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折辱
趙全很機靈,為了平息趙全的怒氣,他居然搬了整整一大箱子的奏摺過來。朱顯慵弱的半倚在榻上,枯瘦的手搭在那堆奏摺上。暗藏猜忌的眸子陰鬱的盯着端正坐在繡花帷帳下陰影里的郭皇后。她永遠都那麼端莊得體,雍容大度。說出的話也永遠能熨帖到他的心坎里。
朱顯微微垂下眸子,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譏諷。他又咳了數聲后,才慢慢道:“皇后也辛苦了,回去休息一會吧!朕這裏有劉院判照顧着甚好。”
郭皇后的心瞬間冷到了極處,她從來都知道他是一個多疑猜忌心極重之人。沒想到他即使是在病重的時候,自己這麼多年的委曲求全,小心周旋,掏心掏肺,卻依然換不來他一點信任。
儘管如今只是初秋,郭皇后卻覺得手心一片冰冷。她僵硬的屈起手指,直到堅硬冰冷的護甲戳痛了她的手心。她才驀然張嘴,輕輕吐出了一口濁氣。
她扶着姚女官的手背慢慢站起身來,扯了扯奢華鳳袍的下擺,對朱顯屈膝行了一禮,道:“既如此,皇上好好養病,臣妾就告辭了!”
“嗯!”朱顯淡淡的應了一聲,連眼皮都沒有抬。面對這意料之中的涼薄,郭皇后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疏離而得體的笑容,繼而轉身離去。
站在乾清宮門口的台階上,郭皇后停住了腳步。她微微抬起細潤如脂,粉光若膩的面頰。耳下兩顆赤金鑲紅寶的耳墜。晃動着打在衣領上沙沙作響。金色的陽光溫暖的灑在她的臉龐上,卻絲毫不能給她那已經被堅冰層層包裹的內心帶來一絲溫暖。
姚女官見她忽然停住了腳步,有些擔心的喚道:“娘娘。皇上那邊......”
郭皇后忽而展顏一笑,道:“皇上雖然體恤本宮,可身邊也不能沒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今天輪到哪位娘娘侍疾,怎麼這個時候還沒有來?”她雖然在笑,可這笑意絲毫都沒有到達眼底。
姚女官想了想,道:“今天應該輪到淑妃娘娘侍疾。估計讓二皇子絆住了腳,才會遲了些。”
郭皇后微微一笑,低頭理了理腰間美玉下綴着的大紅絲絛。緩緩道:“淑妃身邊還帶着二皇子呢!他還那樣小,定然是一刻也不能離開淑妃的。這樣吧!讓淑妃好好帶着二皇子不用來乾清宮侍疾了,她的位置就讓月美人頂上。反正都是蔣府的姑娘,想必淑妃也不會在意的。”
“那月美人本就嬌憨可愛。最能逗皇上開心。說不定皇上見了她。說笑一陣,病會好得更快些。”說到這裏,她嘴角的笑意似乎更加深了......
淑妃還不知道自己侍疾的資格已經被人替代,還特意吩咐大力太監們抬着她到長樂門去轉轉。
長樂門雖然殘舊狹窄,可路口處有兩株濃翠華蓋的大榕樹,散開的枝葉遮住了路口大部分的驕陽,在樹蔭下靜立片刻,自然遍體蘊生清涼。
長樂門平素來往的宮女。太監雖多,可此刻卻是一片靜寂。淑妃穿着一件茜紅色廣袖雙絲綾鸞衣。遮住了她那雙綉着牡丹嵌着明珠的梅紅色宮鞋。她梳着華貴的九鬟髻,戴着赤金鑲翡翠的蝙蝠紋金步搖,精雕玉琢的翡翠串,長長的垂下來,在她的額發間顫巍巍的晃動着。她烏鴉鴉的鬢邊還壓着兩朵新摘的芙蓉花,大紅色的花瓣嬌艷欲滴,彷彿還帶着剛撒的水珠。
淑妃塗著鳳仙花汁的纖纖玉手輕輕搭在宮女的手臂,正婀娜多姿的款款往長樂門走來。她身後還呼啦啦的跟着一群宮女,四個大力太監抬着空空的軟轎,步步緊跟其後。
榴喜眼尖,大老遠就瞧見了這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忙心急的對自家主子道:“娘娘,淑妃過來了!”
儷妃白了她一眼,悠悠道:“來了就來了唄!這是長樂門又不是我的凌霄閣,難道還能不準其她嬪妃走動不成!”
榴喜急得直跳腳,她壓低了嗓門道:“可皇后是讓您在這罰跪,而不是......”她掃了掃儷妃面前的一把烏銀鏤空纏枝蓮紋自斟壺,一隻青花纏枝蓮酒杯。而後苦着臉道:“而不是讓您在這喝酒的。”
說是罰跪,其實儷妃是跪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做個樣子而已。郭皇后原本想要趁機滅滅儷妃的氣焰,給她一些刻骨的教訓。可惜睿親王親自開口,逼着她將三個時辰改成了一個時辰。而後又發生了那一連串的事,郭皇后也就將她徹底的忘了。
這宮裏誰不知道儷妃是皇上面前的寵妃,那些宮女,太監得了她在此地罰跪的消息,無不繞道而行,連瞧一眼都不敢,別說不知死活的跳出來指責她跪的姿勢不對。
對於榴喜的勸慰儷妃充耳不聞,她持起那烏銀鏤空纏枝蓮紋自斟壺,為自己斟了一杯清香四溢的桂花酒,一邊小口抿着,一邊道:“可皇后她也沒說不能讓我喝酒呀!昨夜頭疼了大半宿,直到天蒙蒙亮才睡着。好不容易睡著了吧,又被莫名其妙的拉到這裏罰跪。不小酌幾杯,只怕我也沒精神繼續跪下去。”
榴喜知道自家娘娘歷來都是隨性慣了,再啰嗦下去,也是白費口舌。她索性不再與儷妃拌嘴,而是直接利落的收繳了那把酒壺,胡亂丟到榕樹后,又奪了儷妃手中的酒杯藏進自己的袖口處。而後對着已經逼近的淑妃屈膝行禮道:“見過淑妃娘娘。”
淑妃含笑道:“起來吧!”忽而她抽了抽鼻子,奇怪的道:“好端端的,怎麼聞到一股子桂花酒的香味?”
榴喜心中一跳,忙回到:“想必是早上喝桂花酒釀的時候。不小心撒了一些在裙角上,所以留下了這氣味。”
“你們凌霄閣可都是些好東西,連小小的桂花酒釀都比別處的香醇。”淑妃眸光一轉。將視線投到儷妃身上,而後一臉驚慌的道:“儷妃妹妹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坐在這裏做什麼?”她又跺跺腳對榴喜道:“這裏人踩馬踏的,骯髒無比。還不快把你家主子給扶起來。”
榴喜偷眼看了自家面無表情的主子一眼,無奈的對淑妃微微屈膝,低眉順眼的回道:“皇後娘娘罰咱們娘娘在這裏跪一個時辰,這才半個時辰不到。還不能起來。”
“原來妹妹你是在罰跪呀!”淑妃吃驚的捂住了嘴,描着桃花粉的眼睛睜得老大,隨即又咯咯笑道:“恕姐姐眼拙一時沒有看出來。不過妹妹這種跪姿也太敷衍了,這要是讓皇後娘娘知道還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呢!”說到這裏,她捂着嘴自個嬌笑起來。
儷妃淡淡瞥了她一眼,微微閉上星眸。沒有言語。淑妃卻似乎越發來了興緻。她一甩袖子,嬌笑道:“不過姐姐知道妹妹素來就是個金貴人,皇上都不願意拘着你的禮,又何嘗受過這樣的懲罰。不過皇后畢竟是皇后,出口就是懿旨,這後宮上下誰都得遵守!妹妹你這樣陽奉陰違,難道就不怕皇后再給你扣個不尊上諭的罪名?”
說到這裏,淑妃眼眸微微一眯。對身後的宮女們淡淡的吩咐道:“你們幾個還不上去扶儷妃娘娘跪好......”
“是!”那些宮女剛欲上前動手。榴喜立刻張開雙臂攔在了儷妃前頭,她慌亂的道:“淑妃娘娘還請手下留情。咱們娘娘實是因昨晚頭疼了大半宿,今兒才沒有精神好好跪着。”
此刻榴喜心中無比後悔,恨自己自作聰明,因為不想讓凌霄閣的其她宮女瞧見自家娘娘受辱,而將她們全都留在了凌霄閣沒有帶出來。沒想到淑妃居然還有這個雅興,特意繞路到長樂門來找麻煩,她們又人多勢眾的,自家娘娘只怕是要吃暗虧了。
果然榴喜此舉就像是螳臂擋車,她瘦削的身子很快就被那群宮女推得東倒西歪,身上還被人趁亂下狠手死命掐了好幾下,疼的她眼淚都快要出來。
“榴喜,你這話只該與皇後娘娘去說。咱們娘娘可是一番好意,怕儷妃娘娘舊賬未清又添新賬。”
“榴喜,莫非你想違抗皇後娘娘的懿旨?”
“榴喜......
混亂中,榴喜忍着疼,閉着眼睛拚命搖頭,卻偏偏倔強的不肯再退一步。
儷妃微微睜開了眼,她雖然跪坐着,卻絲毫沒有一般嬪妃受罰后的怯弱,驚恐,畏懼。她如冰芒的眸光凌厲的射向對面,面含得意的淑妃,輕哼一聲,冷冷道:“這般啰嗦,吵得人不安寧。淑妃縱容自己的宮女對妃位主子動手動腳,莫非是嫌我一人罰跪太冷清了,所以淑妃也想要一起來跪跪?”
“還有你們幾個。”儷妃目露凶光的狠狠瞪着那幾個趁機暗地裏下黑手猛掐榴喜的宮女,警告道:“你們的臟手若是敢碰着本宮一下,那就是犯上作亂,進了內務府一人四十板子可跑不了,就算你們的主子也護不住。”
儷妃凌厲的眼神瞬間鎮住了那幾個蠢蠢欲動的宮女,她們忽然想起,是呀!面前的女子雖然跪着,可她的身份卻與自家主子一樣,都是二品的宮妃。真要記恨上了隨便弄個罪名,都夠她們喝一壺的。她們不由怯怯的放開了榴喜,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後的罪魁禍首。
淑妃粉嫩的麵皮抽了抽,凝望着面前的雖然跪着,卻依然仰首倨傲威脅自己的女子,目光中皆是複雜神色,憎恨,忌憚,厭惡,鄙夷,挑釁,一時間五味陳雜。半響后,她垂眸低低一笑,譏諷道:“妹妹既然這麼誤會姐姐的一番好意,可真是讓人傷心。”
儷妃抬手扶了扶鬢邊的梳釵,右鬢垂下的一溜兒水晶流蘇輕輕搖晃着,折射了從樹葉間隙中撒下的日光,更加顯得晶瑩剔透。淑妃微眯了眯眼,下意識的避開了這灼人的光華。
就聽儷妃慢條斯理的說道:“淑妃這樣突如其來的‘好意’,立刻就害我的貼身宮女遍體鱗傷,若是這樣的‘好意’再多幾回,那我豈不是小命難保!”
儷妃直接撕破臉皮的這番話,讓淑妃措手不及,她不由氣結,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本宮懶得與你這不知好歹之人多費口舌。”既然扯破臉,她也再懶得滿嘴姐姐妹妹假裝親熱了。
儷妃卻忽然展顏一笑,對身邊的榴喜,道:“你聽,這不知好歹之人是不是聽着比那幾聲妹妹要真實,也親切的多!”
榴喜吶吶的不敢接話,淑妃除了含沙射影的譏諷幾句,順便再看看她的窘態順順氣,其餘的還真不敢把她怎麼樣。最終只得輕哼一聲,帶着眾人揚長而去。誰知走出去沒多遠,一個小太監飛快的趕來稟報:“皇後娘娘有旨,體恤淑妃照料二皇子太過辛苦,今後由月美人頂替淑妃前往乾清宮為皇上侍疾。”
“什麼?那個小賤人憑什麼代替本宮,本宮要見皇後娘娘,請她收回懿旨......”
榴喜看着暴跳如雷的淑妃,在儷妃的耳邊恨恨的道:“該,讓她當眾輕慢娘娘,總有能治她的。”
儷妃輕輕揚起頭,透過樹葉的縫隙去望那明媚的藍天,淡淡道:“辱人者,並遭人辱之,這就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我如此,他人亦如此.......”
窗外由明亮漸漸變得昏暗,再慢慢變得漆黑一片。坤寧宮裏靜寂而幽深,沉水香那甘苦的氣味在大殿裏縈繞着,揮之不去。
郭皇后脫了厚重的鳳袍換上一件輕薄的藕荷色對襟紗衣,鵝黃色的齊胸襦裙。一頭濃密烏鴉的長發軟軟披在肩頭,景兒站在她身後,持着一把玳瑁梳子沾了桂花油一下一下的梳着。
殿門“吱呀”一聲被人給推開了,姚女官悄無聲息的走了進來。郭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太子可睡下了?”
姚女官忙道:“睡下了,臨睡前奶娘還哄着喝了一盞兌了牛乳的茯苓露,這一晚定會睡得格外香甜。”
郭皇后嘆口氣,道:“這孩子也辛苦了,不滿七歲的人兒,上午要學文,下午要練武,晚上還要溫習功課,也就睡著了才能得片刻的休息。可誰叫他是太子呢?背負着國家未來的希望,滿朝文武都死死盯着,一刻也鬆懈不得。”
姚女官卻笑道:“可咱們太子爭氣呀!聽說今兒還得了師傅的誇獎呢!”
郭皇后聞言不由得意的抿嘴一笑,她抬手輕觸耳下的赤金鑲紅寶石耳環,淡淡的道:“什麼時辰了?”
姚女官看了看黃銅更漏,恭敬的答道:“已經是子時了!”
郭皇后緩緩道:“原來這麼晚了,她還在嗎?”
“一直在殿外候着!”
“沒讓外人瞧見吧?”
“左右都是坤寧宮的人,並沒有外人瞧見。”
郭皇后抿嘴一笑,悠悠道:“那就讓她進來吧!是人是鬼,總要到了關鍵時候才能瞧清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