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7_87344輕歡十分慎重地挑了十幾把不同的戒尺,長短輕重不一,然後一順排開,把雲棠拉過來,很認真地指着那一排戒尺:“師姐,你看哪個打在身上不那麼疼?”
雲棠噗哧一下笑出聲:“你又耍什麼寶?是不是平日太寵你,你皮癢了?”
“才不是。”輕歡想到師父那冷冰冰的語氣哀嘆一聲,一定生氣了吧,“我幹了壞事,師父要打我。”
“師父那冷淡的性子,怎會生你的氣。你這搗蛋鬼,到底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事?”
“那個……”輕歡想到緣由,臉上又一紅,口裏含糊不清地說著,“師姐你別問了……”
“好吧。那帶這根去吧,顯得有誠意。”雲棠壞壞地挑出一根最粗重的。
輕歡那表情都快哭出來了:“這麼粗!打手心裏會骨裂的啊!”
雲棠挑眉:“那挑根最輕的?長長細細的,抽起來會更帶勁。”
輕歡小腦瓜飛快運轉,其實粗的細的都疼,要不就把這些都帶去讓師父挑,顯得有誠意,沒準師父被自己的誠心感動就不打了呢。
輕歡狡黠一笑,把一堆大大小小的各種戒尺往懷裏費力一抱,往南泱寢宮跑去。
南泱很顯然已把那句戲言拋到腦後,她一路奔波風塵僕僕,回寢宮后只想凈身沐浴。
呵退所有侍女,南泱獨自站在浴池邊準備脫衣洗浴。
白色衣袍被一件一件輕巧褪下,露出細長瑩白脖頸,以及弧線完美的肩廓。長長的柔軟黑髮流瀑般散下,白皙纖瘦的誘人腰身隱約閃現,背部美麗的蝴蝶骨隨着她的動作翩然躍動,腰部曲線的起伏足以引起天下所有人的邪念。
南泱的身材極為勻稱,腹部因習劍而細膩緊緻,肌肉輪廓隱隱形成一個“川”字形狀。
誰能想到,那一襲飄逸禁慾的白袍下,是這樣令人氣血上涌的美景。
南泱將半個身子沉入熱氣瀰漫的浴池,閉目冥思養神。思緒不知怎麼想到半個月前。
她用了五天抵達華山,按理說起碼要留足一個月以上再返回才合乎禮儀。期間不斷收到來自於雲棠的飛鴿傳書,讓她一天都不能安心修鍊。
信里十封有九封都要提到輕歡。雲棠說,自從她來華山後,輕歡時常發獃,晚上睡覺會偶爾哭醒,有時候說夢話都在叫着師父。飯也不好好吃,南泱才走沒幾天,眼看着輕歡那張小臉就尖了不少。
南泱感覺自己去了趟華山什麼都沒幹,就是花了五天跑過去然後住了一陣,吃了幾頓華山派的伙食,除了發現華山菜里土豆多而北罰的菜里青菜多以外,一點收穫都沒有。
她總覺得心裏在惦念什麼,或是說在等什麼。
浴池裏水氣氤氳,熱氣為南泱白凈的臉染上一抹潮紅,清冷脫俗的臉上竟模糊有了一絲嬌媚。
“師父……”
“哎,你別進去,尊上正在沐浴……”
“師父叫我來的,你別攔我。”
聲音瞬間就到了門檻處,南泱眉頭一斂,迅速起身,帶起“嘩-------”一聲巨大水聲。還不過一個眨眼的功夫,衣架上的白衣就飛起,轉瞬便套在南泱嬌好的身軀上。
輕薄衣衫被水濡濕,十分貼合地黏在南泱身上,發尾和脖子尚還在滴水,襟口微敞,露出雪玉般的肌膚。
輕歡一腳剛剛踏進門檻,看見南泱這身形容,目瞪口呆,傻呼呼地抱着一堆戒尺愣在原地。
“叫你晚上來,現在是什麼時候-------”南泱眉間慍怒,往窗外一看。黑沉天空勾着一彎細細的上弦月,周圍不見一顆星星。她聲音戛然而止,氣氛一時沉默。
空氣似乎都凝固下來。輕歡緊張地吞口水,清晰地感覺到胸腔里的心飛速有力地跳動。
許久,南泱才回過神:“哦……原來已經天黑了。”
“是……徒兒唐突……”輕歡覺得現在說話莫名的不利索,差點把舌頭咬了。
師父真的好美,是她見過最美的人。雖然她一天到晚都呆在北罰也沒見過幾個人。輕歡晃晃腦袋,覺得自己現在狀態怪怪的,有點暈,或許是浴池裏的熱氣太濃了。
“你……拿着這麼多木棍做什麼?”南泱一時沒想起來。
“師……師父早先說的,叫我帶着戒尺來找您……”
南泱走上前,靠近輕歡微微俯身,還未整理好的白衣和沐浴後身上愈發濃郁的梅花香氣,都讓輕歡心裏一窒。
“我記起來了。正好,就拿這一根吧。”南泱抽出一根細長輕巧的,放在一邊的桌子上。
輕歡傻傻地點頭:“哦……”
“拿着它,去梅園等我。今天就教你北罰入門劍法。”
輕歡一愣,趕忙恭敬跪下:“謝師父。”
晚風清冷,引起小面積的殘落梅瓣兒輕輕飛舞,風順着些許醒神的梅香吹入輕歡鼻中,和南泱身上慣有的味道一模一樣。
北罰山地處極北,常年落雪,平常花草根本不能存活。只有這一園梅樹,常開一樹粉白梅花,為這冰天雪地單調的白添上一點色彩。
南泱喜歡梅花,常來梅園打坐。鋪滿地面的粉白花瓣好似仙境,一朵一朵盛放的小小梅花不但好看,更多時候也被拿來練劍。有那麼一段時間,南泱執着於用劍在細碎花瓣上刻字,且花瓣不能被力道打下枝頭。
輕歡拿着戒尺在梅園裏等待南泱,不知多久,肩頭飄落了零星梅花。
南泱不知何時站到了輕歡身後,手裏拿着一柄雪青長劍。
“你的警惕性真差。”南泱嗓音淡漠不着情感。
輕歡並不轉身,只嬌俏一笑:“我知道是師父,所以才不警惕。”
儘管南泱身上的氣息與梅園將近融合,可那才沐浴完的溫熱,還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種感覺,輕歡怎會認不出。
南泱搖頭:“狡辯!……之前給你的心法可好好練了?”
“是,徒兒有練。”
“那就好。你好好看我,我揮劍的姿勢和腳下的步法都記住。”南泱話音未落,提劍飛身而起。
輕歡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死死盯着南泱舞劍的身姿。纖瘦身體裹着的幹練箭袖白衣,在黑夜裏宛若游龍驚鴻,袖口捲起獵獵狂風,帶起落地的粉色花朵追隨而去。
雪青劍尖直朝枝頭一簇梅花刺去,劍尖一挑,打落十二片花瓣。南泱從容輕躍轉身,一步踩上第一片落地的花瓣,同時薄如蟬翼的長劍刺穿空中另一片,劍撩起的劍風又把其餘花瓣掀起一個恰好完美的高度。
南泱轉身旋轉再次踏上第二片落地花瓣,俯身幾乎貼地,劍尖又精準刺中一片,絲毫不差。其餘四步,皆是此套路。
南泱這一整套劍法耍下來,正好踩了六朵花瓣,每一朵的步法都對應一個姿勢刺中空中的梅花,她看起來十分輕鬆完成,動作快到不仔細看都看不出具體姿勢。
南泱利落收劍,望向一邊略顯獃滯的輕歡:“看清了?花我會為你打落,你按照我剛剛的姿勢與步調,用戒尺打中即可。”
“師父,太難了吧!不是說教入門劍法么?”輕歡苦着小臉,一臉為難。
“這就是基礎的六步入門劍法,你一定要練好這六步。其餘更高技藝的劍法都源於此六步,又受克於此六步。萬物皆有其源,源頭是最簡單的,同時也是最能制住萬物的。”
“哦……好……”輕歡心虛極了。
南泱看出她的不安,安慰道:“你揮劍前按照我之前給你的心法運功,會容易許多。”
輕歡點點頭,左手顫巍巍端起戒尺。
南泱腦中一個念頭莫名一動,眼中閃過不知名的一絲情緒:“用你的右手。”
“什麼?我的……右手?!”輕歡腦子一下空白,她本就極為心虛,南泱突然提出這樣高難度的要求,更讓她不知所措。垂在身側的右手不住顫抖起來。
右手……繫着三年前那段她懵懂時期,最不堪也是最不願想起的一段過往。記憶猶如洪水猛獸,洶湧而來,瞬間打垮輕歡好不容易積攢的自信。
“你試試罷。我要看看這幾年你的右手恢復如何。”
“師父!”輕歡急道。
南泱看着輕歡的目光頓時柔和起來,她緩緩走上前,手擱到輕歡肩頭,溫聲細語:“歡兒,你怕什麼,我在這裏,你還怕什麼?”
是啊,怕什麼……
輕歡一時沉默。她不僅是身體上的障礙,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障礙。當年那撕心裂肺的接筋之痛歷歷在目,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日常起居都不太敢動右手,現在要拿劍,又談何容易?
空氣都靜得凝固了。
南泱等不到輕歡的回應,只是嘆氣:“罷了。你需記得,年齡的成長和劍術的精進都不是最重要的,看透你的心境,突破你的心境,這才是我北罰修的道。你先用左手來練吧。”
輕歡覺得這一刻自己沒用極了,她不能理解師父口中的道,也不敢去做一些事。她什麼都不會,什麼時候才能追上師父呢?一輩子都追不到吧。
南泱靜靜站在一棵梅樹旁,雪青長劍在枝頭隨意一揮,不需用眼去看,她就能掌控每一片花瓣飛下的軌跡。那樣抄手閑適的淡然,每個動作都時刻表現着她高深莫測的實力。
輕歡看着那梅樹下白衣翩然的清冷女子,胸口一陣酸澀。她忽然覺得,雖然師父那麼靠近地站在那裏,卻又與她隔了一個天地輪迴,遙遠得永不可及。
輕歡的頭一劍就刺空了。
“再來。”南泱不着感情的聲音在此刻有些叫人難受。
輕歡點頭,走回原位,努力運功,一邊回憶剛剛師父走過的步調。
不知練了有多久,輕歡起先還暗暗數着練習次數,到後來無數的重頭來過都讓她心灰意冷。為什麼師父做起來如此流暢簡單的幾個動作,自己怎麼都做不到?好幾次,就快要打到花瓣了,可就差那麼一點點,永遠都差一點點。
輕歡拼盡全力刺完前兩劍,第三個動作才轉身起步,腳下一滑,就重重地摔到地上。
輕歡一時間眼眶酸酸的,莫名委屈。
南泱見狀,不像往常那樣過來攙扶並好言安慰,她目光一凜,聲音驟然冰了三分:“起來,重來!”
“師父……”輕歡聲音有些許哽咽,她練了很久了,也很努力了,手腕都陣陣酸痛。
“完成不了就坐在地上哭鬧,像什麼樣子?你以為練劍是兒戲嗎,由得你想怎樣就怎樣?”南泱的眉眼似乎都蒙上了一層冰霜,“你可知子趁第一回練就能刺完五劍毫無偏差,雲棠才試第三次就能刺完整整六劍?”
輕歡再不敢吭一聲。
南泱看着輕歡那弱小的跌坐在地上的小小身軀,和受到訓斥后沉默的側臉,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原以為輕歡幼時遭到那樣非人的苦難,心性會高於同輩人一些。但事實並非如此,榮枯閣里只有自己、雲棠和子趁,能夠給輕歡的太有限了,這幾年又太過縱容她,才養出這樣脆弱的性子,輕歡有時候過於依賴於哭鬧和撒嬌來解決問題,這是萬萬不可的。
南泱頓了頓,像是已經深思熟慮過一樣:“明日,你就去鴻飛閣,和最普通的入門弟子一起,和他們一樣上早課晚課,從最基本學起。”
南泱略微停頓,下一句話一下就將輕歡打入冰窖,分明語氣是常有的平淡,內容卻叫人心寒非常:
“從今往後,鴻飛閣的主人憑子徠,便是你的新師父了。”
說完,南泱狠狠心,轉身拂袖而去,再不回頭看輕歡一眼。
南泱清楚,在榮枯閣這樣的環境下,輕歡很難再有階段性長進,有些事不是她或者雲棠能夠授予的,有些經驗,還需要輕歡自己去慢慢摸索。她需要到同輩的群體中去,而這個是自己不能給她的。
輕歡聽到“新師父”的字眼,身體狠狠一震,淚水更加洶湧。看見南泱離去的冷清背影,竟然就這麼拋下自己走了,頭都不回。
輕歡覺得心裏的某個部分像是挖走了一大塊。孤獨的小小背影在梅園地上坐了很久,久到東方吐白,厚厚一層落花險些把她埋成一個花丘。
師父……這是不要她了嗎?。
...