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美夢
一百二十九章美夢
他像個前來考學問的老夫子,繃著臉憋着笑眼神里上下審度,饒有架勢地打量她許久,才伸出手來曲指敲她額頭,“眼看就要足月,還敢到街上來湊這個熱鬧,好大的膽子。”
雲意仰起臉來迎上他,故作挑釁,“我的膽子可都是找二爺借來的,若你不給,我拿來這份任性?”
“原來是我的錯——”
“可不是么。”一轉眼珠,眼尾勾一勾似女人染紅的小拇指,將人的魂魄都領走。
“夫人-大人-大量,原諒則個。”伴着他賠罪的話,一掛鞭炮噼里啪啦響起來,她捂着耳朵問他,“二爺說什麼?可千萬大點兒聲,這兒聽不清呢。”
“我說——”他正張嘴要扯高嗓子,忽而又改了主意,轉而說:“傻姑娘。”
“啊?說什麼呢,我沒聽着。”身子往前傾,頂着個大肚子要聽耳語。
陸晉笑得沒奈何,一隻手握住一個,把她捂着耳朵的手攥在身前,“捂着耳朵還能聽見什麼,趕緊走,這不是個說話的地兒。”
一旁膽戰心驚一晚上的玉珍嬤嬤終於插上話,“殿下在四海風華定了桌,老爺若不嫌棄,大可同去。”她也轉了態度,從前懶得多看一眼,現如今卑躬屈膝一聲聲稱老爺。
黃昏落盡,月上枝頭。
車如流水馬如龍,闌珊燈火香似夢。
街市兩旁掛滿了花燈,點綴一個無星的夜,展開一卷海市蜃樓的詩篇。人群挨挨擠擠熱鬧得可愛,猜燈謎處被圍得水泄不通,一時歡喜鼓掌,一時又低頭嘆惋,人生悲歡離合,讓你一眼閱盡。
四海風華不過是一樁二層小樓,談不上豪華奢靡。陸晉一路扶着雲意跨進店內,小二滿臉堆笑地迎上來,讓玉珍嬤嬤應付過去,徑直往樓上走。
陸晉攙着她上階梯,閑來問:“聽說你將四海風華的主廚都請進府里,還用得着特地來這吃?”
“用得着呀。”她側過臉來看他,答得理直氣壯,“偏我喜歡,愛去哪去哪。”
他認命,點頭附和,“是是是,夫人說的極是。”
推開門,正是一間清雅小築,一桌一椅皆費心思,不是西北邊防的粗狂,反而帶着江南園林的細緻。
二人在窗邊落座,菜都是一早定好的,一眨眼就上齊。
酒是四海風華自釀的米酒,淡極了,正好讓雲意藉此沾一沾嘴。
她率先舉杯,敬酒桌對面的陸晉,“想來二爺達嘗所願,既如此,雲意敬二爺一杯,就祝二爺所想所願無一不成。”
陸晉忽然端着酒杯走到她跟前來,一把奪了她手中斟滿酒的青瓷杯,一本正經地說:“敬酒可以,我一杯乾了也沒問題,唯獨你,一滴也不許沾。”
雲意氣不過,“做什麼!我這都到了嘴邊了,還讓你搶了去,可沒這麼欺負人的。”
他一仰脖將兩杯酒都喝個乾淨,再而親手為她盛一碗湯,以解她驟然之氣,“這羊肉百草堂聞着不錯,夫人試試?”
雲意瞥他一眼,再看向熱氣騰騰的鮮湯,到底忍不住,收了脾氣,“我可懶得跟你一般計較。”
“夫人-大度,世間難尋。”
“你少挖苦我。”
“豈敢,豈敢——”這兩句說得像是老夫子掉書袋,抑揚頓挫綿長悠遠。
雲意恨恨道:“我知道,方才在街上,你趁我着炮竹聲大罵我來着。”
他連忙喊冤,她拽住他衣擺,不肯饒。“那嘴型我可瞧得清清楚楚,二爺罵我傻,是也不是?”
陸晉沒能忍住,笑出聲來,“看來是不傻。”
“你好大的膽子,看我回去怎麼罰你!”也就是她,敢在當時當日衝著他胡攪蠻纏。
他曖昧地挑了挑眉,啞聲問:“罰什麼?”
“就罰你…………”
“罰我一輩子都給公主當牛做馬為奴為婢可好?”他說話時握緊了她的手,熟悉的溫度自掌心熨帖着她手背,他眼中自天邊借來星光,亦明亮亦孤寒,歪着嘴,似笑非笑,“你不說話,那就是定了。”
雲意在她的目光中融成了水,又塑成了真身。
她控制不住,悄然落下淚來,然而很快後悔,轉過臉去看窗外閃爍燈火,熱鬧街市,“二爺這話,我承受不起。”
陸晉自她手中接過綉帕,細細為她擦去眼淚。也無意在此多做糾纏,繞過她走向敞開的窗,斜着身子,手肘撐在窗檯,“你若無心吃飯,倒不如來猜個燈謎。”
她起身往窗邊走,聽他笑着說:“這回倒不怎麼顯懷。”
“他比冬冬可乖了不少。”
“是個好孩子。”他抬手向外,將窗戶合上。
雲意疑惑道:“不是說看等么?關窗做什麼?”
陸晉扶住她後頸,嘴角一絲寵溺的笑,“騙你的。”繼而吻上了他渴望已久的口唇。
她的溫柔美好,他的輾轉相思,都在這一刻迸發到極致。他慢慢推進,淺淺啜飲,舌尖的交纏是情的延展,欲的開端。重逢卻未存久別之感,然而隨着身體的貼近,緊密的抱擁,才方知他的思念藏得如此之深,在一瞬間如藤蔓瘋長,如荒原野火,不可嚮邇。
她聽見鑼鼓聲、歡呼聲,有人猜中謎底,歡歡喜喜贏一盞精緻花燈。又有游龍燈走過街巷,閃爍通明。隔着一扇薄薄窗紗,一面是如潮水一般襲卷的熱鬧,一面是唯剩下呼吸聲的靜謐。
她的手緊緊攥着他肩上衣料,她緊張、羞澀,如豆蔻少女。
每一次,都如初次一般驚心動魄,不休不止。
他喘息着放開她,撥亂了她的發,揉皺了她的衣,他抵着她的額頭說:“這大半年,京城裏沒了你,真是冷。”
她倚着他,沒再說話。
他不甘心地追問,“你呢?想我了嗎?”
雲意支吾說:“這半年,我竟都顧着吃了……”
陸晉被她惹得哭笑不得,咬牙切齒地捏了捏她鼻尖,“你個沒良心的東西。”
臨街,大富商來放煙花,全城共享。
真是個太平年,遍地是火樹銀花不夜天。
再回王府,故地重遊,陸晉少有愁緒。
忙了大半年,他明顯清減,脫了衣裳竟能讓人看得心酸。
雲意還是中意她後背,但如今挺着個大肚子,抱不上只能幹瞪眼。
夜深,小夫妻總有私密話要說。
她掛心內宮事,問的不多,都是系在親眷上,“宮裏頭,聖上可好?”
陸晉雙手枕在腦後,答的漫不經心,“當皇帝,能有不好?”
屋內只留着一盞燈,燭火透過薄薄的紗,連光也染上朦朧柔美。
雲意猶豫半晌,過後終於定下心來開口問:“那……我娘呢?”
陸晉驀地一頓,片刻后溫聲道:“跟着馮寶隱居避世,再不回來了。”
她的心弦已亂,無人能訴。一時間五味俱在,有口難言。
他翻過身來捏她面頰,“你娘不要你了。”
雲意拍開他的手,繼續問:“冬冬呢?”
“等咱們啟程南下,自然去太原接他。”
“我想他,也想我娘,但都不能說,不能哭,不能抱怨…………”
他喟然長嘆,手臂穿過她后腰,攬她入懷,“我知道,委屈你了。”
“二姐呢?”
“沒見着,聽說是一把火燒了公主府,連同她自己,也燒個乾淨。”
她當下怔忡,久未能言。
蠟燭燃得久了,爆出個燭花,惹出嗶嗶啵啵聲響。
陸晉輕拍她後背,安撫道:“好了好了,你懷着孩子,本不該說這些,時候不早,歇着吧。”
她靠在他胸前,呢喃自語,“燒了,燒了也好……原與我有幾分牽絆之人,現如今都散了,再沒瓜葛……”
順心如意或是夢中所求,但當真實現之時,卻惹出悵然若失的感慨。
她想起離京時二姐所贈的一匣子珠寶,亦能清晰地回憶出在桐花衚衕小宅內,隔着厚重的門帘,頂着漫天雨雪,她與母親沒一句對話。
她清楚地知道,這些人,已不再世間。
她失去,再得到,或者繼續失去,人生如車軸,無論路從幾何,只知滾滾向前。
“睡吧——”陸晉說,他滅了等,再回來,她已然靜靜如墜酣夢。
他再嘆一聲,掌心撫過她嬌嫩的側臉,看見時光,同樣目睹變幻。
不知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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