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五百年前的大珠姑娘
崔鈺這些日子過得惶惶。她心裏的內疚像個雪球,滾阿滾阿的,越滾越越大。
但同時她也百思不得其解,每天都要炸毛地問自己好幾遍:“事情怎麼可能是這樣啊?我完全都不知道啊啊啊~!”
她跟着小崔鈺和徐清明到花樓里,小崔鈺已經七八歲,扮起小廝輕車熟路,任誰把眼睛貼到她臉上,都看不出這是個姑娘。
崔鈺記得那會兒,她成日和徐清明混在一起,心裏難免藏了點暗暗喜歡的小妄想,她又是在市井裏待過的,對花樓的事兒門兒清,所以目送徐清明進去的時候,她的脊梁骨還挺得筆直,等徐清明被花姐圍進去,她的腦袋就會立刻耷拉下來,像只被丟棄的小狗。
崔鈺看着小崔鈺黯然的神色,踮起腳飄起來,跟着徐清明溜進花樓。
以前總在外面瞎想着苦等,現在終於能親眼看看了。
沒關係的崔鈺~~~
她給自己着勁兒,就算看到什麼難堪的畫面也沒關……系……
崔鈺忽然目瞪口呆。
在徐清明踏進的屋子裏,清靜得只有三個男人。滿臉濃密大鬍子的高壯劍客正在擦着他的劍,見徐清明進來,他把劍“砰”地推進劍鞘,粗聲問:“我們議事,你還帶了別人來?”
徐清明笑得肆意:“逛花樓,怎麼能不帶小廝?”
執書的瘦弱書生也笑出聲:“徐大人素有風流名聲,整條花街的嬌客,都心念着要目睹徐郎風采,他這麼招搖進來,反而最合適。”
徐清明未接話,向正中戴着青銅面具公子的彎腰作揖。
“王爺。”
崔鈺盯着那面具公子,看他慢慢摘下面具,露出張她曾經見過的臉。
崔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青天大老爺~怎麼會是他?
帝皇家裏不怎麼受寵的這位皇子,明明徐清明那時最厭惡的人!
他們不見面時,背地裏聽到對方的名字都會惱。見面更是劍拔弩張,你罵我兩句,我諷你三聲,一個橫衝直撞,一個指桑罵槐,不鬧到動起手來被人攔住,誰也不肯罷休。
這樣的兩個人,會在花樓里相見,而且看起來其樂融融,相談甚歡?
崔鈺想說“怎麼可能”,但她心裏又分明冒出小小的期待~可能的,可能的,徐清明來逛花樓,不是為和花姐溫存,他只是藉著這裏,瞞過其他人的眼睛~!
聽他們說著那些密謀和詭計,什麼裝作勢不兩立啦,什麼就在花樓里不時見面啊,什麼誰都不能把事情外瀉給不信任的人呀,崔鈺咬着嘴角,悶氣生得臉頰鼓鼓。
她真的不知道。
徐清明連丁點都沒給她露。
她就一直傻乎乎地以為,徐清明和那位皇子勢不兩立,徐清明貪戀和花姐廝混,徐清明,從來沒有把她放在心上。
他怎麼能瞞她瞞得那樣好?瞞到到她身死,都什麼也不知道。
崔鈺飄回花樓外的小崔鈺身邊,和她並排坐在馬廄旁邊仰頭望天,滿腹抱怨委屈,但又還有那麼一點小竊喜,鬆動着她的心結。
但小崔鈺還在悶悶不樂。她有氣無力地喂着馬,把草甩到馬臉上都沒發覺,草梗軋到了馬的眼睛,疼得它嘶鳴一聲,猛然抬起蹄子就要踹人。
剛走出花樓的徐清明看見,毫不猶豫地跑來把小崔鈺護在懷裏,那馬蹄生生踏在他的肩膀上,痛得他臉頓時煞白。
小崔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到徐清明,還困惑地問:“爺,你完事了?”
好快啊~
捕頭叔說男人去花樓,用的時間越久越厲害,他年輕那會兒,能用大半個時辰呢~算算看,徐清明居然還沒捕頭叔厲害耶~
徐清明自然想不到她腦袋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動動肩膀,覺得還能堅持到回府,就半靠到小崔鈺身上,調笑着擰了把她的臉:“爺為你傷着了,還不把爺好好伺候回去~”
小崔鈺明晃晃翻了個白眼,把徐清明的胳膊繞過自己的脖子,吃力地拖着他走,還得分心牽着馬,沒走幾步,額頭就冒了汗。
偏徐清明傷着了還不老實,看到街角有個掛着“半仙算命”的旗子,非嚷着要去,到了地還把小崔鈺打法走,悄悄跟那算命的咬耳朵。
崔鈺飄過去偷聽。
徐清明:“你剛看着我那小廝搖頭,說的那句‘竟然和畜牲相衝’是什麼意思?”
半仙震驚了:“我聲音那麼小、隔那麼遠你也能聽見?!”
然後半仙又很神仙地摸摸鬍子:“天機不可~”
徐清明丟了串銅錢。
“您那小廝被馬傷過不少次吧?或者是險些被馬傷到不少次?”
徐清明輕“唔”了聲。
“那就是了。她命里就和馬相衝,早晚要被馬害到。至於破解的法子~”
又一串銅錢,沉甸甸。
“嘿嘿,只要別騎馬,平日裏走路上別不看道,就沒什麼大事。”
“不能騎馬~”徐清明把話在舌尖轉了一圈,轉身又“哎喲哎喲”地趴到小崔鈺身上了。
想到自己被馬碾斷雙腿的事兒,崔鈺覺得這半仙還真有點神,一時沒跟徐清明回去,而是飄在半仙身邊看他算命。
可惜沒多久,縣衙里的捕快就別著刀走過來,沒收完那兩串銅錢,用“欺詐朝廷官員”的罪,把半仙給哄走了。
為了兩串錢,徐清明真的是=皿=
崔鈺扶額往回飄,滿滿的無力感。
結果一回去,就看見小崔鈺兩眼淚汪汪。
“崔婆婆說,你五歲就學會騎馬了,我為什麼就不能學?”
我要是學會了騎馬御馬,就能在你累的時候騎馬帶着你,還能保護你不被馬傷到~
騎個屁,算命的說你不能騎馬。
徐清明肩膀痛,也懶得說,就不耐煩地哼,聲音有些沖:“爺不樂意,就不想你學,怎麼了?你吃穿住的全是爺的,馬也是爺養的,爺說不准你學,你就別想學!”
崔鈺記得,她那時以為自己被徐清明嫌棄了,嚇得拚命憋住淚,再也沒敢和徐清明提什麼要求。
就算過去很久很久,在徐清明主動問她“有什麼想吃的”、“有什麼想玩的”的時候,她都沒有再順着心意說出過。
弄了半天,害她活得小心翼翼、不敢和徐清明親近的誘因,就是那半仙的話?
崔鈺看着連哽咽都不敢出聲的小崔鈺,想不好是該去踹徐清明一腳,還是去捶半仙一拳,只好默默嘆了口氣,飄到樹枝上,坐着坐着就睡著了。
……
崔鈺再醒過來,是被吵醒的。
也可以說是被驚醒的。
那一大串鞭炮就掛在她躺着的那顆樹上,“噼里啪啦”聲就炸在她耳邊,那亂崩出來的鞭炮粒不斷砸過她的身體,要不是她現在是魂兒,衣裳早就被火星燎得全是洞了。
過年了?不能啊~崔鈺捂住耳朵,這滿樹還是綠茵茵的,分明是盛夏。不會是徐清明行冠禮那年的生辰吧?
她在府里飄了一圈,等看到已經十歲的小崔鈺端着盤子朝書房走,崔鈺無奈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不該去的。”她喃喃說。
可惜小崔鈺聽不到,還在滿臉雀躍地走着,有意拾掇過的小臉上一會兒帶出點羞怯,一會兒又顯出些期盼,如飽滿的花骨朵般生氣盎然。
不該去的。
崔鈺摸着手肘的疤,神情恍惚地跟小崔鈺飄到徐清明書房前,險些沒有進去的勇氣。她用力閉閉眼,攥緊拳,先於小崔鈺衝進房間。
她先聽見的,是陌生的男聲:“此事若成,加官進爵、揚名立萬、光榮耀祖,都指日可待。徐大人是有大才的人,何苦屈居在這小地方?”
徐清明正在棋盤落子,面上笑意盈盈,眼裏卻滿是沉色:“大人的提議自然是好,只是我徐某孤家寡人一個,哪來的什麼光榮耀祖?蒙大人錯愛,我不過燕雀一隻,沒有鴻鵠志,能在這小縣城做個清閑官,就已經很滿足了。”
“莫不是徐大人怕了?”那大官模樣的中年人盯住徐清明。
“怎麼不怕?”徐清明答得坦蕩,“圖謀皇位就是走在刀尖,一招不慎,就只有掉腦袋的份。要我說,小皇子尚且年幼,又最得帝王喜愛,就算還沒坐上那儲君位子,也離得不遠。而太子本就昏聵,不用咱們做套陷害,早晚也會被帝王厭惡。但要是咱們做了套卻漏了陷……”
徐清明閑談般說著,又落下一字:“大人,您輸了。”
大官看着棋盤,眼神凌厲,緩慢問道:“徐大人這是不肯幫我們了?”
“不是不肯,是徐某自知分量,實在幫不上忙,”徐清明笑地誠懇,“我沒什麼親友可牽挂,對官位也沒什麼留戀,就是這條命,也沒覺得多珍貴~真不是能做大事的人。”
嗯。崔鈺弄明白了。
這是支持小皇子的大官來拉攏徐清明了。先利誘,再激將,后威脅。好厲害的一串心理攻勢啊。
但徐清明這人才精呢。
你利誘?我不稀罕~
你激將?我就承認唄~
你威脅?呵呵,我還就不害怕呢~
可憐那大官臉都綠了,還硬是找不到徐清明的漏洞弱點。
小崔鈺就是在這時候闖進來的。
“爺~!”
她抱着盤子,眼睛亮晶晶,腮上還帶出點桃花紅,如同只搖着尾巴的小奶狗,歡騰着就要撲到徐清明跟前。
徐清明笑容一頓,大官眼裏隨即現出精光。
“出去!”徐清明皺眉,滿臉生怒地厲聲呵斥,“你是什麼東西?這也是你能來的地方?”
小崔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顫着嘴唇,正想說話,就見徐清明沉臉站起朝她走去,眉眼間全是厭惡。
他用力抓她的肩膀,毫不留情把她摔到門外門檻下,居高臨下地冷眼看她:“看你年紀小,平日裏對你寬容了些,竟慣得你連規矩都不懂了!不過是我隨手撿來的骯髒種,也敢違抗我的話!”
他抬腳,把她護在手裏、盛滿點心的盤子一腳踹翻。
“滾!”
小崔鈺癱倒在地,膝蓋和手肘都狠狠蹭在地上,火辣辣地疼。盤子碎了一地,一片碎片正好軋進她的胳膊肘里,血滴答滴答向外流。
她看着徐清明摔關的門,眼眶通紅,卻強忍着一滴淚都不肯流,只咬緊牙關,撿着滿地的點心渣。
點心渣很碎很碎,不斷從她的手裏漏出去。但她就像得了魔怔,掉了,再撿,再掉了,就再撿起來。直到有隻雪白的小貓喵喵湊上來,伸着舌頭舔起那些碎渣,她才發愣頓住,然後並膝抱住頭。
良久,輕輕地哽咽了一聲。
那點心,是捏成桃花樣的糯米糕,是她纏着崔婆婆,學了半月,熬了整晚,做來給徐清明吃的。
而桃花糯米糕,在當地的風俗里,是姑娘家在心愛人冠禮那日送去表明心跡的賀禮。
她用了平生最大的勇氣,把她的心赤~裸~裸呈出來,換來了他的一句“骯髒種”。
原來。
他不愛她。
他厭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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