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知道這道歉來得太遲,也不足以補償我以前對你做的事……我那時心裏全是恨,只想報復嚴家,報復老頭,明知你是無辜的,可因為老頭對你的疼愛,所以我也把你列入報復里。」嚴非璽在心裏輕嘆,將所有的事實都說出來。
「我和蘭兒不是你想的那回事,當年說要納她為妾是假的。我是有為她贖身,可沒有私奔……蘭兒跟我娘一樣是南夷人,我將她帶到東北,讓她回到南夷,我沒有娶她,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待。」
「所以一切都是為了報復嚴家。」蘇曼睩開口,幽黯的眼眸輕揚,望着他。「而我,是其中的犧牲品,是這樣嗎?」
「……對不起。」千言萬語,最後嚴非璽只能化為一句歉語。當年的他個性偏激,加上年少衝動,做了不少錯事。他不後悔對嚴家的報復,卻後悔傷害了她。
他的道歉彌補不了什麽,蘇曼睩早知道他恨嚴家,也知道嚴家裏頭的恩怨情仇,可她沒想到水蘭兒的事竟是假的。
當年最讓她難堪的事竟是假的?
蘇曼睩不禁覺得好笑,看着嚴非璽,她朝他道:「你知道水蘭兒曾到嚴家下跪求我讓她進門嗎?」看到他驚訝的神情,她輕扯唇瓣。
「看來你不知道。」烏眸泛着嘲諷,她再道:「那你知道當我拿到休書的時候,二夫人和你那些姨娘以及你的那些妹妹,當晚就趕我和碧落離開嚴家,不許我和碧落帶走一分一毫……包括我帶到嚴家的嫁妝。」說到這,她恍然大悟,「哎,你怎麽會知道呢?你已經和水蘭兒私奔了……哦,不對,不是私奔,你是帶她離開了。不過你不知道沒關係,我可以告訴你。」
她笑,一字一句輕輕地道,「那天是元宵夜,外頭好熱鬧,我和碧落被趕出嚴家的時候,一群人圍着看熱鬧,他們對我指指點點,有人同情我,有人笑我,碧落氣得都哭了,她對嚴家破口大罵,叫圍觀的人走開,而我,就這樣站着,忍受所有侮辱。」
「我不知道……」嚴非璽訝異輕喃,她的話讓他聽得心都痛了。
「對,你不知道。」蘇曼睩附和他,小臉似嘲似笑。「所以你也不知道最後是你最恨的爹親趕走那些圍觀的人,他對我道歉,說他對不起我。他將我帶到嚴家的嫁妝還我,讓人送我回南曦城,回蘇家……因為他這麽做,所以我只讓爹爹吞掉嚴家在南方的商鋪,而沒有毀掉嚴家。」
像想到什麽,蘇曼睩突然笑出聲,「真好笑,你因為恨他,所以對我殘忍,最後卻是你最恨的人給了我一絲溫情……你知道嗎?我不恨嚴家的任何人,我也不恨水蘭兒,可是——我恨你。」最後三個字她說得極輕,卻極堅定。
嚴非璽重重一震。他知道她恨他。她怎能不恨他?當年他那樣無情地待她,她恨他是應該的。
可真的親耳聽到她說恨,嚴非璽卻發現自己無法承認,心頭竟然狠狠抽疼。
「我知道你現在所做的一切是因為愧疚,你想補償我。呵。」蘇曼睩嗤笑,發紅的眼沒有一滴淚——她的淚早在那一個月裏就流光了。
「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彌補,可是既然你想彌補,那我就成全你。我等着看,看你能彌補到什麽地步,等你彌補完了,我們就誰也不欠誰,從此以後再沒有任何干係。」
誰也不欠誰?再也沒有任何干係?
她說得這般決絕,這般堅定,讓嚴非璽聽了心口慌亂。
為什麽聽她這麽說,他卻一點也不感到高興,心裏反而焦躁不堪,像有什麽壓着他的心?
對,他是想彌補她,可、可他不想跟她再也不相欠,再也沒有任何干係。
「如果我說不只是彌補呢?」嚴非璽衝口而出,「如果我說我對你動了心呢?」
話一出口,不只蘇曼睩愣住,他也是。
動心?他,對她動了心?
嚴非璽怔怔地看着她,他眼裏的她脆弱卻又堅強——不,她向來是堅毅強軔的,那抹脆弱是他給她的。
她眼裏的傷痛是因他而起,而他的心為她疼痛……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心就一直為她疼着。
他以為是歉疚,不認為自己動心。
或許是男人的劣根性,輕易得到的總是不屑一顧,可再相見,她卻不再像從前,讓他驚訝好奇。
他不由自主地注意她,無法忍受她的漠視,他故意招惹她,想要她將目光落在他身上。
然後……他看到她的傷,她的痛,他開始為她心疼,開始為她不舍,開始恨自己以前做的一切。
他告訴自己,因為愧疚,他要彌償她。
可這只是藉口,不只是補償而已……他真正想要的是……
注視着那雙烏眸,他想要她如當年那般,用愛慕的眼神望着他,而不是冰冷,不是漠然。
指尖輕輕撫上她臉上的淚痣,她的眼圈泛紅,卻沒有流一滴淚……她從來沒在他面前流過淚。
這讓他心痛。
「不是補償。」不是,從來不是。「如果只是想補償你,我不會一直出現在你面前;如果只是想補償你,我的心就不會因為你而痛;如果僅僅只是想補償你,我就不會想把你抱在懷裏,祈求你在我面前落淚。」
嚴非璽輕然嘆息,厭受着她的顫抖,輕輕地吻着淚痣。「曼睩……」低低的聲音宛如喚着寵愛的可人兒。
輕吻落在小臉上,小心疼惜地,就怕嚇着了她。「曼睩,我不只是彌補而已……」他的唇輕輕落在顫抖的唇瓣。
「曼睩,我對你動了心,我……愛上你了。」
曼睩,我對你動了心,我……愛上你了。
然後,是覆在唇上的溫熱。
「那又如何?你的動心、你的愛,我承受不起。」那時,她是這麽回答他的。
「沒關係,遲早有一天你能承受。」他卻不在意她的冷漠,自信卻又溫柔地笑着。
那樣的笑在她眼裏太過刺眼,心頭湧起憤怒,只是咬牙忍下,對他採取漠視。
曾經,他對她是那般不屑一顧,如今卻說對她動心,說愛上她?
呵,他以為一句動心,一句愛,就可以解決一切?就可以抹掉他過去對她的傷室口?
還是以為她會因為他一句動心就滿心歡喜?因為他一句愛就叩頭謝恩?
什麽動心,什麽愛,她不需要!
她只要了斷一切,徹底忘掉他,忘掉對他的愛與恨。
蘇曼睩告訴自己——她絕對不會再成為以前那個愛得痴傻可憐的蘇曼睩,也絕不會再讓以前的事重演。
冷着眸,面對上門來的水蘭兒,她冷淡地開口,「水姑娘,我還有事要忙,有什麽事就直接說吧。」
稍早她和碧落剛到買下的店鋪沒多久,水蘭兒就找上她。
對水蘭兒的出現,蘇曼睩一點也不意外。
將碧落留在店鋪,她找了間茶樓坐下,等着聽水蘭兒想跟她說什麽。
水蘭兒眼神複雜地看着蘇曼睩,明顯的感覺到眼前的人不一樣了。
當年她到嚴家求蘇曼睩成全,口裏雖說是求成全,她的態度卻是盛氣凌人,那時面對她的懇求,蘇曼睩雖然神情鎮靜,眼裏的悲痛卻瞞不過人。
現在的蘇曼睩卻是冷漠高傲,望着她的眼神淡然銳利,宛如一柄利刃,水蘭兒不禁覺得心頭起了寒顫。
「我、我只是想為當年的事跟你道歉……」水蘭兒低着頭,略微吞吐地說著,臉上有着苦澀,「非璽只是把我當成妹妹……他只是因為他娘親的關係才對我好,當年我跟非璽根本沒什麽。」只是她仍是愛上那個男人,心裏有了渴望,想要得到他。
可是……她終究是自作多情了。
嚴非璽雖然為她贖身,帶她來到東北,可也只是讓她回到南夷,囑咐她好好生活。
嚴非璽對她一宜是以禮相待,從沒有任何逾矩,可是她心頭仍抱着一絲希望,畢竟這兩年他一直未娶妻,也沒見他對哪個姑娘特別好,她以為自己仍有希望。
那晚在阿慕達,她卻看到他對蘇曼睩的不同……水蘭兒承認當她看到蘇曼睩時確實驚愕,可讓她更愕然的是嚴非璽。
她從沒看過嚴非璽這樣對一個女人,而且他看蘇曼睩的眼神是憤怒炙熱的。她印象里的嚴非璽一直都是放蕩不羈的,對任何事都是漫不經心,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那麽在意一個人。
那人,還是曾被他休離的妻子。
那一刻水蘭兒就知道自己該死心了,這個男人終究不屬於她。
「對不起,我一直欠你這句話。」水蘭兒將歉意說出口。
對水蘭兒的道歉,蘇曼睩卻是冷漠,口氣平淡地道:「你不需要跟我道歉,錯的人不是你。」她也從沒記恨過她,她所有的怨和怒只針對一個人。
沒想到蘇曼睩會這麽說,水蘭兒不禁訝異抬頭。
蘇曼睩卻不想多做解釋,站起身,「至於你和嚴非璽的關係,我不感興趣,那是你們的事,跟我無……」
「曼睩!」略慌的聲音打斷她的話。
一聽到是他的聲音,蘇曼睩的臉色更冷,長袖裏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嚴非璽快步地走向蘇曼睩,眼裏有着擔心和焦急。
他當然也看到了水蘭兒,這讓他更不安。
當他聽到蘇曼睩說水蘭兒當年曾找過她的事,那時他是憤怒的。可冷靜下來後,嚴非璽明白錯在自己身上。他不是沒看出水蘭兒對他的情,只是一直不以為意,加上那時候他只想鬧事,讓嚴家不寧,更沒有心思去注意其他。
可現在不同了,他想撫平蘇曼睩的傷痛,他想疼惜她、呵護她,現在在他心裏,蘇曼睩比什麽都重要。
「你怎麽一個人出門了?」到她身側,他輕聲問。
他的話引來了她的譏諷,「怎麽,我要去哪還得跟嚴公子你報備嗎?」
「當然不是。」絲毫不在意她挑釁的態度,嚴非璽彎起眉眼,俊龐笑得溫柔。「只是你一個人出門我會擔心。」
蘇曼睩冷冷望他,這些日子他對她總是好聲好氣的,不管她如何冷嘲熱諷,還是給他臉色看,他都像沒看見似的,仍是厚着臉皮纏在她身邊,臉上的笑容從來沒消失過。
這讓蘇曼睩更覺惱火,對他的死纏爛打暗自惱恨。
他以為這樣討好,她就會原諒他嗎?
不可能!不管他怎麽做都沒有用,她不會心軟,永遠不會。
可是面對他的笑容,蘇曼睩卻無法再說出刻薄的話。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她懂。
無奈地,她只能着惱地別過眼,咬牙道:「我不需要你擔心。」卻不知自己這模樣在嚴非璽眼裏就像個鬧彆扭的小孩,可愛又可人。
就算她對他冷眼苛刻也沒關係,至少她肯理他,這樣他就心滿意足了。他以前對她太壞,她現在回饅給他是應該的。
他可以慢慢等,等她心裏的冰牆融化,等她不再恨他。
嚴非璽深深地望着蘇曼睩,唇角的笑柔情醉人,只是目光移向水蘭兒時,笑容微斂,轉成疏遠的禮貌。
水蘭兒將他的神情全看進眼裏,心頭不是不失落的,可她仍是勉強自己扯出笑容,朝他開口,「我只是想跟蘇姑娘道歉而已,沒有別的意思……」她默默垂下頭,好一會兒,又抬頭對他笑,這時臉上已有釋然。「這樣也好……我終於可以下定決心接受達遠的求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