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落雨
外面響起聲悶雷,積蓄了一天的雨終於落下,還是夾帶着風雷的暴雨。
初秋的洛陽,天氣還尚熱,雨一下來,廂房裏立馬涼爽起來。
小石頭心頭有事,眼神飄忽,只在想如今遇到的情況,自己是什麼身份倒是次要,只是這原本屬於自己的安親王府,竟有綠汐小姐如此本事的管家,據說,這個綠汐姑娘還是花香茶道的人。
但是,究竟是誰為自己找的這個管家呢?十多年來,小石頭一直生活在風陵渡,身邊的人也不可能來洛陽做這樣的事;
這兩年,墨猷衛總教頭諸明揚也到過風陵渡幾回,與小石頭見了三次面,每次都要說起小石頭在洛陽的王府,那時說的都是六王府。諸明揚說過,原丞相林章嚴回江南后,留下的丞相府一直荒蕪;萬歲親下聖旨,要工部重新休整后,賜給小石頭為六王府。
諸明揚還說,萬歲十分想**他這個最小的弟弟,希望小石頭儘快搬到洛陽住。
但是聽這幫車夫的口氣,似乎那綠汐姑娘也不是皇上找來為自己做管家的。小石頭在苟家山洞裏就見過綠汐小姐,那時她已經被小石頭的酒漳醉去,小石頭還摸了摸綠汐的臉;印象中,綠汐身上的氣味使他感到很舒服,那淡而不散的熏衣草香。
還有就是,自己不在洛陽,也沒住進這安親王府,誰有本事用自己的王府來召集起這樣的聚會?看那些馬車,都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姐少爺,人家的做派毫不遮掩,似乎也不怕別人知道;那綠汐小姐,一個管家而已,就是再厲害些,也應該沒這樣大的氣勢。
“還是王爺們好啊,一生下來就是富貴命。”一個車夫拿着眼前的細瓷茶盞,端詳幾下嘆息道:“就人家下人用的東西,咱們家一輩子也用不上。這個茶杯少說也值五兩銀子,我一個月辛苦下來,才三兩銀子,用這東西折壽不說,被孩子打碎了,還不心疼死。”
“五兩銀子?你是真沒見識,這樣一套茶具要二百兩,總共十八件,你算算這件要幾兩銀子?燒窯的朱家雖然不比以往了,他們在朝鳳橋邊的瓷器老號卻沒敗,前些天,拉夫人去看貨,人家那裏要最便宜的一套也要百十兩以上。”另一個車夫把手中的茶喝完,翻過來看看杯底;“這是汝山凌家窯出的,價錢雖沒朱家貴,也不會便宜多少;也就人家安王爺家的下人能用的上,咱們,還是用黑陶合適。”
“安王爺怎麼會如此富貴?連下人也用這樣的好東西。”小石頭看話題要走,連忙拉回來。
“人家是金陵王啊,你去過金陵嗎?看你那年紀,指定沒去過。我可是去過,那裏比洛陽也差不多,少說也有百萬人;金陵的人頭稅有三成歸安王爺,那是多少銀子啊?每年,只這錢就花不完。我看啊,洛陽城裏也就安親王安逸,怪不得叫安親王。”
“外面不是說,江南是林家的嗎?”小石頭又問,他以為林家這些年與朝廷鬧到如此地步,是不會再給朝廷稅銀的。
有了話題,身旁的車夫們開始議論起安親王來,小石頭打起精神仔細聽着,他最想知道這些關於自己的事情了。
“這,就說來話長了。”剛才那個車夫也不知是伺候誰的,見識遠超同輩,口才也要得,一屋人漸漸只聽他一個說話。
“安王爺雖然年紀小,卻與那林家小姐有婚約,這你們誰知道?想想吧,林丞相與朝廷雖然不對付,卻不會扣着自己女婿的銀子不給吧?還有啊,如今燕州戰事不緊不松,每天要耗費多少錢糧?林家雖然在江南,如果真讓丹族攻進洛陽,對林家也沒什麼好處。所以啊,從前年開始,江南交朝廷的錢糧又開始順漕運運來洛陽,只不過沒以前那麼多,你們沒看到東門碼頭上的大船,打着三葉旗的就是林家的。各位,這消息可不能亂傳,我也是跟老爺去碼頭點貨才知道的。”
“說起王爺們,還是人家安親王好,這兩年做的事情,別的王府就做不來。去年,關西大旱,那麼多難民入關逃難,朝廷都沒辦法支應,還不是安王爺在潼關支起粥棚,攔住了十萬災民。一連三個月,每天要用多少糧食?可人家安親王就撐下來了。”
“那是,那是,這麼大的手筆,也就安王爺出的起;別家想這麼做,也沒那許多銀子,更沒那樣的臉面。你不知道吧?潼關施粥也不是安王爺一人頂下來的,我們家少爺也出了兩萬兩銀子,老爺為這事還要處罰少爺呢,一聽說是安王爺的事,就不支聲了。”
“今年六月,沙河鬧水,不也是安王爺出面安置的?不是安親王的送去那十萬擔糧食,怎麼也要死上萬把人。上個月,老爺說是水退了,怕祖墳被淹沒了,叫三少爺回鄉看看,就是我趕的車。你們知道這一路看到什麼了?如今漯、季、陳三州把安王爺都供在廟裏了,說安親王是活神仙。就是因為這次賑災做的漂亮,萬歲才封六王爺為安親王。”
越說,小石頭越感覺不對,不禁開始懷疑起來,這安親王是自己嗎?怎麼看着象是個大善人,就是當時小石頭在洛陽,他也不認為自己有本事做那樣的事。
在風陵渡的日子,小石頭就是個小霸王,那裏的生意他都熟悉,也見識過糧行、碼頭,知道十萬擔是個什麼數目;不說籌集十萬擔糧食要耗費多少時間、多少銀子,就是運這些糧食需要的人力車馬,也不是好辦到的事情。
最主要的是,小石頭在無花酒館當過幾個月家,開酒館要用糧食釀酒,這可說是無花酒館最大的一筆開銷,小石頭知道十萬擔糧食要多少銀子。再有,他與江南林琳的書信來往不斷,也知道自己一年能從金陵得到多少銀子。
十萬擔?奶奶的,騙別個行,都說如今朝廷的萬戶侯不值錢,就是因為人頭稅低;小石頭雖然號稱百萬戶的王爺,也是說來好聽些,每人一年的人頭稅不過五個銅錢,就是林家一點不扣,也要個幾年才能攢那麼多銀子。
“安親王真是個好人啊,你們誰見過他,安王爺如今多大年紀?”小石頭忍不住又問兩句,他實在是憋壞了。
這次卻沒人回答,小石頭問完,廂房裏安靜下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在等答案。小石頭明白了,原來這一幫消息靈通見多識廣的車夫,誰也沒見到過安王爺本人,更不知道安王爺底細。也不能這樣說,看那兩個低頭喝茶的車夫的樣子,可能大家也知道點什麼,就是不敢說。不過,看大家面色古怪,小石頭心裏揣測,準定不是什麼好事!
也難怪,這裏就是安王爺府,說好話還行,說別的,萬一說出不該說的觸犯了人家的忌諱,也許就出不了這門了。
廂房的門被推開,兩個丫鬟打着傘站在門外,小美人的丫鬟嬌兒在一屋子車夫中尋找到小石頭后,翹指一點道:“你,出來,小姐叫你過去呢?”
老冤頭捅一下小石頭,這次,小石頭看也沒看他,站起來就走出廂房。
外面的雨已轉為綿綿細雨,粉一樣飄落着;兩個丫鬟只打一把傘,小石頭只有走在細雨中。
這樣眼光還開闊些,更能查看這座屬於自己名下的安親王府。
小石頭跟在兩個丫鬟身後,穿牆過院,越看心裏越喜歡;這個府邸深遠廣闊,前面疏朗開闊,中部密集而有起伏,到後邊,就完全是花木的海洋,疏密相間,殿閣錯落,飛檐宇脊縱橫,樹木蔥鬱;走在其中,完全感覺不到外部的喧囂。
“小姐讓我囑咐你,一會兒,要小心說話。今天來的都是貴重人兒,安親王快喝醉了,他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別落了咱家面子。”那嬌兒也是個漂亮人,特別是被風雨一吹,臉上還掛着些水珠;這時回頭對小石頭說話,忽閃的大眼睛只看了小石頭一眼,竟沒來由把臉兒紅了大半。
小石頭本來想逗逗這個俏丫頭,聽到裏面真有個安王爺,心下奇怪,只應了聲,再沒說話。小石頭摸摸腰間掛着的金牌,心裏發狠,今天到要看看,這個安親王到底是什麼貨色。
道路曲折婉轉,都是青石鋪就,兩邊花木連綿,竟如走在花海中;剛才的暴雨,把正盛開的花朵打落,還有幾片早黃的樹葉。
越向後走,人也就越多,侍者僕從來回穿梭,園丁在打理被吹歪的樹木;最後,在一道月亮門旁,穿戴整齊的王府侍衛也出現在小石頭眼前,勁裝垮劍,身披軟甲,在月亮門旁站成兩排,有二十多個。
小石頭跟着丫鬟進去,侍衛沒說什麼,只自己看了小石頭兩眼。轉過座月亮門,眼前豁然開朗,一個碩大的人工湖出現在眼前,正中置一峰石,突兀如天外來,把湖水分為南北兩半。
嬌兒停下腳步:“劉大哥,順路走就到了,我只能到這裏;記得小姐的話,不要多說話,不要頂撞安王爺。”
這聲劉大哥,讓小石頭心情好了些,笑着點點頭,獨自向前走去。
順着說笑聲,小石頭看到峰石右側的小山,山上有迴廊、有石亭。
細雨中,一群紅男綠女正在說笑;石亭中,兩個人正在對奕,其中一個正是那小美人,在她對面坐着的,就是那少年將軍。
“來了,這就是你說的小六子?我要看看連綠汐小姐也醉了的酒,他能喝幾杯。要知道:綠汐小姐的酒量聞名洛陽,誰見她醉過呢?小兄弟,既然松小姐說起你,一定也是有些本事的,莫讓我失望。”少年將軍洪海看到小石頭,第一個迎出來,把着小石頭肩膀走向迴廊那邊,沒一點架子,讓小石頭對他好感立生。
等走了兩步,小石頭才知道,這洪海看來清醒,人卻已經半迷糊,攀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竟越來越沉重,走了不過十多步,整個人都掛在小石頭身上了。
進了迴廊,小石頭才看到這裏的佈置,十多丈長的迴廊曲折連轉,竟是順一道小溪而建。
小溪從小山上一處泉眼流出,到這裏被引入一石槽;水從高處流下,在石槽里和緩些,又被扭曲成十多道水灣。
每個水灣處,都有一石几、石凳,這時,石几上有四五個公子哥摸樣的人癱在那裏。
靠石亭最近的迴廊石几上,一個錦衣玉帶、頭帶金冠的年輕王爺,正卧在黃綾軟墊上斜眼看着自己,懷裏,還摟着個嬌媚的少女。
綠汐姑娘歪在他旁邊的欄杆上,滿臉潮紅,嘴角還滲出些液體,眼見是醉過去了。這一群,看來都是有些身份的,看現在的光景,小美人今天是出盡了風頭,把這裏的王公子弟全灌醉了。
小石頭心裏一贊:薑是老的辣,狐狸也是老的滑;苟家二長老出手,果然厲害!
“你,就是松小姐家車夫?過來,來——讓本王爺試試,你有——有多少斤兩。”那王子沖小石頭招手,放開懷裏的少女,踉蹌着站起來,從石台上端起只金盞,就向小石頭這邊走來。
這個安親王,個頭比小石頭低半頭,人長的就比小石頭整齊多了,雖是醉態朦朧,那星目彎眉、筆挺鼻粱湊一起,也十分耐看。
小石頭看着一步三搖的安親王,心裏竟沒多少惱怒,這一刻只有幾分不滿:就是你長的與自己有些像,既然敢冒充本王爺,總要有些本事,難道不明白咱是酒王子嗎?
雨水把石板路弄的有寫濕滑,那假安王爺竟跌一跌險些摔湖裏;整個園子裏,也就小美人還清醒些,連忙上去攙扶着假安王爺,向真酒王子走來。
“小六子,快過來,沒看到王爺讓你喝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