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過繼

第32章 過繼

第32章過繼

第二天上庫里查點傢具擺設,各宮新添了人,都得重新佈置,且有一陣子可忙。中途聽太監說起,說五爺的哥兒歿了,上報了宗人府,進宮哭來了。

她只不動聲色,愈發覺得這位恭親王是個角色。先帝時期他當真沉寂下來,朝中只留他的名號,不任任何職務。要不是旗主的身份是孝宗皇帝在世時分派的,太后怕是連這項都要收回了。他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不讓他從政,他養魚養鳥活得自在和樂。所以真正做到韜光養晦的是這位爺,當靜時蟄伏,當動時當仁不讓。要不是容實早就和她通過氣兒,她也險些小瞧了他,以為他是個上炕認老婆下炕認鞋的主兒。也因為他沒譜慣了,有再大的圖謀,給人的感覺依舊是庸庸碌碌沒有作為。太后算是比較警醒的,但對於他,帶着三分戒備七分輕視,輕視絕對壓倒戒備。他想要個過房兒子,給他就是了。橫豎先帝已經死了,她壓根兒不考慮大阿哥過繼后先帝就斷子絕孫了。大約心裏還想着,沒準那哥兒也是個短命,死在外頭比死在宮裏好,省得叫人背後議論,皇帝背上容不下侄兒的罵名。

頌銀那天給太后出了這個主意,之後就沒有再提及過,免得太顯眼,急吼吼的促成,反倒惹她懷疑。

恭親王那頭也絕口不提過繼大阿哥,有些目的放到枱面上說反倒會壞了事,只需利用太后那份要打發大阿哥的心。皇帝是兄終弟及,照理百年後帝位應該回歸正統,還是得傳給大阿哥。如果大阿哥劃到恭親王名下,那麼先帝這支後繼無人,皇帝的子嗣就有了繼承皇位的機會,有了這一條,太后捨出大阿哥的可能性幾乎有九成之高。

頌銀掖手站在檐下看雪后初晴的天宇,碧空如洗,湛藍的綢子一路鋪排出去,間或飄來幾抹柔軟的白,是燈下形態模糊的反光。

要是沒料錯,過不了多久太后就會打發人來傳她的。她安然等着,只需等着,什麼都不用做。身後是小太監熱熱鬧鬧的吆喝,紛亂的腳步聲里大小件源源往宮門上運去,終於看見有人側身從縫隙里擠進來,到她跟前打千兒,“給小總管請安,老佛爺有令,傳小總管進慈寧宮說話兒。”

她應了聲,回頭命筆帖式盯着,自己上了夾道,直奔隆宗門。

進慈寧宮時恭親王已經走了,太后招她來,賜了座,崴身道:“五爺的寶貝疙瘩沒留住,今兒五更去了。”

她啊了聲,“選秀那會兒還進宮請御醫來着,原以為能熬到穀雨的。”

太后搖了搖頭,“這孩子落草就吃藥,小時候一口葯一口奶,養到七歲已經是造化了。眼下去了,去了也好,爹媽欠他的債還完了,該走就走吧!”說著壓聲道,“我才剛問五爺的意思,問他有中意的孩子沒有,我給他說合。他像是有些為難,說怕宗室里沒人願意。烏雅氏也不知怎麼了,大約太廟裏壞了風水,家家兒子不多,也就二爺三爺,一家有三個罷了。”

頌銀道個是,有意裝聽不懂,和她打着太極,“可過繼給恭王府也不吃虧,恭親王是鐵帽子王,世襲罔替的,不比當個不入八分公強?”

太后想議的不是這個,抬指輕輕蹭了蹭眉梢,“你上回給出的主意我仔細考慮過,也問了萬歲爺的意思,他是無可無不可的。要是舍給了自己的親叔叔,還在門子裏,不過換了個地方獃著罷了。就是先帝那頭,怕逢年過節沒人上供祭奠。”

頌銀笑了笑,“老佛爺心疼先帝,想得那麼長遠。其實也不必憂心,大阿哥就算過繼了五爺,先帝是親阿瑪,照樣的磕頭供奉。將來咱們萬歲爺的阿哥們進太廟祭祖,先帝那頭也不會少了一份,您還怕什麼?”

想必成宗皇帝對大位旁落也不痛快吧!忍得一時憋屈,把皇位重新奪回來擁立大阿哥,他地下有知應當是贊成的。那幾位王爺有功,至多當個顧命大臣。如今是太平盛世,不是動蕩的戰國時期,量他們不敢公然篡位。

太后等的就是這句話,她自己有了決斷,只要得人肯定,幾乎就可以拍板了。抿嘴一笑道:“既這麼就沒什麼可議的了,去知會壽安宮一聲,擇個吉日讓恭王府來接孩子就是了。好好的阿哥,住在寡婦院不是個事兒,不如上恭王府去,也沾點人氣兒。”

說得冠冕堂皇,竟是一副為別人着想的架勢。頌銀心裏反感得很,面上卻堆着笑,“老佛爺是菩薩心腸,不忍心叫阿哥長於婦人之手。男孩兒家還是得有阿瑪引導,將來文才武略才不顯得拘泥。”言罷蹲福,“那奴才這就上壽安宮去。”

太后擺手道:“去吧,橫豎也輪不着她置喙。她要是鬧,告訴她皇阿哥易子而養的規矩,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頌銀應了個嗻,卻行退了出來。

上壽安宮,進宮門的時候遇上惠主兒,正抱着四公主看蘭花抽條。她遠遠打了個招呼,惠主兒沖她揮揮帕子,“上哪兒去呀?”

頌銀往萱壽堂指指,“奉命辦事。”

惠主兒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惶然朝後看,知道大事不妙。那位阿哥爺沒有了皇阿瑪,終究是多舛的。

頌銀進進萱壽堂,郭主兒在給阿哥做帽子,不擅長女紅的人,現在也能做得像模像樣了。就是虎頭繡得像貓,顛來倒去拿給阿哥看,“額涅的手藝,你嫌棄不嫌棄?”

阿哥什麼都不懂,揮着小手蹬着小腳對她笑,露出一口光溜溜的牙床。她看見頌銀進來,忙撂下帽子迎她,“你叫人送來的鹿茸和燕窩都挺好的,我捨不得吃,藏着呢。”

頌銀牽她坐下,含笑道:“宮裏這些東西最不稀奇,外頭進貢,過秤的時候每秤杆子往上抬一點兒,夠你吃一年的了。你只管敞開了用,吃完了我再讓人送來。”

郭主兒嘆氣,“你對我這麼好,我無以為報。”

她沉默下來,只怕把來意說了,她會恨她,覺得她做的一切都別有用心了。

大阿哥哭起來,奶媽子抱着餵奶,她回頭瞧了一眼,猶豫着說:“我剛從太后那裏過來……”

郭主兒抬眼看她,“有什麼說法兒?”

她遲疑一下,“我要說出來,你千萬沉住氣……恭親王的兒子今兒五更歿了,之前他就進宮請過旨,想在宗親里挑一個過繼。咱們大阿哥……”

郭主兒站起來,銳聲道:“她還想算計我的阿哥?咱們都到了這步了,她還想怎麼樣?”

誰都不是傻子,人人心裏有一本賬,雖然郭主兒以前糊塗,後來經歷了一些事,心智逐漸也齊全了。做了母親的人,什麼都可以捨棄,唯獨孩子不能夠。沒了爺們兒不要緊,個兒子相依為命就成。如今連連孩子都要被人搶了,對於郭主兒來說實在是晴天霹靂。

頌銀知道她沒法接受,可茲事體大,得慢慢勸慰她。她回身示意奶媽子出去,重新拉她坐下,細聲道:“您別急,聽我和您說。”

她氣哽不已,“說什麼?大阿哥是先帝唯一的兒子,哪有讓獨苗過繼的道理?我還指着他呢,等將來他開衙建府了,我就能跟他跳出這鬼地方了。”

頌銀也不說旁的,只問:“您留他在身邊,真留得住嗎?”

她愣了下,能不能留住確實難說。大阿哥的處境尷尬,沒爹的孩子沒人疼是一宗,最要緊的是小命也在刀口下懸着。她一直很小心,凡是進孩子嘴裏的東西,自己都要先嘗一下。他們如今是寄人籬下,哪天別人不高興了,葯死在深宮裏,連個申冤的都沒有。

道理她都懂,可是要生生骨肉分離,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做到?

“我知道宮裏的老規矩,我是低等嬪妃,沒資格養自己的兒子。就算把孩子給了其他主兒,也好過送到外頭,叫我一輩子見不着。小佟總管,你一直幫着我們娘倆,你給我想想法子,別讓大阿哥去,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他走了我活不成。”

她聲淚俱下,頌銀瞧着心裏很難過。然而計劃還得繼續,大阿哥是整個事件里最關鍵的一環,他出宮至少比留在宮裏安全。郭主兒死活不肯撒手,硬錚錚抱走了,怕她想不開有個好歹。她只能小心翼翼同她交底,“出去是為了更快回來,您想讓他一輩子窩窩囊囊的嗎?將來皇上勢必會有阿哥,那些阿哥要爭權奪勢,咱們大阿哥就是他們的絆腳石。帝王家的爭鬥,不是尋常家子斗幾句嘴,兩不來去就能解決的。他們是成王敗寇,是你死我活,與其將來面對那麼多如狼似虎的兄弟,還不如現在……”

郭主兒怔着兩眼看她,“你是說……”

“不可說。”她搖搖頭,“反正您讓他去,錯不了的。咱們勢單力孤,只怕最後保不住他。大阿哥要找靠山,唯一能倚重的就只有那幾位叔伯了。”

郭主兒的人生一直是安逸的,即便經歷了先帝的崩逝,因為她對他沒什麼感情,也不覺得動蕩和憂傷。眼下忽然告訴她這些,把她和政治聯繫在一起,她那單純的腦子就有些負載不了了。她惶惶然,“大阿哥才只有三個月大……”

“三個月也是名正言順的嗣皇帝,當初先帝是傳位給大阿哥的。”

可惜棋差一招,最後落進了豫親王手裏。豫親王即位有皇太后的懿旨,但只要先帝的遺詔有重見天日的時刻,皇太后再大的權力也得靠邊站。

郭主兒表情震驚,“你說的都是真的?”

她頷首,“所以大阿哥不能留在宮裏。”

她平靜下來,能不能奪回帝位她不在乎,當了皇帝也未必好。要緊的是他留下,別人能否容得下他。郭主兒不甚精明的腦子裏再三地權衡,終於點頭,“好,讓他去。替我帶話給恭親王,我把大阿哥託付他,請他善待我的哥兒。”

頌銀道:“您只管放心,大阿哥是大欽的命脈,在恭王府絕對比在宮裏滋潤。”

於是並沒有什麼所謂的黃道吉日,就定在三天之後,恭親王帶着一溜奶媽看媽進來接人,在壽安宮宮門上抱了大阿哥進慈寧宮謝恩。太后的決定甚至沒有通過任何臣工,就那樣讓人把孩子帶走了。頌銀看着恭王志得意滿遠去,暗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太后要為皇帝掃清障礙的意願是好的,只是使的勁兒過大了,反而着了別人的道。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她幫不上容實太多忙,大阿哥出宮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就是遺詔了。那張詔書不知還在不在陸潤手裏,萬一已經交給皇帝或是毀了,那麼這件事就得冒風險。所以她還得想法子試探陸潤,只不過現在不是時候,大阿哥才出宮,陸潤對皇帝也沒有什麼不滿,他怎麼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所以緩一緩吧,等時機到了再說。

她依舊悶頭幹活,皇帝的婚儀耗資巨萬,當然也並非只有內務府單打獨鬥,需要幾個衙門分工合作。比如由翰林院撰寫冊文、寶文,禮部製造金冊、金寶等。皇帝迎親和普通人一樣,納彩納徵一樣也不能少,這些才是由內務府承辦。換句話說但凡使錢的地方必找內務府,內務府就是個大寫的錢字。皇帝的禮金要重一些,不過這新女婿是拿足了喬,丈人爹家不伸一根腳指頭,全由使臣持節代辦。所以嫁給皇帝有什麼好,丈人連一聲阿瑪都聽不着,見了他還得跪拜磕頭,養的閨女相當於白扔。

太后對於此次大婚很看重,說:“自太祖開國以來,只有一位皇帝在宮裏迎娶過皇后,咱們萬歲爺是第二位,孛兒只斤家的閨女好福氣。”

宮廷是有這個規矩的,當王或是儲君時娶的嫡福晉,登基之後直接封后。那些皇后授了金冊金印,便隨意在東西六宮擇一處作為寢宮,沒有機會好好走一走紫禁城的中軸線。登基后迎娶的皇后則不同,新后的鳳輦從午門進來,經太和、中左、后左門到達乾清門,步行穿過交泰殿,有幸在坤寧宮住上三天,這也是朝綱永固的象徵。

頌銀只管諾諾稱是,把大典佈置的進程向太后回稟。諸事繁瑣,一個恍惚已經到了四月里。

進入四月,頌銀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她也差人打聽河工完成的情況,實在是時間太緊迫,又逢霜凍,歸海閘的修繕遇阻,並沒有能夠如期完工。初六那天阿瑪回京復旨了,她聽了消息急匆匆趕往乾清宮,不能進正大光明殿,只能在滴水下打轉。

不出所料,皇帝雷霆震怒,拍桌呵斥的聲音傳出來,聽得她心驚肉跳。本來天不時地不利,貽誤也是有情可原,栽就栽在攔水大壩沒打牢,閘口重修時江水傾瀉而出,淹了下游的百里農田。

皇帝殺心早起了,奈何地方官員是鑲黃旗人,又在賬目上不清不楚,只好叫那兩個人先當了替罪羊。至於述明呢,眼看要開發,頌銀再也顧不得了,闖進殿裏磕頭,“請萬歲爺法外開恩。”

她的出現令殿內眾人吃驚,寶座上的皇帝卻並不意外,他等的就是這天。佟佳頌銀是個硬骨頭,然而脊樑再直,扛得住千斤重壓嗎?他堂堂的帝王,不能令她屈服,還當的什麼皇帝!

他的唇角有笑意浮現,也只一瞬,很快沉下了臉,“內府官員不得議政,佟大人忘了規矩。”

頌銀恭敬叩首,“臣與家父同是內府官員,既然家父有罪,臣願一同承擔,望主子成全。”

她雖然不明說,但話里話外頗有反駁他的意思。既然內府官員不參政,那麼令她阿瑪治水本身就是個錯誤。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為什麼讓個毫無經驗的人去監河工?皇帝責難的時候不該先檢討自己嗎?

述明變了臉色,壓聲道:“別添亂,回去!”

頌銀看着阿瑪,以前白白胖胖的,現在又黑又瘦,全是她害的。她深深泥首下去,手指扣着金磚,扣得指甲煞白。

上首的皇帝冷笑,“好一出父女情深,可這正大光明殿是講法度的地方,不是做把戲的戲檯子。述明負恩徇縱,論罪當斬!”

頌銀幾乎魂飛魄散,惶然抬眼:“主子……”

他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俯視她,緩聲又道:“念在他三十餘年恪盡職守的份上,罪減一等。明日午時,押赴法場陪斬吧。”

所謂的陪斬就是和死囚一同上刑場,別人砍頭,他在邊上看着。雖然自身不會有什麼損害,但眼巴巴瞧着同僚在面前身首異處,殘酷程度不亞於刑罰。

頌銀沒想到他會這麼缺德,琢磨出個損招兒來,給她下了一帖狠葯。她總在躲避他,這回終於不得不面對了,她阿瑪的生死在他手裏攥着,叫他陪斬是輕的,只要惹他不痛快,隨時可以取他的性命。

那兩個錢塘官員和工部侍郎嚎哭得殺豬一樣,嘴裏叫着主子,被御前侍衛強行帶了出去。述明兩手撐地,發瘧疾似的哆嗦着,什麼都沒說,也被人押出了正大光明殿。皇帝是個獨斷專橫的人,軍機處傳來議罪的章京並沒有插上一句話,走了個過場似的,默默又都散了。頌銀跪在階下起不來身,心頭亂得厲害,他只說陪斬,之後呢?能不能就這麼放過佟家?

她跪地不起,陸潤向上覷了眼,輕聲喚她,“小佟大人,跪安吧。”

她遲遲看他,勉強站起來,腿肚子裏直轉筋。陸潤見勢不妙,上前攙了她一把。她扣住他的手腕,眼裏蓄着淚,把陸潤看得六神無主。

所以她寧願和陸潤哀告,也不肯向他低頭。皇帝手裏的摺子狠狠摔在御案上,拂袖往東暖閣去了。

陸潤的視線追隨過去,直到那身影不見了才勸慰她:“去服個軟吧,這時候不該意氣用事。”

可是她不敢,似乎已經到了難以調和的地步,她去了,無非是送上門的魚肉,只等被他宰割罷了。她腳下踟躕着,走了兩步又停下,“我不想去。”

陸潤皺了皺眉,“陪斬只是下馬威,小佟大人當真不計後果嗎?”

她的腸子都要擰起來了,他就是想讓她走投無路,如果真的愛她,為什麼會這樣逼她?一個官員被綁赴刑場陪斬,官威還剩多少?佟佳氏世代蒙聖恩,丟不起這人,他明知道的,就是拿這個軟肋來壓迫她,想逼她就範。

她鬆開他的手,深深吸了口氣,“陸潤,萬一我出了什麼意外,請你看顧我阿瑪和讓玉。”

他吃了一驚,她卻頭也不回,筆直走進了東暖閣。

皇帝盤腿在南炕上坐着,手裏的摺子都拿反了,還在裝模作樣,“你進來做什麼?”

她說:“我想和主子談談。”

他別開了臉,“咱們之間沒什麼可談的。”

沒什麼可談,卻一再以權謀私,為什麼?可轉念一想,似乎確實沒什麼可談,她拿什麼做交換,才能贏得他的開恩?他已經有皇后了,再也不必求她母儀天下,說到底無非是她的身體,僅此而已。

她有自己的堅持,她不想對不起容實,可阿瑪怎麼辦?真到了無能為力的時候,似乎不放棄也得放棄。

她垮下了肩頭,“主子不想和我說話,那奴才就告退了。”

她卻行退到門前,剛想轉身,聽他叫了聲“回來”。她心裏一顫,重又到他面前,他下炕來,走近她,離她不足兩尺遠。因為站得太近,彷彿隨時一勾手,她就會沒入他懷裏似的。

“既然你想談,咱們就來談一談,是談你阿瑪的罪狀,還是談你和容實背着朕偷歡?”他的聲音像勾兌了酒,微微一點火星子就會點燃一樣,好聲好氣的說話,已經給了她極大的面子,“你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朕敬你,讓你當皇后,你死活不情願。現在呢,把你阿瑪拖下水了,反倒厚着臉皮來求朕,你的骨氣哪裏去了?”

他的話極盡刻薄之能事,把她說得面紅耳赤。可是必須按捺,她呵腰說:“主子大可以羞辱奴才,奴才在主子面前從來沒什麼臉面可言。我和容實木已成舟,多說無益,今兒單來說我阿瑪。我阿瑪是內務府總管,本就不該去監河工,萬歲爺神機妙算,豈會算不到這結果!再說從元月到眼下,不過區區三個月時間,要建閘修壩,莫說是我阿瑪,就是神仙也做不到。主子是明君,明君不該有偏頗,要是做得過了,怎麼堵住朝野上下悠悠眾口?我沒旁的說,只求主子體念,念在阿瑪也曾為主子鞍前馬後的份上,請主子寬恕他。”

這是來翻舊帳來了,先帝后宮裏那些見不得光的事兒,確實是他授意述明做的,要說功臣,他也算一個。所以她來指責他不念舊情了嗎?真要不念舊情,還等到這會子!

“朕也不是鐵石心腸,你們佟家往日種種的好處,朕都記在心裏。奈何情不由人,如果你願意跟朕,何至於鬧到今天這樣不可開交的地步?你是個死心眼子,不懂審時度勢。為什麼你不貪慕虛榮一點兒?就因為你佟家金山銀山幾輩子吃不完嗎?只要朕願意,可以藉著這次的機會抄你的家,發配你們一家老小。朕已然手下留情了,你卻不自知,還敢來找朕理論。你這麼大的膽子,不過仗着朕放不下你,否則就憑你的出言不遜,早就叉下去廷杖伺候了。”說完了審視她的臉,果真見了懼色,看來成效不錯。他微微傾下身子靠近她頰畔,那股獨特的幽香喚醒他的執念,“還有那個容實,留着他領侍衛內大臣的銜兒,不過是因為朕剛登基,不好立時開發。你跟着他,最後能得着什麼好處?惹得朕惱火,原本五十的壽元,叫他活不過二十五。你且好好想想吧!”

她變了臉色,“您究竟想怎麼樣?”

他笑了笑,“朕這一輩子,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裏不痛快了,就在哪裏找補回來。”

她轉頭定定看他,“您所謂的不痛快是什麼?奴才挑了那個不着四六的容實,沒有挑您嗎?”

他被她戳着了痛肋,倏地有了發怒的跡象,“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得臉?”

說實話是有點兒,可慶幸的不是折辱了他,是自己挑對了人,沒有因他的地位向他屈服。她緩緩長嘆,“主子爺,有些事兒是不能勉強的,各人有各人的姻緣,您的姻緣在皇后那裏,和我就是君臣的情義。況且您也知道我和容實……我不瞞您,瞞也瞞不住。”

他眯起了眼,冷冷一牽嘴角道:“你來找朕,就是為了和朕說大道理?朕執掌天下,道理比你懂得透徹。什麼是所謂的姻緣?朕的后宮裏有那麼多女人,於朕來說她們面目模糊,個個都一樣。朕想要的人,才是朕姻緣的方向。”

所以依舊雞同鴨講,要是沒有作好獻身的準備,就不該來找他商談。頌銀終究狠不下心腸來,面前這個人,她從來沒有親近的感覺。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他是雲端上的人,甚至和他們不是呼吸同一片空氣。他說喜歡他,她受寵若驚,但並不覺得歡喜。她希望彼此能夠和平相處,即便求而不得也不要反目成仇。可惜他沒有那麼好的風度,他的世界非黑即白,如果不順着他,那就是違逆,最後必須消滅。

她垂着手說:“即便奴才不情不願,您也不在乎?”

“你會情願的。”他抬手撫撫她的臉頰,“你阿瑪的生死全在朕一念之間,只有從了朕,才能救他。陪斬不過是給那些朝臣看的,殺雞儆猴罷了。你要是再不醒悟,後頭有的是磨難,不光是容實,還有讓玉。她和陸潤的事朕為什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不就是為了拿捏你么。”

她終於驚訝於他的卑劣,在他眼裏人人都能利用,他可以抬舉一個人,也可以輕而易舉毀滅。陸潤也算為他受盡苦了,當他要達到某種目的的時候,依然能夠毫不猶豫地犧牲他。

她抓住了他的袖褖,“奴才已經是容實的人了,一個沒有貞潔的女人,您還要嗎?”

“要。”他斬釘截鐵說,“孝憲皇后是太祖皇帝的嫂子,咱們滿人不像漢人這麼積粘,你知道的。”

她站不住了,蹲踞下來抱着膝頭說:“您給我點時間,容我想想。”

他居高臨下望着她,她低垂着頭,領下露出一截柔弱潔白的頸項,真是無一處不美的人兒,在內務府摸爬滾打簡直可惜。他說好,“只要你回心轉意,朕把一顆心都給你。”

她從東暖閣辭了出來,跌跌撞撞去了竹香館。竹香館不同於別處,這裏春雨蒲草,清幽雅緻,沒有壽安宮裏濃重的檀香味,是遊離於紫禁城之外的所在。讓玉在這裏很閑適,養花種草,看書下棋,幾乎和東西六宮裏的主兒無異,這都得益於陸潤的照應。

頌銀進門時沒了人色,結結實實嚇了她一跳。忙上來接應,切切問怎麼了。頌銀坐在榻上掩面而泣,“阿瑪的差事沒有辦下來,皇上判他‘陪斬’,叫老太太和額涅知道,我在家裏是沒臉活了。”

讓玉也呆住了,咬牙切齒地咒罵:“這個混賬王八,真是個壞得流膿的主兒。”

頌銀滿心的委屈沒處訴說,只能來找她哭一哭,“遠水救不了近火……這回是陪斬,下回怎麼樣?他逼得我無路可退,我了不得一死,你們呢?陸潤手裏有先帝遺詔,他早晚會除掉他,這回放話出來,看樣子也在不遠了。我先和你通個氣,你自己心裏要有數。”

讓玉驚慌失措,“那怎麼辦?人家弄死咱們玩兒似的,咱們連逃都沒處逃。”

“所以你得未雨綢繆,他對陸潤有救命之恩,不到萬不得已,我知道陸潤不會把遺詔拿出來。”她驅身握住她的手,“只有把金鑾殿裏那個人扳倒,才能永絕後患。”

可是把遺詔拿出來,陸潤也是個死,這麼說來是進退維谷了。讓玉為難道:“他從沒有和我交過底,究竟有沒有那個東西,誰也不知道。再說他私藏遺詔,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這是個難題,要全身而退不是不能,只不過宮裏呆不了了,得換個地方隱姓埋名。可一人有一個活法,就如他說的,他是天生應該生活在宮裏的,出了紫禁城,他什麼都不是。如果當真離開這裏,他還能做什麼?

和讓玉的商議終究沒有什麼結果,問題還在,是她一個人的問題,誰也幫不了她。她猶豫不決,知道容實他們的計劃進行到這裏,出不得半點岔子。她不能去給他添麻煩,只有一個人默默背負。

沒法下決定,時間過得飛快,眨眼便到了第二天正午。她急得團團轉,隱約聽見法場傳來一聲轟鳴,是行刑前打炮,但凡朝廷命官處決,都要以此詔告四方。她站在內務府檐下哭得傷心欲絕,走不開,不知道阿瑪現在怎麼樣了。她真是不孝,為了自己的愛情把阿瑪坑害至此,要不是她跑到熱河私會容實,皇帝也不會把阿瑪派去治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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