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刁難
第4章刁難
乾東五所位於御花園以東,東六宮之北,也稱北五所。原本是皇子居所,後來逐漸轉變,用以安置如意館、壽藥房、敬事房、四執庫和古董房,成了內務府的一個分支。
頌銀要去的是如意館,如意館屬造辦處,那裏平時專事收集西洋玩意兒,現在用來陳列繪畫。也不光是陳列,館內有一幫很出色的畫師,皇上的龍袍小樣就出自那些畫師之手。
如意館裏供職的絕大多數是太監,太監這號人最會趨炎附勢,遠遠見她進了大門,狗搖尾巴似的趕上來,就地打一千兒,“喲,給小總管請安了,您吉祥。”
頌銀笑了笑,“我來瞧紙樣子,今兒要拿了請萬歲爺預覽的,繪好了沒有?”
掌事的應個是,“早預備好了,不敢耽誤了工期。您來瞧,兩件金龍褂、兩件藍芝麻地紗袍、一雙青羽緞皂鞋,全照禮部陳條上寫的樣式定製,沒有半分偏差。”說罷又一笑,“原該我們給小總管送去的,倒叫小總管跑一趟,罪過了。”
“沒什麼,來看一眼更放心,要是哪兒不對,好立時就改。”頌銀扶着帽子,跟他進了二進的畫室里。
畫師們見了她都停筆行禮,她抬手叫免了。掌事的把紙片攤在日光底下請她查驗,她俯身看,從尺寸到紋樣逐個篩選,每要一套袍褂就得有十幾個小樣供選。其實龍袍定做無非在十二章上做文章,日月星辰、海水江崖,要做出不同的特色來,皇上也講究新意。她看來看去,見一幅工筆的黼黻畫得極好,抽出紙片上下端詳,笑道:“下月齋戒,用這套錯不了。”復挑出了另幾樣交給小太監,讓他們捲起來裝進畫匣子裏,好送到御前去。
事兒辦完不多逗留,掌事的送出來,到木影壁前叫了聲小總管,掏出個煙壺給她,說:“這是南陽帶回來的鼻煙,我有個把兄弟跟着張將軍定藩,上月探親給我捎來的。我知道您府上什麼都有,未必瞧得上咱們的小玩意兒,可禮輕情意重,請小總管一定代我轉交佟大人。”
宮裏也有人情往來,不管怎麼樣,巴結好上峰總沒有錯的,太監們是人精兒,更是深諳此道。
頌銀不太願意接,笑着推辭,“這怎麼好意思的,您還是留着自個兒用吧!”
“別介,”掌事的說,“您不要就是瞧不上我。您也知道裏頭緣故,要沒有佟大人提攜,我這會兒還在下三處刷馬桶呢,哪兒有我的今天吶!咱們做太監的沒出息,手面小,您別笑話我。這點小意思是我的孝心,您不替我轉交,我還得再跑一趟,多費手腳不是!這煙越新越香,時候長了受潮,東西就糟蹋了。”他雙手捧着往上遞,“您瞧,您還是收下吧,回頭壞了多可惜呀。”
他說手面小,其實一點都不小。頌銀自己不玩鼻煙,但在內務府供職,市面上什麼東西什麼價碼,她心裏都有數。再者說家裏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們都抽蘭花煙,煙市上的門道她也知道些。這南陽煙,小小的一撮要好幾百兩銀子,如今的太監頭兒都肥得流油,送起東西來也不含糊。
官場有官場的規矩,你要是死活不拿,他會以為你真看不起他,嫌他的東西來路不正,這條路就斷了。頌銀只得接過來,拱了拱手,“那我就代家父先謝謝孫掌事的了。”
孫太監笑成了一朵花兒,“該當的,千萬別言謝。您一謝,我的孝心就糊了。”說著把她引到館外,塌腰垂手,恭恭敬敬地又打一千兒,“小總管您走好。”
頌銀辭出來,看看時候也差不多了,軍機值房裏早散了議,皇上這會兒應該在養心殿。
白天的紫禁城不設門禁,各處四通八達。穿過御花園進西一長街,往南走一程子就是遵義門。遵義門是養心殿的偏門,從這裏進去就到養心門。她邁進門檻肅容整理衣冠,遞了牌子等通傳,這時候倒可以靜下心來站一陣子了。皇上接見的時候沒有定規,如果手上無事,半柱香就傳見,若是正忙,等上一個時辰也是有的。
頌銀沒什麼煩惱,畢竟十八歲的女孩兒,也喜歡這陽春時節的天氣。她知道永壽宮的西府海棠正開得繁盛熱烈,世人都說海棠無香,卻不知西府別具一格。那兩株樹有了年頭,樹桿長得既粗且壯,一到花季爭相開放,閉眼細聞,空氣裏帶着隱躍的甜味兒,絲絲縷縷,濃淡得宜。
內務府的做官生涯並不像別人想像的那樣從容不迫,有時她也惆悵,讓玉和桐卿在家養貓逗狗的時候,她沒那個閑暇,整天都得在衙門裏忙。現如今沒有成家是這樣,等將來有了家業也還是這樣。所以有人登門提親,從來沒她的份,別人也忌諱,姑娘家整天和爺們兒混在一起當差,婦道不知守不守得住,更別說伺候男人,在婆婆跟前站規矩了。她的銜兒不像夫貴妻榮的誥命,佔個名頭空吃一份餉銀。她是實打實的女官,手裏有權,男人們來看值得敬畏,然而也只是敬畏,做妻依舊不夠格。就比如今天豫親王對她衣着的評價,“女穿男裝,亂了章程”。
她低頭看看,她的曳撒其實和男人的不一樣。她是雀鳥蓮枝團花,還有成簇的牡丹妝點,哪個男人穿得那麼花俏?說到底叫他們不痛快的是她的職務,千百年來女人都被男人壓着一頭,他們覺得女人就該太太平平相夫教子,見識短有見識短的好處,爺們納多少房小妾也不敢吱聲。像她這樣拋頭露面的,不好駕馭。就算是個旗人姑奶奶,也還是受人嫌棄,被認為邪行。
正傷嗟呢,裏頭有人出來傳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養心殿總管陸潤。他是皇上跟前說得上話的人,雖然是個內臣,卻很受待見。頌銀對他的印象一向很好,覺得他比譚瑞正氣得多,將來掌印傳到他手上,宮裏應該是另一番新氣象。
陸潤是瘦長個兒,凈身的緣故,比一般人更白凈,看上去也更羸弱。他脾氣很好,溫和有禮,但不顯得過分謙卑。他的禮數是種恰到好處的自矜,自矜里深藏着他的驕傲。據說他是書香門第出身,因為祖上獲罪抄家一貧如洗,迫不得已才凈身入宮的。所以他和別的內侍不同,他讀過書,腹有詩書氣自華,就是那種味道。
皇帝的日常行程有一定規律,散朝後通常是南書房、軍機處、養心殿。頌銀遞牌子大多在養心殿,所以和陸潤有過幾次交集。他待人接物有種不急不慢的溫存,見了熟人未語先笑是他的習慣,今天也是一樣,掖着兩手微微躬身,“皇上傳佟大人覲見。”
頌銀頷首致謝,不需多言,頗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他在前面引路,她在後面跟着,不過將至正殿前他回了回頭,輕聲道:“萬歲爺不太高興,佟大人留神。”
她聽后略一怔,心裏有了提防,悄悄對他打了個拱。
皇帝果然面色不豫,在窗下喂那兩尾錦鯉,她欠身請安,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手裏魚食顛來倒去地盤弄,忽然想起什麼來,狠狠一把全撒進了青花魚缸里。
頌銀心頭通通跳起來,如果不是朝中遇着了煩心事,那就是豫親王先前和她說話傳到御前了。她斂神站着,緊緊扣住畫匣子看侍立在一旁的陸潤,他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示意她靜待。
春光融融,照亮皇帝的半邊臉頰,他和豫親王是同胞兄弟,眉眼間風采神似,略比他長了幾歲,更顯得沉穩端方。頌銀匆匆一瞥,不敢再窺龍顏,垂眼盯着自己的腳尖,半晌方聽見他淡淡的聲氣,“工部遞了摺子上來,說上年太廟慶成燈有損毀,需領銀三百兩以做籌置,這事你們內務府知不知道?”
頌銀鬆了口氣,呵腰道是,“這事臣聽家父說起過,往年也是這樣慣例,先預支,看實際花費再來結算。”
皇帝哼笑了聲,“朕問過,說損毀並不嚴重,只是略作粘補罷了,哪裏用得了這麼多!預支?支完了當真有退還嗎?東一塊玻璃西一根鉚釘,沒有也算足了,甚至要超出,要再支!你們內務府當的是朕的家,要為朕解憂,朕不怕被人說成吝嗇皇帝。傳旨下去,往後凡有工程,一概先估后領。一架小小的慶成燈尚且如此,若是河工橋工也如法炮製,朕的江山早晚被他們掏空。”
頌銀嚇得腿軟,打算跪下聽訓時,皇帝已經把這通火發完了。她心頭悸慄栗的,雖知道往常也是這樣,皇帝的性子比較急躁,來得快去得也快。但畢竟是掌着生殺大權的人,伴君如伴虎,這世上誰也經受不起皇帝的怒火。
她連連道是,“以後若再有支取,先報內務府核實,再呈萬歲爺御覽。”
皇帝嗯了聲,“你來有事?”
她忙把匣子打開,取出紙樣請皇帝過目,“這是如意館根據禮部要求繪製的重彩工筆,皇上打量可合心意?”
皇帝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花心思,隨意看了眼道:“禮制上不出差錯就是了。”言罷又轉到魚缸前,着太監拿綳了紗的漏勺來,唯恐魚撐死,把水面上漂浮的魚食重新撈了出來。頌銀以為他沒話交代了,略站一會兒準備告退,沒成想他轉過身來,漫不經心地詢問,“豫親王先前同你說了什麼?”
頌銀早就料到消息會傳進來,她也想過,豫親王提及後宮妃嬪生產的事不能據實回稟皇帝。這就是夾在中間的難處,兩邊都是主子,兩邊都要效忠,最難為的是都有生殺大權,得罪了誰都沒有好下場。
她定了定神,換了個委屈又不能發作的語調說:“六爺看臣像眼中釘,先前教訓我不該穿曳撒,說我女穿男裝壞規矩。後來臣回明皇上擢升臣的事兒,六爺才無話可說。”
皇帝蹙了眉,“你得罪過六爺?”
頌銀把金墨葬禮上出的岔子說了一遍,訕訕道:“臣那時候糊塗,臣死罪。”
皇帝倒笑了,“不知者不怪罪,你六爺有些太較真了。不過朕也想過,佟佳氏掌管內務府八十多年,你是頭一代女總管。女人將來總要許人家的,生個兒子尚且保有佟家的血脈,要是生個女兒,幾代之後哪裏能算佟家人了?”
頌銀覺得這位九五之尊也挺有意思,閑下來還替臣子操心這個。她笑了笑,“家父說了,到時候可在族中挑個成器的過繼,不能讓佟家的基業旁落。”
皇帝點了點頭,沒有再說其他。頌銀以為這個話題開了頭,總不免要說到鑲黃旗,說到佟佳氏的歸屬問題,誰知並沒有。這就說明皇帝對她還持觀望態度,她遠沒到讓他信任的程度。
她退出養心殿,靜靜站了一會兒,不攪進渾水裏,就不必立刻表明立場,能鬆快一日是一日吧!既然樣式定下了,當即刻送造辦處織造,然而剛出養心門便聽見身後傳來喊聲。她頓足回望,是惠嬪宮裏的兩個宮女,到她面前蹲身納福,“給佟大人請安了。我們主子念着佟大人,打發我們來請佟大人過永和宮敘話。”
頌銀哦了聲,轉頭吩咐蘇拉把圖樣送到造辦處,自己隨她們進了東一長街。
惠嬪是永和宮主位,底下兩個貴人一個答應,分住兩邊的配殿。她是個愛清靜的人,寢宮設在同順齋,頌銀來了直入後殿,一點都不見外。當然她們的關係絕不是向豫親王解釋的那樣輕描淡寫,頌銀和惠嬪小時候有過來往,當初惠嬪的阿瑪封了京官,在補兒衚衕落過一個月的腳,住的屋子就和佟家挨着。佟家花園後邊有個小角門,可以自由來去,兩個人經常穿門而過,短短一月時間就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後來鈕祜祿家的產業置好就搬走了,雖然在同一座城裏,因為離得有點遠,再沒見過。沒想到十年之後紫禁城中又相逢,那份親厚,就如親姐妹似的。
頌銀藉著職務的便利常會來看看她,加上她有了身子,對她格外優恤些。妃嬪的月例開銷是有定規的,她聖眷正隆,自然不會少了恩典,頌銀別的地方幫不上忙,比如多給兩支羊油蠟,多稱兩斤紅籮炭,這還是可以的。
惠嬪信任她,心裏有事願意和她討主意,今天特意請她,也決不會是隨便聊聊天的。果然她一來,惠嬪就把人都打發了出去,然後拉着她的手悄聲咬耳朵:“銀子,你替我想個法兒配兩劑葯,我要催生。”
頌銀嚇了一跳,“你想幹什麼呀?”
惠嬪有點猶豫,斟酌了半晌道:“現下宮裏兩個人有身子,我和禧貴人臨盆差不了幾天,兩邊都較着勁呢。要都是公主,橫豎也沒話說,萬一都是兒子,誰長誰幼,裏頭有大學問。我是想,既然到了這份上,越性兒要拼一把,所以請你來,和你合計合計。”
頌銀沒想到這回要說的是這件事,皇后無所出,歷來冊立儲君信奉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所以率先出生的大阿哥一般都占足了便宜。頌銀行走宮廷,這個道理自然是懂的,惠嬪精打細算,她也能夠理解,可是要想辦法讓孩子早落地,這似乎有些冒風險。
她眨着眼睛,一時很覺得犯難,“照敬事房的記檔來看,確實挨得夠近的,我自己不太懂這個,只知道太醫說的要等瓜熟蒂落,你這麼催熟,萬一孩子不足月,將來要後悔的。”
惠嬪卻橫了心似的,“你在內務府做官,咱們宮裏是怎麼個情境兒,你還不知道?萬歲爺三宮六院那麼多人,哪個不是眼巴巴兒等着他臨幸?他眼下是偏疼我些,但花無百日紅,誰知道什麼時候厭了倦了,就撂開手不管了。男人靠不住,只能靠兒子,我要是有造化一舉得男,位置就穩固了。不指着往上升,至少不愁一睜眼來旨意,說哪哪兒犯了宮規,貶個常在、答應什麼的。”她嘆了口氣,“你是不能體會我的心,自打有了孕,我連覺都睡不好,總怕被人算計,吃喝都加着小心,連走路都要計較先邁哪條腿。這孩子是我全部的希望,好容易到了緊要關頭,就差那麼一點兒,不爭取一回,看着他摔在丹陛上么?我只有你一個知心人兒,什麼都不瞞着你。那些太醫不好收買,吃不准他們和誰一條心,萬一捅到太后那裏,事兒就麻煩了。你幫我一回,不枉費我們姐妹的情義。等哥兒大了知道好歹,我讓他報答你。”
道理她都懂,可這是滅門的大罪,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拿主意的。頌銀看了她一眼,“你太讓我為難了。論交情,我沒有不幫你的道理,可佟家上下八十幾口人吶,要是出了紕漏,我擔待不起。我知道你是迫於無奈,人往高處走,都一樣的,只是你想過沒有,榮華富貴要有命消受才好。孩子不足月,你硬把他扒出來,傷了他的根基怎麼辦?我得勸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別害人害己。”
惠嬪本來全指望她了,可她不接着,再好的算盤都是白打。她氣鼓鼓瞪着她,“你就瞧着禧貴人爬到我頭頂上來?她要懷個公主就算了,如果是兒子,她使了手段比我早上十天半個月的,那我不是冤死了?”
“哪兒能呢,日子明擺着,她要是動手腳,誰也不是傻子。到時候查下來,她不廢也得廢了。你就踏踏實實的吧,作養好了身子比什麼都強。”
她只管開解她,實際的問題壓根兒沒解決。惠嬪不痛快,“膽小怕事,還和小時候一樣!你到底明不明白受孕差三天是什麼意思?有的孩子利索,到時候就出來了,有的孩子慢性子,他琢磨着不着急,再住兩天,這一拖就是雲泥之別。就算各自聽天由命,誰也保不住先有孕的一定先生,你到底向不向著我?難道我得了葯還把你供出來,出了事兒我們鈕祜祿氏不遭殃?你能不能放膽兒干一回?我們哥兒將來克成大統,你就是第一功臣,我讓他給你配兩個女婿。”
原先還說得挺正經,後來惠嬪撒起孩子氣來,她就沒轍了。什麼兩個女婿,她聽了直笑,“我也在家翻牌子,今兒你明兒他?你就沒個正形兒!你聽我說,我是心疼你,生孩子多大的事兒啊,不能鬧着玩。你又是頭一胎,冒那麼大的風險值得嗎?”
她卻言之鑿鑿,“值得,只要我兒子能當皇帝,我死了也甘願。”
頌銀啐她,“你就眼熱牌位上的太后稱號?蹲在那三寸大的地方就足意兒了?”
惠嬪點了點頭,“我阿瑪的續弦太太是老卓王府的格格,她眼睛長在頭頂上,到現在都瞧不上我。我就想爭口氣,將來叫她跪我。”
頌銀忽然覺得她可憐又可哀,為了這麼個不相干的人和自己過不去。
兩個人臨窗坐着,菱花窗外春色宜人,風吹廊下竹簾,斷斷續續的光從帘子間隙擠進來,鋪成斑駁的虎紋毯。頌銀轉頭看她,她大腹便便,撐着下巴,真是沒作養好,臉還是小小的。不過姿容倒是絕未退色,弱眼橫波,韻味婉轉。
她嘆了口氣,“還是三思吧,那種催生的葯靠不住,怕會對阿哥不利。”
惠嬪卻說不會,“家下老姑奶奶是直君王福晉,上月進宮給太后請安,順道來瞧了我,和我說起《新方八陣》裏的兩個方子,一個叫脫花煎,一個叫滑胎煎,催生妙且穩。”
頌銀心頭一跳,“直君王福晉說的方子?”
惠嬪道是,“你以為只有宮裏才用這種法子?宅門府門裏妻妾爭寵生兒子,勾心鬥角絕不比宮裏差。為什麼她們能知道?都是過來人!我這兒繃著,禧貴人又不是死的,難保沒人在她跟前出主意。”說罷拖着長音哀嘆,“倒霉催的,誰叫時候挨得這麼近呢。皇上也是的,天天兒翻牌子,也不歇着點兒……”
頌銀紅了臉,“我還沒嫁人呢,你別在我跟前口沒遮攔!”
惠嬪哈哈大笑,“臊什麼,你看敬事房記檔的時候還少嗎?說真的,你該找個男人了,今年十八了,歲數越上去往後越艱難。”
頌銀說:“我也想啊,可漢人和旗人都瞧不上我。”
“那個容家二爺呢?你阿瑪給你把道兒都鋪好了,你還愁什麼?”
頌銀只是笑,那個裝鬼打牆的容實?得了吧!
惠嬪那裏還惦記那兩個藥方,“老姑奶奶沒和我細說,你上外頭替我查查。別推脫了,一定要辦,而且得快,我等不了多長時候。”
可這件事究竟是幫還是不幫,實在難以定奪。畢竟人命關天,稍有差錯會禍及滿門。但反過來考慮,真扶植起了惠嬪的兒子,佟佳氏會迎來新一輪的輝煌。這家子平淡得太久了,是時候重新鞏固了。
她細掂量後方道:“我暫且不能答應你,得回去問我阿瑪的意思。這件事牽連太廣,我不敢拿主意。”
惠嬪一疊聲說成,拉她起來,打發她這就去,“趕緊的,我等着你的好信兒。”
頌銀就這麼被推出了同順齋,站在檐下又氣又好笑,囑咐她,“吃些東西好好歇個午覺,身子是自己的,別糟踐……回頭我再來瞧你。”
惠嬪在裏頭揮手,示意她快去辦。她沒法兒,匆匆回了內務府。
可巧,她阿瑪並不在衙門,說是江南抵京的貢緞出了岔子,着急去處理了。她在案前坐下,內務府永遠有辦不完的差事,剛清算了庫里的湖筆和錦扇,門上又有人來呈報今年人蔘的賣價。她接過陳條,聽筆帖式念經似的誦讀:“頭等普通參,每斤八十二兩二錢;上等普通參,每斤四十八兩二錢……”
“都是長白山運來的?”頌銀指着中間空缺的一項,“二等參五十八兩二錢,普通參三十二兩二錢,蘆須七兩……中間的次參呢?怎麼沒有?還有份量,我記得開春報的普通參是三百七十一斤五兩四錢,這裏怎麼少了三斤七兩六錢?”
筆帖式傻了眼,四個月前的數字還能記得這麼清,是神仙不成?也是有點不服氣,笑了笑道:“卑職是照着題本上謄抄下的,不會有錯兒。”
頌銀一向看不慣這些油子們辦事敷衍的態度,皺了眉頭道:“既是謄抄,出了錯可是要問罪的。你再去核對,份量湊不齊,銀子就有出入,裏頭的虧空找誰填?”她把陳條扔了回去,“我要上文淵閣一趟,大總管回來替我傳個話,說我有事回稟,請他略等我一會兒。”
那筆帖式應了個嗻,目送她出了內務府大門,賭着一口氣重新找題本。翻到人蔘價單那一檔,定着兩眼刷選普通參,仔細對照了半天,才發現原來真和上等普通參搞混了。於是摸着腦門嘿了聲,“這麼個主兒,往後日子可不好過了。”
那頭頌銀慢悠悠朝文淵閣走,文淵閣在文華殿之後,和內務府隔着個太和殿。從右翼門進,左翼門出,往前幾十步就是文淵閣后角門。她想着惠嬪說的《新方八陣》,那個什麼脫花煎不知是哪幾味葯組成的,得先看過了,心裏好有數。因為方子不尋常,不敢隨便問人,萬一阿瑪決定相幫,多個人知道多份風險。文淵閣是紫禁城裏最大的藏書閣,上那兒找肯定都有。
她身上擔著職務,不像宮女太監不許滿世界亂溜達。太祖開國時期就有口諭,凡大臣官員之中有嗜好古書,勤於學習者,可以到閣中閱覽書籍,因此她進文淵閣師出有名。
文淵閣是個面闊六間,上下三層的獨棟,青磚砌之,覆以黑琉璃瓦,據說是仿寧波天一閣的形制。這是個文人匯聚的地方,翰林院在此,上頭還有位文淵閣大學士。她進門得先找中堂,獲了准,由蘇拉引領着上頂層。皇家的藏書,數量驚人,當然歸置也得當,分門別類很易查找。她問明了醫書的藏架在哪兒,就把蘇拉支開了,找到那本《新方八陣》,婦人規里確實有脫花煎的記載——
當歸八錢,肉桂三錢,川芎二錢,牛膝二錢,車前子一錢半。加水兩鍾,煎八分熱服,服后飲酒數杯亦妙……
頌銀吸了口氣,只覺醫書捧在手裏沉甸甸的,一時又有些茫然。茲事體大,不敢僅憑記憶,就掏出墨錠記在小紙片上,揣進了袖籠里。
從文淵閣出來,依舊進左翼門,橫穿太和殿前廣場。那片場地是整個紫禁城最開闊的地方,得走上一陣兒。頌銀心裏計較着成敗得失,只顧低頭往前,並沒有在意前邊。將要到右翼門時抬頭,才發現門禁上有人在巡查。為首的穿月白色飛魚服,鸞帶上壓着綉春刀,滿身繁複的刺繡在陽光下金芒四射。回頭一顧,四年前的美貌依舊,不過眼梢鋒棱圓滑了許多,開始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他一見她就笑了,雪白的一口大牙,對比着身後紅牆,那麼討人嫌。
“小總管忙呢?上哪兒去了?”他把手裏的冊子扔給身後的侍衛,先前一板一眼着,見了她不知怎麼的,搖身一變,又成了四九城裏最不着調的旗籍大爺。
頌銀還是一貫的瞧不上他,其實之前也有遇見的時候,不過沒等接近,她就遠遠閃開了,基本不怎麼照面。成見這種東西,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觀,她對他的鄙夷深埋在骨子裏,提起他,長長嗐一聲,“那人”!金墨和容緒結親的當夜他就折騰什麼鬼打牆,帶着她們在安定門大街上繞了一盞茶。現在就算升了護軍統領,瞧瞧他的臉,仍舊不像正經人。
但煩歸煩,維持表面的和平還是有必要的。她擠出個笑容來,“容大人巡查呢?我上文淵閣去了,查個古籍檔。”
容實哦了一聲,“花名牌呢?交門禁查驗過沒有?”
頌銀有些反感,她這張臉走遍了紫禁城,闔宮上下都是知道的。況且內務府當值,衙門本來就在宮裏,哪裏用得上名刺!她轉過頭,輕輕一哂,“未入后左後右門,也要驗牌子?”
他眉毛往上抬了抬,“右翼門等級也不低。奉上諭,凡內閣、內務府各官役,進出皆要護軍驗明放行。況且腰牌三年更換一次,小總管的時候也差不多了吧?”
其實這道旨意確切來說並不是頒給官員的,內務府有派遣到各處的人手,比方書吏、蘇拉、茶役、廚役什麼的,這群人是需要隨時出示火烙腰牌的。可什麼叫刁難?就是無風三尺浪,雞蛋裏挑骨頭,他要是非查不可,她也只得遵行。
她把牌子掏出來,不情不願得很,“還沒到三年呢,容大人看好了。”
容實接過來仔細打量,邊看邊乜眼,拉着長音念白:“佟佳頌銀……”
頌銀狠狠瞪他,“容大人看完了就讓我過去吧,內務府差事多,耽擱不得。”
他唔了聲,“不忙,我記得咱們兩家還連着親呢,好歹是自己人嘛,難得見上一面,說會兒話多好。”
頌銀很不耐煩,誰有功夫和他閑扯,惠嬪的事催得急,她要趕緊討阿瑪的示下,晚了真被禧貴人搶先,惠主兒不恨死她才怪!
她伸手奪那腰牌,“我不得閑,等閑了和容大人暢談。”
容實的個子很高,揚起手來她就是蹦也夠不着。她真有點生氣了,她還擔著銜兒呢,堂堂的朝廷官員被他逗着玩兒嗎?她跳了兩下,他就像個痞子,臉上得意洋洋的,“我還沒驗完呢,你急什麼?”
頌銀的好耐性已經被他磨光了,天漸熱,晌午的時候太陽直照着,曳撒雖換了單的,但前胸後背的刺繡格外厚實,生給悶出一層汗來。她咂嘴跺腳,“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瞧我個兒矮嗎?好好的統領,弄得這麼討人厭呢!”
他揚唇一笑,“你不是早就不待見我了嗎,討人厭也不是新聞了。我好幾回在乾清宮前的天街上碰到你,你見了鬼似的躲着我幹什麼?怎麼說都是熟人,又同朝為官,這麼見外有意思嗎?”
“下回吧,下回見了打招呼。”頌銀嘴上讓步,心裏咒了他八百遍。他還說要驗,她一時性急,脫口道,“驗個屁,不認識我是怎麼的!”
這回他愣了,以為自己聽錯了,怔着眼看她。
這位佟二姑娘,大大的眼睛紅嘴唇,那張糯米揉成的臉是最好的畫布,該有的顏色都能在上面暈染得生動周全。就是脾氣不太好,眼皮子一翻不認人。他起先沒把她放在眼裏,自從知道佟家要藉著陰親絆住活人,就不怎麼看得上這一家子包衣。後來發覺她的態度好像和自己差不多,毫不巴結,相看兩相厭,他就開始不太舒稱了。容家是漢軍旗的高官,她還挑上眼了?他想過拿自己的魅力征服她,誰知道她連一個機會都不給他,看見他,能躲多遠躲多遠,他的一口氣憋在心裏難以舒發,於是梁子就結大了。
男人家,越挫越勇,今天好不容易逮着個機會,不能讓她這麼輕易過關。
“當著皇差,吃着皇糧,你說這個?叫皇上聽見可失儀,要挨板子的!”他笑得很歡實,什麼二品大員啊,早忘到後腦勺去了,“論理咱們應該兄妹相稱,你不叫我二哥,還對我吹鬍子瞪眼?”
頌銀就沒見過這麼沒臉沒皮的人,恨不得一拳揍瞎他。她懶得啰嗦,也不死心,還揚手去夠,誰知一來二去,袖子裏的藥方甩脫了,飄飄蕩蕩落下來,他眼疾手快,一下就接住了。
“當歸、肉桂……”他起先還笑着,慢慢笑容凝固在了唇角。略一頓,見她慌神,把紙重新疊起來交還她,復一撇嘴,“女人補身子的葯,我不稀罕看。”
頌銀頭皮有點發麻,這個落了人眼可了不得,不過瞧他的樣子,八成沒明白到底是什麼藥方。她很快把紙握進掌心,想起孫太監給的鼻煙,掏出煙壺塞進他手裏,順便把她的花名牌換回來,掖在了腰上,“這個給您玩兒,我值上忙得很,恕不奉陪了。”一邊說一邊繞開他,縮着脖子出了右翼門。
容實低頭看手裏的煙壺,先前她一直焐在懷裏的,琉璃上還帶着她的溫度。他笑了笑,“二妹妹,過兩天我們老太太做壽,你來啊。”
頌銀腳下沒停,嘴裏嘀咕着罵他,“老婆子架勢,二把刀,討厭鬼!”進了內務府還不痛快,往那裏一坐,臉拉得灶王奶奶似的。
述明捧着賬冊子過來,瞥了她一眼,“這是怎麼了?誰欠了你的印子錢,到期沒還?”
她還為剛才的事七上八下着,她阿瑪打趣,她也不怎麼好回話,只說:“今晚上姚世續值夜,回頭我和您一塊兒走。”
述明沒言聲,但知道必定有事,捧着賬冊又轉開了。
宮裏戌正下鑰,天都黑透了,必須趕在閉鎖宮門前交差事離宮。西華門外的下馬碑前停着佟家的代步,幾個長隨早就候着了,見主子出來,忙牽馬備轎。頌銀是姑娘,有她自己的玲瓏小轎,芽兒在邊上扶轎桿,看見她別的事不幹,頭一樁就是翻荷包,找出個蜜餞填進她嘴裏。
頌銀甜得發齁,她其實不愛吃這個,芽兒老打着她的旗號收羅府里甜食,給她喂上一個,自己能吃二十個,全中飽私囊了。再要塞來第二個,她忙擺手,“你吃吧,往後領了也不必給我,自己吃了就完了。”
芽兒嘿嘿地笑,“那多不好意思的……二姑娘,今兒遇着好事兒沒有?”
“哪有那麼多好事兒!”糟心事倒有一堆。她扒着轎窗往前看,她阿瑪叼着煙桿在前邊騎馬,她屈肘擱在窗口上,把臉埋進了臂彎里。
到家換衣服準備吃飯,一大家子人亂糟糟的,又無從開口,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老太太瞧見了,轉頭溫聲問她,“值上遇着難題了?”
她啊了聲,說沒什麼,“有點累,沒別的,一切都好,阿奶放心。”
老太太點點頭,“你阿瑪帶着你,內務府有靠山,我倒是不操心的。就是常在內廷走動,那些主兒跟前要留神,不能過近,也不能慢待,記着了?”
她應個是,給老太太舀了紫參野雞湯,伺候老太太吃喝。
大太太席上又說起了容家,“今兒接了帖子,二十二是他們家老太太七十大壽,要設宴,請咱們過去。這兩年沒怎麼走動,就上回姑爺忌日坐了半天,容太太特派了老媽子過來,說親戚不走就涼了,還是惦記着,想請老太太過府敘敘。我這兒備了壽禮,讓廚子加緊做兩籠壽桃,回頭一併送去。我瞧眼下春暖花開,出去走走也好,問老太太的意思,過容家坐坐,看老太太願不願意?”
老太太擱下湯匙,“年紀大了不願意挪窩,可既然是她家老太太做壽,上門請了,不去顯得咱們不知禮。”轉頭又問頌銀,“二啊,宮裏見着容實沒有?聽說他今年升了護軍統領,正二品的銜兒,和你阿瑪不相上下了。容蘊藻養的兒子倒不賴,大姑爺要活着,想來也有一番作為。”
頌銀想起容實就皺眉頭,“今兒見了,在太和殿那片查門禁,耀武揚威的,攔了我的去路。”
讓玉一聽來勁了,“還過不去呢?”
老太太卻笑,“年輕輕的孩子,氣都盛,你謙讓着點兒,親戚里道的。”
頌銀只能答應,飯局散了,只聽老太太在那兒和太太們讚歎,“那孩子,長得倒真好,觀音跟前童子似的,今年二十二了……”她站起來,阿瑪那桌也完了,過去叫了聲,“我有件極要緊的事兒,要請阿瑪示下。”
這一下午看她魂不守舍的,就知道遇見事了。管家提了紅子來,他瞧一眼,擺了擺手,起身帶她去書房,把邊上人都支開了。
“吞吞吐吐半天,到底什麼事兒?”
“衙門人多眼雜,我沒和阿瑪回稟。今兒呈完了上用的紙樣,惠主兒打發人來叫我,進同順齋,說了一車的話……”她往外看了眼,壓聲說,“惠主兒托我給她配催生的葯,說是直君王福晉出的主意,叫脫花煎,能讓孩子早產。”
述明正喝茶,聽了這話,茶杯蓋子捏在指尖,定了半天神,“催生?”
頌銀說是,“和禧貴人較着勁,比誰先生阿哥。”
述明長長吸了口氣,“這是死罪啊!”
頌銀看他的樣子,心頭也發涼。她何嘗不知道呢,所以不敢貿然答應,要請阿瑪定奪。
書房裏燭火搖曳,風吹窗外的竹梢,沙沙一片枝葉聲。述明沉默了許久,饒室遊走,再三斟酌,然後轉頭問她,“你的意思呢?該不該幫這個忙?”
頌銀擰起了眉頭,“我也說不好,但是阿瑪,佟佳氏的功勛光靠賣力辦差恐怕不得長久。”頓了頓問,“您會不會覺得我野心太大了?咱們管着內務府,又是鑲黃旗的人,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豫親王也好,大阿哥也好,將來繼位的不管是哪位,咱們都有牽扯,兩下里都不吃虧,阿瑪說呢?”
述明臉上有了笑意,“這不是野心,是你的深謀遠慮。我也是這麼想,豫親王跟前要敷衍好,宮裏也不能落下,這就是咱們做奴才的難處。可是這件事兒,風險有點大。后妃遇喜,打從一開始太醫院就記錄在檔的,眼下又有御醫和精奇上夜守喜,時候不對,難保有人起疑。”
“這個惠主兒自己能料理好,況且女人生孩子,御醫也不敢斷定哪一天,什麼時辰。早產常有,三嬸子的福格不就是早產嗎,這會兒身子也挺強健。”頌銀說完了,其實心裏還是后怕,“就是……龍種,非同兒戲。”
有句老話,叫富貴險中求,只要鑲黃旗一天不在皇帝的手裏,他們佟家就有一天懸着。要麼江山易主,要麼皇帝把鑲黃旗收回來,除了這兩條路,再沒有第三條可走。不搏一搏,真等哪天皇帝往內務府安插自己人了,他們佟佳氏霸攬內務府的年月也就到頭了。
“你要想好,如果把葯送進去,你就得在內務府值夜,永和宮一有消息,必須頭一個趕到。這不是自己家裏的事兒,大概齊能將就的,宮裏出半點差池就得人頭得落地,還要連累一大家子,你明白嗎?”
頌銀頷首,“我省得。眼下我就是擔心豫親王那裏,今天在隆宗門上遇見他了,他問起惠嬪和禧貴人,我心裏直打鼓,不知道他是什麼算計。”
述明有些驚訝,“問什麼了?給你什麼暗示沒有?”
頌銀細想了想,說沒有,“就問幾時臨盆,吩咐我好好伺候。”
“沒別的了?”
頌銀還是搖頭,述明卻得猜那位旗主子現在的想頭,皇上有了皇嗣會怎麼辦?不顧太后的懿旨立太子又怎麼辦?豫親王不哼不哈的,心裏有數。如果都是阿哥,就算平安落了地,後面的事也少不了。
他沉吟半晌,還是拿了主意,“這樣,葯照送,你親自辦,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我瞧准了時機再探探豫親王的口氣,他應該不知道你和惠主兒的交情……還有禧貴人那裏,不能厚此薄彼,也要勤走動。送葯那天起,你就留在宮裏守喜吧,等兩位小主分娩后請個旨,再回家歇上一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