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幾乎是傻住了。坐在喜房等待時,她想過很多他看到她時的情形,甚至想過他會不會因為自己平凡的容貌而失望,可沒想到他連喜帕都沒掀,就對她說了這番話。
一直盈在心頭的期待霎時冰涼,指尖輕顫,一時之間,她不知所措了,不知該怎麽面對這一切。
自去年元宵後,她就一直期盼再次見到他,甚至為能嫁給他而欣喜,對這場從小就被指定的婚姻有了期望。
她從沒想過他會不想娶她。她被爹爹寵壞了,以為就如爹爹說的,她是最好的,哪個男人能娶到她是福氣。
「怎麽,不會說話嗎?是傻了?還是我娶到了一個啞巴?」見新娘遲遲不語,嚴非璽不耐煩地皺眉。
蘇曼睩眨了眨眼,眼前仍是一片紅,可男人嘲諷的口吻是那麽清晰,讓她知道這一切是真實的。
她的夫君不想娶她。
蘇曼睩咬唇,這個體悟確實打擊了她。
深吸口氣,壓下心裏的難堪,她拿下頭上的紅色喜帕,抬頭看向男人。
再次看到他,俊美深邃的臉龐不變,可是之前的感覺卻不見了。
那時在吹着塤的他清雅悠然,現在注視她的他,卻是桀驚不馴,眉眼儘是不耐和厭煩。
在喜帕拿下時,嚴非璽微挑眉,入目的是一張平凡的容顏,不美,最多只算得上白凈清秀——他得承認,雖然不想娶這個蘇家千金,可看到平凡的容貌時,他還是失望的。
蘇曼睩將他的所有表情看進眼裏,她捏緊掌心,忍住心裏的難受,直視着他,強逼自己出聲。「你不想娶我?」
婉轉如小調的聲音讓嚴非璽輕訝,他沒想到她的聲音這麽好聽。細看下,她是長得平凡,可直視他的眼睛卻很美,烏瞳深深,右眼下的淡色淚痣讓瞳眸清亮如月。
被這樣的眼睛注視會讓人有被吸進去的錯覺,嚴非璽差點深陷,他狼狽地別開眼,有點惱怒地冷哼。
「沒錯,我一點都不想娶你。」什麽娃娃親,他那時才四歲,什麽都不知道,卻跟個未出生的娃娃訂親,對這樁親事,他只覺得可笑。
「那為什麽不退婚?」既然不想娶她,為何還要迎娶她過門,讓她這般難堪?
「你以為我不想嗎?要不是……」嚴非璽抿唇,惡狠狠地瞪她。要不是老頭拿娘親的名義來壓他,他根本不會娶她。
他的瞪視讓蘇曼睩的心緊縮,毫不隱藏的厭惡更讓她困惑,不知自己是哪裏惹他討厭了。
她的心頭儘是茫然,看着他,她顫着聲問道:「要不是什麽?」
嚴非璽怒視她,熊熊的怒火燒着他的胸腹,被逼迎娶的不甘讓他心頭充滿憤懣,連帶的也將怒火加在她身上,而她冷靜的態度讓他驚訝。
原以為她聽到他進門說的那些話會傷心氣忿,沒想到她的態度卻是這般平靜,平靜得讓他想撕碎她,讓她嘗嘗他心頭的怒和恨。
他走向她,粗魯地抬起小巧的下巴,低下頭,很不懷好意地朝她笑。「你知道你嫁進什麽地方嗎?這裏不是蘇家,這裏頭儘是豺狼虎豹,你別以為你還能繼續過着在蘇家的日子。」
「什麽意思?」出乎意料的,她沒有流露出恐懼,仍是用那雙烏瞳直勾勾地望着他,甚至還能鎮定地出口詢問。
嚴非璽幾乎佩服起她了,十八歲的丫頭,他以為在蘇家的寵愛下她會是脆弱不堪的。
「想知道?」他笑,開始期待當她知道這個家的情形時,會是什麽模樣。「很快的,你就會明白了。」鬆開手,他起身走向門口。
見他要離開,蘇曼睩下意識開口,「你要去哪?」嚴非璽停下腳步,轉頭看她,唇角似笑非笑,眼裏的嘲弄卻那麽明顯。
「記住,你沒資格詢問我的一切。這間新房留給你了,二夫人。」丟下這些話,他不再回頭,踏步離開。
而她,被獨自留在新房。
蘇曼睩怔怔地看着門口,眸光輕移,發愣地望着桌上的紅色雙燭,再望向床上的絛紅錦被,指尖下的交頸鴛鴦是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每縫下一針,她期盼的喜悅就多一分。
可是她的新婚夜卻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他的每一句話都在耳邊回蕩,是那麽清楚刺耳。她的下巴還留着他粗暴的痕迹,疼痛漸漸蔓延,小手揪緊身下的錦被,纖細的身子忍不住顫抖。
她多麽希望這是夢,若是夢該有多好,可是卻不是……
蘇曼睩徐徐睜開眼,坐起身,疲累地扶着額頭,心頭的酸楚仍在。
她不懂,怎麽會夢見那時候。
那個冷清的洞房花燭夜,她就那樣被留在房裏,只記得丈夫對她的厭惡,還有那等着看好戲的眼神。
她茫然不解,不懂自己做錯什麽,為何惹他嫌惡,為何明明不願,卻又娶她進門。
可沒多久她就懂了,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
嚴家人口複雜,公公妻妾眾多,嚴非璽雖是正妻所生,卻排行第二。大夫人在嚴非璽八歲時逝世,為了掌管府中大權和得到嚴父的疼愛,妾室私下鬥爭得頗厲害,小小一個嚴府,可女人爭起來卻也跟皇帝後宮沒兩樣。
而她不管做什麽都不討好,獨自被丟在新房的事傳遍整個嚴府,加上嚴非璽的冷落,她在嚴府像個笑話。
雖然嚴府的下人不敢對她不敬,私下難聽的碎言碎語卻也不少。在那裏她格格不入,只有碧落站在她身邊。
她將所有的委屈都忍下,明知他厭惡她,卻還是對他百般討好,溫順地接受一切。
因為在那個元宵夜,在絢爛的煙火下,她就將他記在心裏。
即使他討厭她、冷落她,她還是無視他的冷漠,極盡所能地討好他。她想抹去他對她的討厭,她希望能得到他的喜歡,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她求的不多,只要他一點點注視和溫柔。
她卑微地冀望他一點溫情,將所有的脾氣全壓下,極力做個好妻子、好媳婦,最後呢?得到的是他無聲地離開嚴家,離去前,只讓僕人遞給她一張休書。
看着那張休書時,她覺得可笑,覺得自己就像個跳樑小丑。她是那麽努力地想得到他的注視,對那些私下的嗤笑聽而不聞,告訴自己別在意,只要他能對她好就夠了。
可是最後,她得到的卻是他離去的消息和下人給她的休書,在那一刻,她的心整個冷了。
在嚴家的那兩年是她不願再想起的日子,那個蘇曼睩太過可悲,也太過天真。
天真的以為付出就會有收穫,卻不知道人心是多麽難測,不知道愈卑微就會愈被踐踏。
她傻過了,不會讓自己再傻一次。
回到蘇家,她不再委屈,不再吞忍,做回真真正正的蘇曼睩。
那雨年,還有那個人,她要將他們從心底抹去,再也不想億起。
可沒想到竟會再遇見他,而且還是在元宵夜。
蘇曼睩不禁冷笑。元宵元宵……她討厭這一天,討厭過元宵夜,這一天會讓她想起自己以前的愚蠢。
所以她到花吟樓,想藉由生意讓自己忘記這一天,沒想到卻在花吟樓看到那個人。
因為他,她失眠了,好不容易睡着,卻又夢見以前的事,讓她想起自己當年的可笑。
蘇曼睩閉了閉眼,情緒整個惡劣。她步下床,倒了杯冷茶,仰頭急切地喝下。
可是不夠,冰冷的茶水仍然穩定不了她的心神。
蘇曼睩煩躁地放下茶杯,也不披上外衣,穿着白色單衣,赤着雙足,快步走出內室,打開外室的房門,踏出溫暖的閨房。
襲來的冷風讓她打個寒顫,混亂的腦袋瞬間冷靜,她閉上眼,倚着門,任冷風吹着。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迷迷濛蒙地聽到斥責。
「曼睩!你在做什麽?」
才睜開染上冰霜的眼睫,蘇曼睩就被溫暖的披風包住,然後被粗魯地拉進門,拖上床,厚厚的錦被包住她。
「你這丫頭想凍死在外頭是不是?不睡覺站在門口做什麽?」中年美婦又急又怒,拿着錦被包好繼女,迅速向婢女道:「快去端盆熱水來,還有煮個薑湯,快!」
「蓮、蓮姨……」蘇曼睩抖着聲音,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腳都凍僵了,身體冷得直發抖。
「很好,看來你腦子還沒凍壞。」蓮姨瞪她一眼,溫暖的手包着她的,用力摩搓呵氣。
「你這丫頭站在門口做什麽?是想凍死好讓你爹和我心痛嗎?」一邊暖着繼女的手,她不忘罵著。
「不是……」蘇曼睩冷得喉嚨都乾了。
這時碧落端着薑湯和另一名婢女快步走進房。
「薑茶來了,小姐快喝。」聽到小姐大冷天的站在門口吹風,碧落嚇得心跳都快停了,急慌慌地煮好薑湯,趕緊送過來。
蓮姨從碧落手裏接過薑湯喂繼女喝下,一邊斥責碧落。「碧落,你是怎麽照顧小姐的,竟然讓小姐站在門口受凍。」
「蓮姨,不關碧落的事。」幾口薑湯入喉,蘇曼睩終於能完整地說話,立即讓蓮姨別責怪碧落。「是我想讓腦子冷靜一下,跟碧落無關。」
碧落沒說話,沒照顧好小姐,她被夫人責罵是應該的。她沉默地將水盆放到地上,捧着小姐冰涼的雙足放進熱水裏。
過冰的腳一碰到熱水立即傳來刺骨般的痛,蘇曼睩發出疼哼,眉頭緊緊皺起。
碧落趕緊抬頭,擔心地看着小姐。「小姐,很疼嗎?」
「沒事。」蘇曼睩安撫地微笑,本就雪白的肌膚在冰冷的刺激下更是自得不見血色。
碧落哪會不知道自家小姐在逞強。一大早就在外頭吹風,想也知道是昨天在花吟樓遇到的那個人讓小姐心情不好,才會在大冷天裏做這麽反常的事。要不是夫人發現,小姐不知道會在寒風裏站到什麽時候。
想來想去,都是那個人的錯。碧落真想痛罵那人,好端端的幹嘛出現在小姐面前呀!
可夫人在一旁,她什麽也不能說,只能默默低下頭。
蓮姨將碧落的神色看進眼裏,曼睩是會藏事,碧落這丫頭的心事卻很好看出,而碧落眼裏的憤怒則讓她疑惑,看來定是昨天出了什麽事,才會讓繼女無緣無故地站在房門外受凍。
她原想詢問,又想到昨天是元宵夜,這一天可說是繼女心裏的痛,想到這,蓮姨就恨起那嚴家。
她是蘇曼睩母親的陪嫁丫鬟,對小姐用生命生下的蘇曼睩視如己出,當年就是她看不慣蘇父頹廢的模樣,憤而打蘇父一巴掌,要他清醒,好好看看小姐為他生下的女兒。
她這生無所出,當年嫁給蘇父前,蘇父就跟她說過了,他這輩子只會有蘇曼睩這個女兒,不打算再添任何子女,如果她不同意的話,他也不想擔誤她的一生。
而她,沒有任何遲疑地點頭,答應蘇父,這一生不會生育子女,蘇曼睩就是她唯一的女兒。
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可她對蘇曼睩是疼進骨子裏。丈夫疼這女兒,她這個繼娘也是,把蘇曼睩當心肝寶貝般疼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