都不該屬於我,我知道,我遲早會失去這一切。我恐懼着那一天的到來。
到了京城,我才知道原來王爺也算不得什麼。我這所謂的豫王側妃,更是不為人所重視。府里女子眾多,我雖然名分上高人一等,卻無權無勢,只是因為有一子,才讓人重視些。
但是,那才是我心中最大的結,若是等到某天,有人知道安兒並未王爺的孩子……
我不敢往下去想。但是比這更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了。那個曾經許諾要娶我的人,在我心中的影子越來越淡,取而代之的,是面前年輕俊朗的高貴男子……
無數個深夜,我驚恐而醒,我備受折磨,因為,我是這世界上最沒有資格奢想他的人。從一開始,我就註定與他無緣。
我着了心魔,我無比地想要見到他。但是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我甚至不如府里地位最低等的侍妾。當我發現安兒有事時他就會出現,我竟然像是發現了寶藏一般開心。
因為,我終於找到了見他的借口。
我頭昏腦漲地沉浸在見到他的欣喜中,但是他對我的客氣又讓我逐漸清醒。他只是來看安兒而已。
可是……為何他會對安兒如此關心?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曾以為,他是因為不能人道而留下安兒做掩飾,但是,府中那麼多女人,除了我,似乎都與他有過肌膚之親……
一個可怕的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會不會……安兒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我越看,越覺得安兒不像我,也不像那個人。
這個認知讓我顫抖,安兒不是我的孩子,他關心的根本不是我和我的孩子……
我覺得我魔障了,我要瘋了,我想質問他,我的孩子到底在哪裏,可是我不敢,我知道,若是我問出口,那麼,一切都完了。
我開始不願見安兒,但是為了見他,我又不得不利用安兒。
我覺得我像是分裂成了兩半,一半冷酷得可怕,一半又懦弱得可怕。
遲早,我不是逼瘋了自己,就是會傷害到我身邊的人。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許當初,我就該一死了之,更不該跟他回京。那樣,我就不會心生妄念,痛苦不堪。
我開始念佛,我以為,這樣可以解脫。但是,我不知道,這讓我墜入了更深的懸崖。在白馬寺,我竟然見到了他,那個曾經在村裡保護過我的少年,那個曾經許諾會考得功名回來娶我的男人。
“安娘,我終於找到你了。”他朝我伸出手,星目含光。
我站在槐樹下,一動不動。我知道,若是伸出了手,也許,我會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